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米凱爾。

  第347章 米凱爾。

  「&%¥#@¥#%#%&……」

  數之不盡的怪異音節從華口中輕吐而出,這些音節沒有任何具體的含義,也不是不能用文字將其記錄,但是她覺得沒有必要。

  這些音節就好像刻在石碑上的文字,五千年的風雨而已,還不足以將其磨損一絲一毫。

  「*&¥%#@¥%*……」

  華繼續低聲吟誦著神音,在最初的無數個夜晚中,神音是她唯一的陪伴。

  她和凱文不同,凱文因為戒律的緣故已經無法睡眠了,但她不是,她有選擇入眠的權利,可或許是因為羽渡塵的影響,一旦入夢,眼前就會自動播放起原先那個「華」記錄下來的記憶。

  一段冗長而又不屬於現在的她的記憶。

  一段充斥著迷茫、痛苦、失去、絕望……因而變得不堪回首的記憶。

  相比於這些……她還是決定與神音作伴,反正以融合戰士的體質,不睡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精神上疲憊了些,不過習慣就好。

  這種情況在最近幾百年裡得到了極大的緩解,畢竟這麼長時間過去了,那些記憶中的怨氣也逐漸消散,她可以如正常人一般入眠了……

  但唯獨今晚不行。

  「在等我?」

  華睜開眼,周身的燭火齊齊向著前方擺了一下,地面上又多出了一道人影。

  對此,華倒是不覺得有多意外。從在欽察草原看到那個奧托的第一眼起,她就發現了異常。

  畢竟,擁有羽渡塵的她,也算半個識之律者,又如何看不出那個奧托體內存在著第二個意識?

  不過這也歸功於某人根本沒想隱藏,或者說,他的本意就是想要暴露自己。但只針對於華,當蘇趕到時,他便簡單使了個障眼法矇混了過去。

  若非某人的行為指向性如此明顯,華也不會中途改變主意,將那三個羅剎人帶回來了。

  「所以……這就是你的布置?你知道我會因此產生疑惑,保險起見,一定會將那個羅剎人帶回太虛山。然後你便可以借那個羅剎人之口告訴我的徒兒一些真相?」

  「怎麼樣,多少也算得上精彩吧?」

  感受著背後傳來的體溫,華的心情莫名有些煩躁:

  「伱五千年前就說過不插手此事的!」

  「是啊,無論是你的意願還是我自己的意願,原本都不想親自插手此事。但五千年前,我給你看過『未來的劫數』之後,是誰說自己有能力避免這樣的劫數的?」

  華在米凱爾的反問下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她再度開口:

  「可是我也說過,即使這一趟劫數無法避免,也是我應得的劫難,你不必多此一舉。」

  「是是是,我是多此一舉。我也不是沒試過把自己封印到月球,一覺直接睡個幾千年,但……想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受傷,明明有能力去阻止卻無動於衷,我做不到。」

  「唉……」

  華長嘆一聲,如果是從前的她,一定會為對方這番話而感動吧。不,如今也不是不感動,只是……由於記憶的缺失,她總覺得米凱爾的關心對象並非是她,而是記憶中那個明明是自己,卻又與現在的自己毫不相關的自己。

  「其實仔細想想,我和他們完全不必走到刀兵相向的地步。」

  最簡單的方法,若是當年,她在看過未來的自己所要面對的劫難後,並沒有憋著一口氣與米凱爾賭鬥,而是讓帕朵和櫻與自己一道行動的話,那事情也不會糟到這樣的地步吧?她們兩個可都是很擅長與孩子相處的,只有她自己對此道一竅不通。

  「沒想到我最終還是輸了,可惜……米凱爾,你什麼時候能告訴我答案呢——你的目標究竟是什麼,為此不惜毀滅你原本賭上性命去守護的世界?」

  「哦?」

  米凱爾輕咦了一聲,兩人數千年來第一次重逢,思路難免有些混亂,因為有太多的話卡在喉嚨口排隊,其中也不乏插隊急著要跳出來的。

  他盤腿坐在華身後,伸手解開她頭頂的髮簪,任憑一頭青絲如瀑布般灑下,而後手中多了什麼。

  他將厚重的長髮捧在手裡,先用稀疏的木梳簡單梳理了一番,再用竹篦清理了一下發垢——當然,對於新陳代謝近乎停滯的華來說,發垢這種東西壓根就不存在。

  但米凱爾並沒有跳過這一步,對於他們這樣活的太久的存在而言,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甚至是浪費時間的行為,卻往往能讓他們的心靈獲得半刻的平和與寧靜。

  最起碼的,他們還能藉此感受到自己是一個「人類」。

  梳理完頭髮,米凱爾將一捧髮絲端在手裡掂量了一下,輕聲打趣道:

  「這是多少年沒剪了?也太長太重了吧?你脖子不會酸麼?」

  華沒有說話,她右手一抬,一把如今已被賦予「軒轅劍」這一新名的支配之鍵憑空出現在她手中。

  米凱爾的動作僵在了原地,但下一刻,華手腕一翻,將劍柄遞向米凱爾。

  「還以為你想跟我打一架。」

  米凱爾訕笑兩聲,接過劍隨手一划,便將華滿頭的髮絲斬斷。他將剩餘的頭髮放下,眼見整齊的斷口正好垂至腰際,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將長劍交還到華手中。

  在這之後,他才幽幽開口:

  「華,我才不會上這種簡單的激將。當然,如果這場賭約的勝利者是你,我自然不會食言,可惜事實並非如此——若不是我出手攪亂了一切,你現在已在石棺中了。況且即便如此,明日一早又如何,我也沒有把握。」

  華冷笑一聲:

  「恐怕就算賭約的勝利者是我,你也會用各種藉口來搪塞。」

  米凱爾「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沒好氣地搖了搖頭:

  「都說了,華,不要再用簡單的激將法了,這對我沒用。況且,我直說了吧,我之所以敢和你打這個賭,便是因為命運如此。」

  「命運……如此。」

  華仔細咀嚼著這個詞,她的雙眼忽然瞪大,而後憤怒地轉過身與米凱爾對視:

  「你不是說……你不是說,愛莉希雅用自身的消散剪斷了命運嗎?」

  華激動之下,伸手便要去抓米凱爾的領子,米凱爾本能地後仰身體,但這所謂的主殿內空間也十分狹小,他的後腦勺卻冷不防撞到了牆壁,華未料到他會突然停下,倒像是身體前傾一下子撲到了他懷裡。

  如此巧合,兩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少頃,米凱爾瞥過頭,華雙手撐住他的肩膀,重新立直了上半身,兩人又對視了一眼,目光閃爍之間,默契地不提先前的尷尬。

  「確實如此。」

  米凱爾盯著床上素白一片,沒有任何花紋的棉毯,微微點了點頭。

  「但愛莉希雅剪斷的只是有形的命運,無形的命運,它依舊存在,並且永遠影響著這個世界。」

  「什麼意思……」

  華剛開口,便自覺有所明悟。

  「是的,沒錯,就是這樣。借用凱文老是擺在嘴邊的那句話——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一個人是如此,身為一個抽象概念的人類文明,也是如此。」

  「你想說什麼?」

  米凱爾的出現就好像一粒石子砸入了她古井無波的心湖,掀起一圈圈的漣漪,而化為外在的行動,便是讓她在先前激動了那麼一瞬,但也只是那麼一瞬而已,轉頭再望去,她的心湖又是一面平鏡。

  所以,即使是書面上看起來類似於「質問」的話語,經她口吐出,又好像變成了淡淡的問詢:

  「你莫非想說,人類文明必然會走向毀滅,這是人性使然?」

  「不,不不不。」

  米凱爾連忙搖頭否認,「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我從一開始就認為這件事必然會發生,因為我了解你,我也了解他們。只要你們的性格不變,你們的行為也不會有多大的變化,我或許無法預測到具體某一個行為,但總體走向是不會變的。」

  華不說話,米凱爾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就拿這件事來說,以你的性格,本就對那些父母死在你手中的孩子心懷愧疚,再考慮到你家曾經是開拳館,父親教導徒弟的身影肯定給你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即使記憶已經失去,潛意識中卻依然留下了痕跡,既然如此,當你發現這些孩子中有天資極棒之人,收徒根本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況且,你一個人獨處了五千年,一定也很寂寞,很想要有人陪著自己吧。再然後呢?」

  米凱爾的笑容中不乏嘲諷的意味:

  「然後你就發現,經歷了五千年的孤獨……不,你這五千年來也並不算孤獨,你認識了數之不盡的人,但他們和你不一樣,你看著他們一年年變老,而你容貌依舊,你看著他們一個個早你離去,於是你的心做出了最自然的防禦措施——封閉內心,只要從此之後不再和人深入接觸,只要不再產生過深的聯繫,那麼當他們死去時,你也不會太悲傷。

  「但這看在你的徒兒眼裡,說好聽點叫『太上忘情』,說難聽點便是,認為你只是把他們當作了降妖除魔的工具,僅此而已。如果說父母之仇是個深埋於記憶深處的火藥桶,那麼你表面上對他們採取的疏遠姿態便是將這個桶挖了出來,至於你四徒的崩壞病,則是能將火藥桶點燃的火。」

  聽著米凱爾的話,華默默閉上了眼:

  「但是,他們明明也有別的選擇。如果他們心存疑惑,完全可以來問我……來與我對峙,不是麼?為何非要叛我、殺我?」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麼?」

  米凱爾攤了攤手:「拋去性格上的變量,最重要的原因無非是恐懼。對於你的徒兒們來說,你是高高在上,太上忘情的真仙。他們自覺與你的情感算不上親近,他們也不覺得自己在你心中有多麼重要的地位。而從實力上來說,你是活了幾千年的真仙,他們不過是僥倖得了些你的傳承的凡人。巨大的差距讓他們感到恐懼,生怕暴露自己內心忤逆的想法後會遭到你的誅殺……

  「不過,華,你仔細想想,他們也不是沒有與你交涉過吧?只不過每次他們問你為何入魔必誅之時,你都會害怕用情太深而本能地逃避,而這種本能地逃避在他們眼中就是越發疏遠的證明——不是板著臉說『你們不必知曉這些』,便是面無表情地一言不發。你甚至不敢親自照料這些徒兒,而是讓朝雨代你照顧……你甚至不敢去告訴婉如,太虛劍氣就是對抗走火入魔唯一的手段。

  「但是,這樣的逃避真的有用麼?你若真的太上忘情,便不會刻意疏遠。而從心理學的角度上來說,一個人在心裡反覆告誡自己不要去做的行為,往往就會成為其潛意識作為時的必然選項。況且,人與人的聯繫真的能斬斷麼?別的且不說,起碼朝雨是你從小拉扯大的吧。你怎麼可能對她毫無感情?而你若真的對徒弟們毫無感情,便不會在意他們的背叛,又為何長夜難眠?」

  「原來……從你們的視角看來,我的行為便是這樣的嗎。你這些年來一直在看著我?那這全都是我的不是了?」

  華的聲音並不悲傷,也不苦澀,只是有少許疲憊。

  「不,我之所以如此了解,並非……況且,這也不算什麼『不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是這樣。你是如此,我是如此,梅比烏斯是如此,櫻是如此,凱文和蘇是如此,唯一的異類,恐怕就是沒心沒肺的帕朵。其實,如果你當初不是為了打這個賭,而是與我們在一起……好吧,其實也不見得能擺脫孤獨,除了帕朵,我們誰都沒能做到。而她,也只不過是在此之前就習慣了孤獨罷了。」

  「這也是……無形的命運?」

  米凱爾聳了聳肩,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有形的命運還需要權能作為施加的倚仗,但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性格足夠了解,便可以僅憑這份『了解』預測到他的命運。甚至於,如果足夠了解一個人的性格,想要操控他的命運,也不困難。就比如現在,雖然我並沒有編織命運的能力,但不過是耍了些小手腕,就讓你帶著我回到了太虛山,又借奧托之口將他們點燃火藥的『火』澆滅了。即使他們最終依舊決定要殺你,有我在也不可能成功。我輕而易舉就改變了你們的命運。

  「所以,有形的枷鎖雖然早已消散,但無形的枷鎖依舊緊緊束縛著我們每一個人,只要在這片天空就是一個巨大的囚牢,每一個身處其下的人都是囚徒,僅此而已。」

  「你到底想要……暗示什麼?」

  「我隨口一說而已。」

  米凱爾聳了聳肩,繼續說了下去:

  「華,你也可以把那抹敵意抹掉了吧。我知道你無法原諒我最後輪迴世界的選擇,唔,你認為我毀滅了我們的文明……呵呵,真的如此麼?你和凱文他們不一樣,你應該很清楚,我沒有殺死任何一個人。包括逐火之蛾的普通戰士,我沒有殺死任何一個人。」

  華不知該如何應答,只能任由米凱爾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硬要說的話,我輪迴時間與否,真的有區別嗎?即使我沒有那麼做,你們如今所要做的事情不也是一樣……」

  「米凱爾。」

  華忽然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

  「你還說自己不是在搪塞我。你難道認為,你說的這些東西我不懂麼?或許五千年前剛醒來的時候的我不大懂,但現在的我,五千年的時間,也總該把這些想明白了。」

  華咬著嘴唇,毫不避讓地與米凱爾對視。

  「你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麼,你只是不願意回答,或者敷衍了事——米凱爾,你如此大費周章,到底想要做什麼?」

  米凱爾連連搖頭,他本不願再繼續說下去,但想了想,最終還是沒忍住開口:

  「你不必知道,當然,若是你再問,我也只能說——我不能說。」

  「唉……」

  伴隨著華的嘆息,屋內的燭火猛地晃了晃。

  「米凱爾,你的回答,和你之前所說的,我對我徒兒的回答,有區別嗎?」

  「沒有。」

  這一次,米凱爾倒是回應得格外乾脆。

  「本就沒有任何區別,你在逃避與你的徒兒產生聯繫,我也在逃避與你產生更多的聯繫,儘管……我們的出發點或許有所不同。」

  華輕咬了兩下嘴唇,手不自覺地理了理鬢間的髮絲,她覺得自己好像明白米凱爾言語中的意思,但很可惜,那個「她」是過去的她,現在的她做不到這一點。

  不過,米凱爾在這時又笑了:

  「其實,我也不是非要瞞著所有人,有些話我無法以直接的語言說出來,因為願望一旦說出口,就不靈了。但正如我先前所說的那樣,越是在心底告誡自己不能說出口,就越是會以其它方式透露自己的動機……你細細回味,應該能有所明悟……反正,時間對於我們,從來都是夠的。」

  華努了努嘴,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透露……命運,性格麼……」

  周身的光影忽然亮了起來,兩人又這般面對面坐著相看了許久,直到一聲雞鳴宣告了夜晚的終結。

  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屋外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借著清晨灰濛濛的光影,只見林朝雨的身形定格在了門外窗下。

  她毫不顧忌地重重拍了拍門,高聲喊道:

  「師父!四妹不行了!」

  華只覺得心頭一痛,難以言表的悲傷從心口快速蔓延到全身,所有的力氣都像是被抽走了一樣。

  「都已經這樣了,還是要發生麼……」

  恍惚之間,她感覺自己好像倒在了米凱爾懷裡,而後她又聽見米凱爾用與她一模一樣的聲音平靜地回道:

  「知道了,我誦完這一段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