「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唔……噸噸噸……啊哈!」
無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側臥在柔軟的沙發上,一手捧著薯片,一手拿著冰可樂,哪怕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做,都是一種超脫了低級趣味的高級享受。
硬要說有什麼東西與眼前的這一幕不搭的話,應該有三點。
其一,是電視屏幕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黑白默片。
其二,是行為發起者修長成熟的身姿,相比於薯片可樂,或許蛋糕與紅酒更適合這個年紀的女人。
其三,是不知為何被布置成廢棄地下室一般的房間。
「咔嚓——」
咀嚼薯片的動作暫停,卑彌呼無聲地轉頭看向身後。
一個沒怎麼遭受到虐待的易拉罐從黑暗中滾了出來,一路上被其它垃圾跘了兩腳,顛簸了兩下,最後停在了一片被電視機投下的光影照得透亮的地磚正中。
卑彌呼的目光被易拉罐所吸引,大概三秒之後,她發散的思維收回,視線順著易拉罐來時的路迅速回溯,最後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了地下室的「門」。
門大開著,從外面透進一點微不足道的灰色光芒,與電視機中投射出的幽光攪合在一起,在門口處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米凱爾?」
卑彌呼試探著喊了一聲。
「啪!」
房間的燈被打開,米凱爾低著頭,轉身把房門帶上,而後壓抑著腳步聲,輕飄飄地來到了唯一的那張沙發邊上。
卑彌呼換了個姿勢,坐直了身體,將雙腿盤起,也相當於在沙發上給米凱爾留出了一個位置。
做完這些,她雙眼依舊盯著沒有一句台詞的默片,又將一片薯片送進了口中。即使沙發整體向下沉了沉,她也沒有開口說什麼,只是用餘光瞥了眼米凱爾明暗不定的側臉。
時間就這麼緩緩流逝著,直到……
不,在這個時間觀念極其模糊的往世樂土中,以上這種籠統的描述是絕對禁止的。
準確來說,是當卑彌呼從兼作冰箱的茶几下拿出第二罐可樂,並乾脆地拉開拉環的時候,米凱爾終於換了個姿勢,將坐的筆直的上半身靠在了沙發靠背上,語調輕鬆地問道:
「卑彌呼隊長,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這種老掉牙的藝術的。」
「哦?你為什麼會覺得這是『老掉牙』的東西?仔細看看這個男演員的臉。」
「哦……欸,這不是……」
米凱爾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這種真誠又平靜的笑容了。
雖然眼前畫面中的男人一副默片大師的經典打扮,全套西裝禮帽、肥肥的褲子和肉眼可見大了一碼的鞋子,舊手杖、圓眼睛以及人中上那一撇牙刷一樣的小鬍子。
不過,畫面的質感倒清晰的不像是同一個年代的產物,也因此能讓觀看者更為清楚地捕捉表演者的一切。也正因如此,米凱爾才會無聲地笑起來。
「這不是埃爾文嘛。」
「很可愛對吧!我還以為米凱爾你一下子就能看出來呢。」
「對不起,我不是愛莉希雅,也不是格蕾修,我沒有那種才能。」
「哈哈哈哈哈!」
卑彌呼拍著沙發的扶手仰頭大笑起來,笑聲震得地下室天花板上的牆灰都簌簌落下,卑彌呼連忙音調一轉,用手捂住了可樂罐,防止灰塵混了進去。
「喂喂,你去把燈關了嘛,這樣看黑白片一點感覺都沒有。」
米凱爾上下唇緩緩分開,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在短暫的停頓後,他選擇以一種半死不活的姿態站了起來,磨磨蹭蹭到門口,「啪」一下,關上燈,然後再蹭回到沙發上。
地下室的光影變換,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卻也無法阻止這種變化帶給雙眼的異樣感。
然而卑彌呼只是不以為意地伸出手,指了指電視機旁的一團模糊影子。
「要來點音樂嗎?」
「我覺得不用。」
「呼……也是呢……」
卑彌呼聳了聳肩,身體完全後仰,腦袋也向後垂落。
「到了這裡沒多久之後,伊甸就開始瘋狂開演唱會,頻率越來越高,從每個月一次到每周一次、再到兩三天一次,最瘋狂的時候一天恨不得開兩場。再怎麼樣的天籟之音,被這麼連續高強度輸出之後,往世樂土的大家都有些受不了呢。要是聽音樂的話,怎麼都逃不過去伊甸的影子吧。哦,我忘了,你應該沒有這樣的苦惱。」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純粹是不想聽。」
「那真遺憾,沒想到你居然是這麼沒有藝術細胞的人。」
這當然只是一句玩笑話,卑彌呼很清楚,米凱爾對於音樂並不絕緣,只是而今沒有必要罷了。
是的,而今沒有必要,僅此而已。
「說起來,這電影你也不想看吧?也是,沒有從頭看起,再加上是沒有台詞又過時的默片,硬是讓你陪我看了十幾分鐘,未免有些煎熬。」
卑彌呼瀟灑地擺了擺手,轉過頭,卻看見米凱爾正面無表情地流著淚。
卑彌呼很快意識到了什麼,她轉頭看著那塊算不得大的黑白銀幕,銀幕上閃過的一個個人影,除了埃爾文之外,都是些明明熟悉,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名字的人。
只要意識到這一點,心情就很難不感到沉重。
「所以,這是你們閒著沒事,照著老劇本翻拍的嗎?」
「是啊……五萬年的時間實在太久了,而留給我們的也都是這些『過去』。我也拍了好幾部電影呢,還演過女主角,不過不是這一部。」
「呵呵,這樣啊。」
炫耀的表情僵住,卑彌呼的臉側過一個微小的幅度,餘光對上的是米凱爾燦爛的笑容。
只有在屏幕光渲染下仍舊不斷滑落的淚珠,成為了畫面中的異物。
或許,米凱爾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
這個想法就像是水面上的泡沫,微微發脹後快速破裂,甚至找不到它存在過的痕跡。
但卑彌呼覺得自己猜對了。
雖然眼前的男人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老大不小了,可在她眼裡,也永遠只是個男孩。儘管他們的生命長度被放在五萬年的尺度上衡量,幾乎沒有長短區別。
男孩子嘛,其實在很多時候,心思細膩得甚至要勝過不少女孩。
「啊啊啊!真是殘忍啊!說起來米凱爾,這還是你五萬年來第一次來看我吧?」
「對……對不起。」
淚水不再流淌,連同笑容一起遠離了,米凱爾的神情徹底放鬆了下來,聲音輕鬆、稚嫩中又帶著一絲緊張,就好像時間倒退了五萬年。
連卑彌呼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是這副表情,一時間倒覺得有些手足無措。
不過,她很快想到了辦法。
「噗呲——」
二氧化碳從拉環打開的空隙中噴出一條白線,卑彌呼大大咧咧地將這罐快樂水遞到了米凱爾面前。
「來,喝!」
熟悉的豪氣,可惜被碳酸飲料獨有的氣泡聲攪亂了。
「以前明明喜歡喝酒的,現在怎麼又喜歡上這種小孩子才會喝的東西了?」
米凱爾沒有抗拒,順手接過了冰涼的飲料罐,卻也只是拎在手裡輕輕晃動著,沒有將那確實可以讓人變得無腦快樂的液體灌入口中。
「噗!說得好像你不是小孩子一樣。沒記錯的話,你也不喝酒吧。唉……這不是沒辦法嗎。就算是伊甸的天籟都能因為時間的緣故變成一種『折磨』,酒精也同樣如此,只能換著喝咯。當然,有機會還是要好好醉上一場的。」
卑彌呼誇張地甩著頭,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光靠喝冰可樂就喝醉了。當然,了解她的人也絕不會想到她居然還開發出了這樣的愛好,包括眼下這個地下室內的那個男人。
「咚!」
米凱爾將一個裝了不少冰塊的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倒入少許快樂水,再倒入少許不知何時出現在手中的伏特加,杯中的冰塊與液體自行轉動起來,將兩種截然不同的液體攪勻,而後手指向右一滑,這杯粗糙調製的可樂伏特加滑到了卑彌呼面前。
卑彌呼端起杯子,臉色古怪地呷了一口。
「嗯……可樂和伏特加的比例剛剛好,下次記得可以加一片檸檬,再靜置二十到三十分鐘,會更棒……話又說回來,你這是……碰過酒了?」
「很奇怪嗎?其實我也忘了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了。不過,我在外面遇到了一個有意思的女孩,她叫姬子,和隊長你倒是長得一模一樣,就連名字都很像。如果我真的碰了這種會讓人變爛的東西,那肯定是她的錯!」
「噗!」
卑彌呼忍不住再次笑出聲:
「當初我蠱惑你可是一次都沒成功,可別把問題甩到別人身上好伐。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東西了。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麼會想到來我這個完全沒用的廢人這裡?你以前可是夠狠心的,一次都沒來過。」
在屏幕光的拂動下,米凱爾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張嘴想要解釋什麼,又連忙將左手握拳抵在唇前,深吸一口氣屏住,又很快任由這口氣散去。
鬆開手,他又笑了笑、又笑了笑,最後還是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
就這麼一聲不吭的保持著,直到屏幕上的默片結束,整個地下室都回歸於黑暗之中。
似乎只有到這樣徹底看不見對方的時候,有些感情才有了能夠安放的地方。
「對不起。只是……我不知道這座往世樂土裡,我還能去哪裡……」
黑暗另一頭的呼吸聲一下子紊亂起來。
卑彌呼並非無話可說,只是斟酌了許久,也只是一句:
「看起來,外面發生了不少事情呢。」
「嗯。」
「啊啊啊啊好麻煩!」
嘴上如此抱怨著,還像是不經意地打了兩個呵欠,卑彌呼又從沙發上一躍而下,摸著黑換了一張光碟,於是屏幕再一次亮起。
不一樣的是,這次流出的光芒是五彩斑斕的,還帶著牽動心跳的音響。
「來吧,看著這部電影說好了。我也想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順帶一提,這部電影,我可是女主角,你一定要認真看哦。」
「……所以,我需要一邊認真看你的電影,一邊認真地給你講外面發生的事情?」
「你有意見嗎?」
「饒了我吧……」
…………
麻煩很快解決了,以一種讓人哭笑不得的方式——米凱爾一邊將外面發生過的事挑挑揀揀地說給卑彌呼聽,一邊用權能擬造出了一些現時代才有的美酒,沒花多少力氣就把對方灌醉了。雖然,這麼做的前提是卑彌呼並不抗拒。
從昏暗不堪的地下室中走了出來,米凱爾一手扶牆,一手扶著腦袋。
想了想,他手中突兀地出現了紙和筆,他靠牆寫下如是一段話:
「隊長,過一段時間,我會送一個叫雷電芽衣的女孩來這裡,如果有必要的話,希望你能關照她一下。」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措辭太過溫和,米凱爾幾番提起筆想要修改,卻又不知道到底應該改哪裡,怎樣改。
所以,最後的結果不過是米凱爾揮了揮手,讓那張便簽被青色的風裹挾著飄回了地下室內。
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它會落到冰冷的茶几上,等到卑彌呼宿醉醒來,迷迷糊糊地看完幾部電影之後突然發現吧。
米凱爾捂著腦袋,在連天空都永遠是粉色的樂土中不斷前進著。
說是前進,其實更像是漫無目的的穿行。
偶然間聽到足以當作聲波武器的口琴聲,米凱爾一聲不吭地繼續前行。
突然看到不遠處那個前所未有地安靜地刻著木雕的男人,米凱爾乾脆地選擇了繞路。
轉進一旁的巷子走了還沒兩步,就看到抱著西瓜和汽水,頭上又帶著一頂草帽的櫻從巷子另一頭的縫隙里穿行而過。
嘆了口氣,米凱爾繼續前進。
他和卑彌呼說的話並非危言聳聽,在這個名為往世樂土的地方,在這個初衷是為了讓他「不那麼寂寞」的地方,他已經淪落到無處可去了。
能去找誰呢?
選項無非是那麼幾個,然而每一個都有不能相遇的理由。
尤其是對於那個女孩來說……
她是個例外,米凱爾並非不想見她,只是距離「那一天」越來越近了,他反而更加期待真正的相遇。在此之前這種虛假的見面,也讓他根本提不起興致了。
哦,等等。他來到往世樂土的初衷似乎並不是為了放鬆來著。
往世樂土,在哪怕是身處其中的人眼裡,都未必察覺得到其下的暗流涌動。但不察覺到並不意味著「沒有」。
蘇和梅和維爾薇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另一個自己被安排在哪裡,是不是已經送到了樂土藏匿,還有既然本該死去的埃利諾成為了沙尼亞特聖痕意志的一種,那是否意味著卡蓮也依舊存活?
米凱爾此行,本應該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的。
不過如今,倒是懶散到連提起精神都做不到了。
不過,這種事情本來就沒什麼意義吧。
「欸?米凱爾隊長?」
有些印象,但又確實挺陌生的嗓音喚住了他。抬起頭,才發現不知何時走到了梅比烏斯的實驗室門口,翠綠色的光正從門與門的縫隙間流淌出來。他盯著眼前變化頗大的女孩,想了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克萊因。
當然,相比於對方,他的變化實在是太小了,以至於根本沒有辨識的難度。
「米凱爾隊長是來找博士的嗎?需要我進去幫忙通知一聲嗎?」
「不不不,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機會,你好好休息就是了。」
「啊。沒關係,現在我的大部分工作都由另一個克萊因接受了,所以無所謂。」
兩人就這麼站在實驗室門口聊了兩句,僅此而已。
米凱爾看上去似乎並沒有想要找梅比烏斯的意思,所以,直到克萊因消失在視線里,米凱爾才背靠著梅比烏斯實驗室的大門緩緩坐下。
足夠了。暫時什麼都別做了,就這麼安靜地……陪她一會兒吧。
除此之外,他應該什麼也給不了了。
可惜的是,很多時候就連這種無意義行為的權利都會被殘忍剝奪,以一種無法拒絕的方式——
整個樂土像是地震那樣顫了顫。
震動的幅度不大,樂土裡有三萬個生命,能感受到這種程度的震動的,也就只有十來個人,而這其中又有絕大部分人會把這當成一種「錯覺」。
這其中並不包括米凱爾,甚至於,就算沒有這種震動,他也很清楚胡狼的通訊會在下一刻被接通……唔,這不就來了嗎。
「尊主,出事了!這邊來了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傢伙,一直吵著要見你,還動手了。」
「那你攔住她啊。」
「我**攔不住……等等,尊主你怎麼知道她是個女的?」
「呵呵。」
即使只聽聲音,都能從這笑聲中感受到莫名的疲憊。胡狼一邊緊張地看著監控中那個異常囂張的身姿,一邊默默憋住一口氣,似乎生怕自己的呼吸會影響到米凱爾一樣。
「足夠了,我很快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