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夜梟

  「北緯十一度二十分,東經一百四十二度十一點五分,梅比烏斯博士,位置已確認,可以進行下潛。」

  與休伯利安號截然不同的小型潛水艇中,說話的一個看上去剛剛成年,頂著一頭潦草棕發,死魚眼看上去比布洛妮婭還要呆板無神的少年。

  「可以了夜梟。保持可以隨時潛水的狀態,但不用執行。我們需要的時機不是現在,讓大家輪班休息一會兒吧。我們還需要等一些人。」

  梅比烏斯頭也沒抬,只是輕輕翻動著手中無名之書的書頁,不知道是不是陳的錯覺,總覺得她對於自己剛才所說的事情並沒有多少興趣。

  「等人麼。明白了,我會把命令傳達下去的。」

  搭拉著的眼皮微不可察地眨了一下,是即使觀察再仔細的人也幾乎看不出來的幅度。陳天武並未多嘴地提出自己的建議,也沒有像個求知慾極強的小孩一般纏著梅比烏斯追問究竟停在這裡等誰。

  不過,他並非懂事,也並不是猜到了梅比烏斯要等待什麼,只是純粹的不關心、不在乎罷了。

  能在瀕臨死亡之時被世界蛇救下已經足夠了,至於成為世界蛇幹部什麼的,這也並不重要。

  任務只不過是他為了確認自身「存在」所必須要的手段,或者換一種表述,身為一個因為活著而活著的人,他只是機械式地聽從著世界蛇的命令罷了。

  考慮意義、揣測上司的意圖、試圖搞明白自己想要什麼,這些東西於他而言,終究是不可及也不可望的東西罷了。

  不過,思考是無法全部停止的,雖然那和任務沒什麼關係。就好像人的呼吸、鯊魚在海中的遊動一樣,這是神經系統自我控制的範疇,從來沒有人能憑自我意識讓自己停止呼吸,自然也無法控制大腦的思考——再用一個拗口一點的說法,強迫大腦不做思考這件事本身不也是一種「思考」麼?

  將梅比烏斯的命令快速通知下去,這並非難事,潛水艇中的空間有限,算上他和梅比烏斯也不過能容納十個人而已。

  而後,他回到梅比烏斯身邊,在她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找到一個座位,而後從自己制服上身的口袋中掏出一個筆記本,本子裡夾著一隻筆,既是方便隨時書寫,也可以被用作書籤。

  翻開書頁的那一瞬間,從紙張上噴發出的機油味與金屬獨有的腥味讓隔了不少距離的梅比烏斯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但陳天武並無任何反應。不是他習慣了這種味道,有些東西不是憑藉日復一日的接觸就能習慣的,就好像從來沒有人會習慣屎的味道一樣。

  僅僅只是,在為了活下去而接受了針對全身的大量改造之後,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嗅覺這種東西而已。

  這也是現在想來幾乎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算了不想了……

  包裹在手套下的金屬手指靈巧控制著筆尖,陳在本子上嶄新的一頁右下角寫下一長串數字。

  那不是別的,正是他這一次報酬所預支的佣金。

  在近乎完全空白的紙張左側,他又極其熟練地從上到下寫下許多行字符,那都是某些家庭或者組織的代稱。

  然後,他隨意地在紙張正中劃下一道黑線作為分界線,在屬於「金額」的那一半依次填入數字,時不時塗改兩下,最後的總額加起來正好等於右下角的佣金。

  沒錯,這是一個簡易的帳本,上面用再簡單不過的形式記錄著陳這一年多來的每一筆任務佣金的去向——簡單到如果用「帳本」來形容估計會讓一大票會計學學生崩潰,但沒辦法,陳的受教育水平並沒有比某個正在與「自己」爭奪身體控制權的女孩高多少,只能採用比流水帳還要原始的方式。

  「又把自己的任務佣金全部捐出去了?」

  陳聞聲抬頭,梅比烏斯並沒有回頭,但聲音卻無比篤定,就好像腦後長了眼鏡親眼看到他「帳本」上的內容一般。

  「啊……嗯。」

  陳天武隨口應了一聲,眼神飄忽了一下,很快便將精力重新投入面前的「帳本」。

  他還要扳著手指頭再核對一遍自己有沒有算錯。

  但梅比烏斯似乎並不想如此輕易地放過他。

  「我說,這一年多來,世界蛇給你的全部報酬都以這樣的形式捐出去了嗎?」

  「嗯。」

  有了先前的鋪墊,當梅比烏斯真的發問的時候,陳天武倒也沒有覺得有多緊張。

  當然,也確實沒必要緊張。

  無論稱作報酬還是佣金,怎麼樣都行,當它們被交付給陳天武之後,這就是他的財產,他如何處理自己的財產,世界蛇無論怎樣都沒理由置喙吧——除了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將這些錢捐給天命、逆熵或者神州。但那不可能,捐贈的對象都是他利用假期時間考察過的,還動用了一些世界蛇內的資源去確認對方與其它組織沒有關係,就是為了防止這種可能。有一說一,他雖然沒有上過學,但自小一個人打拼出來,比某個河豚要謹慎的多。

  但緊張也確實存在了一瞬。對於世界蛇的成員來說,身為尊主的「米凱爾」,他們雖然久仰大名,也對這位一個人解決了前文明半數以上律者的英雄心懷敬意,但平日裡接觸最多的終歸還是梅比烏斯博士。

  梅比烏斯博士給大部分成員留下的印象與可怕並不沾邊,準確來說,她似乎從來沒有過分關注過某一個人。傳言她曾對胡狼有些興趣,可在觀察了一段時間後又敗興而歸。既然沒有關注,自然也不會有多在乎——這是陳天武自己的想法。對其他人來說這可能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為他也確實沒見過梅比烏斯博士責罵過某個人。

  但這不意味著大家不怕她。說來也奇怪,在陳天武的記憶里,確確實實沒有關於梅比烏斯發火的記憶,但只要她存在於那裡,不管是在做什麼,是在看書、是在喝咖啡、抑或者是在睡午覺……只要她存在於那裡,就會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冷意在每個人脖頸之後蔓延,就好像……

  好像有一隻巨大的蟒蛇正在身後盯著自己,無聲地吐信。

  不過,就算拋去這些,當一個人無緣無故被領導搭話的時候,哪怕這個領導平時表現的再和藹可親,也很難不緊張吧。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都是如此,可陳天武不同。

  緊張了一瞬是因為身為人的本能,而只緊張一瞬是因為……他無所謂。

  「就沒有考慮過給自己留一點存款嗎?」

  在他腦海中閃過諸般念頭的同時,梅比烏斯只是把食指在牙齒上劃了一下,輕輕翻動書頁。

  「在這個隨時都有可能死的世界裡,存款是最沒有必要的東西吧。」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梅比烏斯也同樣如此,兩人都清楚這種話題很難不影響到其他人的心情,所以刻意壓低了聲音。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你說的確實不錯。但人活著總要給自己一點希望,身為世界蛇幹部一年多的津貼再加上二十七次任務的報酬,放在第二次崩壞前夠買下幾個高爾夫球場了來著?這些錢哪怕存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等到崩壞被解決的那天,也足夠你衣食無憂地生活兩輩子了。」

  「但是那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陳天武悶悶的回應之後,梅比烏斯足足沉默了半分鐘,才重新開口:

  「夜梟,你可能誤會了。我不是說你把這些錢全部捐給崩壞病人是錯誤的,渡鴉也喜歡拿自己的津貼去資助孩子,但她還是給自己存夠了錢,前段時間她不是還鬧著要退出世界蛇,因為已經攢夠買下一座小島帶著孩子們生活一輩子的錢了……」

  「買下小島的第二天,第二律者在白海上空的天命浮空港再次覺醒,她買下的那座島嶼在崩壞的衝擊下沉沒了。我親眼看著她一言不發地走進一間沒人的辦公室,然後在裡面一邊哭一邊打滾——她甚至忘了那間辦公室的牆壁是透明的。」

  「噗嗤——」

  大概是錯覺吧,陳天武好像聽到了有人在笑,可抬起頭來,梅比烏斯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既不親近也不疏遠,好像這個世界怎麼樣都和她無關。

  「所以我才說,要等崩壞結束之後,再考慮如何花這筆錢嘛。」

  書頁翻動的輕響聲中,陳天武的雙眼無神地掃過紙上的數字。

  梅比烏斯說的一點沒錯啊,世界蛇雖然任務出的頻繁,忙起來的時候能把人累死,但待遇確實優厚,單單是這一次任務預支的部分報酬,就足夠他在馬尼拉買一間小房子了。

  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思緒無意間觸及了那個改變了他全部人生的地點。

  他在那裡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妹妹,甚至失去了以一個正常意義上的「人類」的身份活下去的資格。

  馬尼拉這個地名傳遞給他的,如果說還有什麼是難以割捨的情愫的話,也就只剩下那個僅有兩面之交的女武神了吧……

  所以,那麼多錢存下來有什麼用呢?妹妹已經不在了,自己甚至因為全身大部分身體都接上了義肢而失去了嗅覺、味覺和飢餓感,每天只需要往脖子上打一針營養液就足夠活下去,一直活到他不想活的那一天,他要錢有什麼用呢。

  把這些錢捐給需要的人就好,神州人迷信「在天之靈」,如果妹妹真的還以「靈魂」的形式存在於世的話,那麼善良的孩子一定會為他哥哥所做的選擇感到驕傲的吧。

  至於安娜……好想……要是她能夠知道自己做過這樣的好事,會怎樣呢……可是沒有機會了啊,甚至不知道第二次碰面的時候她為什麼躲著自己,為什麼不告而別。

  而她是天命的女武神,自己是世界蛇的幹部,應該確實沒有機會再見面了吧……

  應該……

  但陳總覺得還有些不甘心,大部分時候他腦海中冒出的其實是另一種想法——或許正因為我是世界蛇的幹部,所以我才能活下來,所以我才能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擁有再見她的可能性,哪怕是以敵人的身份,哪怕被她殺死,也心甘情願。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執著於這個相處時間並不長的女武神,或許人活著還是要找一個精神寄託的——就好像人活著必須會呼吸一樣。

  這個精神寄託不能近在眼前,如果太容易接觸到,那便不足以成為長時間支撐的信念了。

  也不能是一件自己完全不了解,完全沒有接觸過的人和事,因為一件原本就沒有概念,也沒有情感的東西,如何成為寄託呢?

  像安娜那樣本就美麗到足夠牽動一個少年情愫的女孩,剛剛好。

  儘管這也只是一廂情願。

  握住胸口晃蕩不已的項鍊,陳天武咬著嘴唇,無聲地搖了搖頭。

  他還是有腦子的,雖然打心底里不認可梅比烏斯說的話,卻也不會反駁什麼,剛才說的就已經夠多了。

  「是那個女孩給你的嗎?」

  陳天武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些,他搞不清楚今天的梅比烏斯博士怎麼這麼喜歡死纏爛打,這有什麼意義嗎?

  不過,如果長時間沉默不回答的話,只會更加坐實了對方的猜測,然後她就會因為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火問出更多讓自己下不來台的問題吧——陳當然沒有經歷過這些,但是小說里一般都是這麼寫的。

  但真到了要回應的時候,他又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了。偏偏還不能憋太長的時間,給梅比烏斯博士足夠的幻想時間……

  「嗯。」

  這就是他大腦千迴百轉之後想出的完美解答。

  至少從回答速度上來說無可挑剔。

  「呵,不用在我面前試圖隱瞞什麼……難道你以為世界蛇會對你的過去一無所知嗎?這個時代,想要找到一個人的信息或許很難,也或許很簡單。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你脖子上的項鍊,我認識,那是沙尼亞特家族的東西,對吧。」

  「啊?」

  陳天武的疑惑並不在於梅比烏斯博士為何會知曉他的過去,又為何會知曉這個項鍊的來源,他僅僅是對於梅比烏斯對「沙尼亞特」這個姓氏咬牙切齒的態度感到困惑……

  「哼。沙尼亞特家族直系一向人丁稀少,雜種倒是不少,只要查一下有哪位直系成員有和你產生命運交點的可能就可以了吧。安娜·沙尼亞特,天命東南亞支部雪蓮小隊的隊長,是吧?」

  陳天武沒有說話,主要是實在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該說些什麼了。

  斜眼看著他的模樣,梅比烏斯忽然毫不掩飾地冷笑了兩聲:

  「呵呵,就你現在這個樣子,說不定體內也有沙尼亞特的血脈呢。不過肯定相當稀少就是了。也不重要,忘了告訴你一聲,我們要等的人……就是雪蓮小隊……哦!她們來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