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氏在看清對面這個男人的時候,同樣愣住。
這個人年輕強壯,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威勢,這些都在其次,因為關西男兒就是這個模樣,威嚴中帶著彪悍,肅穆中流露著狂野。
可眼前這個男人雖長的普普通通,並無出奇之處,可那雙眼睛……
當蕭氏對上他的目光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她恍惚覺得,那個人仿佛死而復生又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甚至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因為那個人在她的前半生中,帶給她的壓迫感太強烈了,甚至超過了她的父祖。
那目光中的探究,審視,彷如能洞徹人心一般,背後卻又夾雜著許多深沉東西的味道,再加上那樣一雙靈動非常眼睛,天下間幾乎別無分號……
只在那一瞬間,無數的念頭從兩人心中掠過。
李破目光中有了欣賞之意,就像在看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這確實也應該是天地所鍾,留給凡人們的禮物,要隔上許多年才會出現一個。
實際上,她也是女子容顏,身段,禮儀,氣質等等糅合在一起的綜合產物兒,同樣是中原文明誕生出來的珍寶。
不過很快,李破就斂下了眸子,心裡也只道了一聲果然名不虛傳,便敲了敲胸膛,身子微躬,道:「臣李定安見過皇后娘娘。」
聲音很大,還隔著三級台階呢嘛,可響動也太大了,聲音在殿內迴蕩著,又反彈回來,形成一連串短促的回音,一股腦的灌進李破的耳朵,把李破當時就嚇了一跳。
他奶奶的,見鬼了這是……
只見他稍稍縮了縮脖子,扭頭又張望了一下,頓時,所有的肅穆莊嚴以及隱帶的凌厲霸道都離他而去了,用原形畢露來形容也不為過。
這土包子當的可一點也不冤,就他住過的那些地方,和晉陽宮玄武殿可沒辦法相提並論,這裡是集大隋巧匠們技藝於大成之作,自帶攏音效果,蕭後所站的位置,效果最佳,你離著越近,效果也越是顯著。
不然的話,這樣一間大殿,你當皇帝大臣們都是大嗓門兒怎的,說起話來用喊的?
當然了,平時這樣的宮殿之中,肯定少不了裝飾以及天然帶有阻斷回音效果的布幔,只是到了如今,玄武殿中的裝飾品多已弊舊不堪,所以被除去了不少,卻沒那個人力物力補齊,於是空蕩蕩的玄武殿,攏音效果也就帶了加成。
這次蕭氏是真笑了,聲音同樣清晰無比,鈴兒一般傳入李破的耳朵。
出了點小丑,李破表示毫不在意,心裡只是道了一句,聲音挺好聽,和其人甚為契合,若是與顧大嬸一般,那可糟糕至極。
蕭氏自覺失態,輕輕抬手掩住嘴巴,輕聲道:「李將軍免禮,來人啊,賜坐。」
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好像都在詮釋著優雅二字,最為難得的是,自然流暢,仿佛天生就是如此這般。
也難怪眾人追逐,這樣一個女人一旦離開庇護之地,結果是什麼也就不用多說了,所謂紅顏禍水,只不過是一些文人為權勢者做出的最為虛偽的掩飾罷了……
可尷尬的是,開聲良久,也沒人出來搬把椅子,給他們斟上一杯茶什麼的,就更不用說李破最想見到的酒菜了。
瞅著也在扭頭張望的皇后娘娘,李破也樂了,在這裡,他才是真正的主人,其他人不管站的多高,都只能是客人。
稍稍揮了揮手,很快桌椅便已齊備,香茶也被端了上來,酒菜估計也在預備之中。
莊重而又帶著些壓迫的氣氛,在兩次小小的尷尬之中悄然消於無形。
蕭後給李破的印象非常不錯,這對於看人先看缺點的他來說,分外的難得,其實呢,他最為難得的品質是,就算一個人缺點無數,他也能夠容忍下來,並能讓人施展所長。
即便是程知節那樣一個他打心眼兒里不喜歡的人,他既沒讓其死在遼東風雪之中,最終也還能任其離去,說實話,在肚量上可謂少有人能及了。
蕭後,卻是至今為止,他不願在其身上找尋任何缺點的唯一一位,當然,這只是初次見面,很多事情,還要談過方知就裡。
其實他和竇建德等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欣賞歸欣賞,卻沒多少憐香惜玉之心,他一直覺得,楊廣這人禍害了人們許久,本就該死,他的妻兒親族若還能安享富貴,那才叫老天爺沒長眼呢。
事實也證明,老天爺也不是那麼不靠譜,你瞧瞧,楊廣的子孫已經死的差不多了,而她的妻子呢,卻要在這裡對當初一個邊塞小卒展露微笑並求得庇護。
說實話,他覺得很痛快,世間之事就應該這個樣子,不然豈非太過不公?
而對於蕭皇后來說,這同樣算是個不錯的開始,年輕的將軍就算有所失禮,卻並不魯莽,既不狂暴,也不陰鬱,大大方方的表現出了強勢的一面兒,反而比竇建德的造作以及宇文化及的肆無忌憚要讓她舒服一些。
當然,再舒服也舒服不到哪裡去,面前之人是手握重兵,割據一地的諸侯,對於曾經的大隋皇室中人而言,這樣的見面總不會有多愉快就是了。
而最為重要的一點是,眼前這個年輕的將軍沒有讓她感覺到強烈的攢取欲望,實是令她心安不少。
可那雙眼睛……長在那樣一副面孔上,卻讓蕭氏坐立難安。
李破可不知道自己長相上唯一有點出彩的地方竟然還有這樣的魔力,開始按套路拱手道:「娘娘南歸之時,臣出征在外,未能親自迎候,還望娘娘恕罪。」
蕭後輕輕點了點頭,發上的玉步搖跟著晃動了起來,發出清脆的聲音,而她的嗓音也並不差了。
「將軍快勿如此,落魄之人流離在外,能得將軍之助,歸於故國,已是邀天之倖,正應本宮相謝一二,何論罪焉?」
這話聽著順耳,一兩句之間,之前種種也就算揭過去了,當然,就算想要追究什麼,蕭氏也沒那個能力。
初時的驚艷過去,李破已經恢復了平靜,他的適應能力早已得到了證明,不必多說什麼,而且,一笑傾城的美人大多出現在末帝宮中,也少不了後來人的添油加醋。
而一旦亂世來臨,你見哪個雄心勃勃的諸侯還會為美色所迷,不顧一切?就像竇建德可不是把蕭後送去了突厥?
李破正是亂世群雄中的一員……
「這裡娘娘可還住的慣?若有何短缺,盡可開口,呵呵,說起來,自這行宮建成,臣也只聽聞皇帝來過一次,也不知娘娘有沒有隨行……所以此間也就多有荒廢,急切間也無法恢復舊觀,倒是委屈了娘娘。」
「不過還請娘娘暫住一段時日,等臣尋到了更好的地方,定請娘娘移居過去。」
這才是他固定的節奏,先夾槍帶棒的試探一下你的耐受程度,然後再言其他。
而蕭氏只是眨了眨眼睛,便嘆息一聲道:「讓將軍費心了……要說本宮確實來過此間的,開皇十年,本宮隨文皇帝巡駐晉陽,那時……五郎還小,見晉陽宮殿而喜,遂戲言欲以此處為封地……」
說到這裡,蕭氏頓了頓,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李破身上,片刻之後才道:「往事如昨,今日重臨此間……不管敗落到何種地步,時至如今,天下間還有這麼一處能容本宮存身之所在,唉,也不知幸是不幸啊。」
李破抬頭看了一眼,心說,你還真會說話,可這話說的卻也不錯,幸運的是你走了一圈還能回到隋地,也沒弄的缺胳膊少腿,更沒丟了性命,不幸之處在於,大隋已經亡了,可再不會有開皇十年那麼風光了。
至於她口中的五郎為誰,李破是一點也沒在意,想要晉地作為封地,你問過楊廣沒有?
當然,他也明白蕭後的意思,幸與不幸,如今看的就是他這個晉地的草頭王啊。
「娘娘莫要憂傷,有臣在一日,定不叫旁人擾了娘娘清靜,臣以茶代酒,祝娘娘能否極泰來,安享太平。」
燈火明滅間,蕭氏欣然一笑,舉杯道:「本宮一介婦人,無依無靠,可就信了將軍之言了,本宮也祝將軍心想事成,日後得建蓋世功業。」
到此,頗費腦筋的試探結束了,因為相互有了隱晦的承諾。
李破承諾給蕭皇后的是一世平安,蕭皇后則在說著,她只是一個女人,才不會去管什麼皇圖霸業呢。
蕭氏輕柔的放下茶盞,有了承諾,她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兒,首次先開口道:「莫怪本宮唐突……以將軍北御突厥,南逐逆臣之功績,怎還能屈居卑位?本宮屢次傳信於將軍,稱王之事,眾人翹首以盼,將軍卻無回復……如今可有定計否?」
問了頗為直接,不管是投桃報李,還是討好於人,反正陳孝意等人斟酌再三,也不敢輕易談起的問題,在她嘴裡卻輕飄飄的扔了出來。
因為這本就是她唯一的籌碼,只要李破答應下來,那麼作為賜下王號的人,而最重要的是,她既非皇帝,也非皇子,由此,她也許就可以安心的住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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