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攻城(五)

  直覺這東西聽上去很虛幻,也很不靠譜,可很多人的直覺都很準。

  其實這並不難解釋,因為所謂的直覺,很多時候都是一系列事件帶給你最為直觀的感覺,你自己暫時沒辦法解釋因由,卻已受到影響,於是便也成了直覺。

  而戰場上所謂的直覺又不一樣,那幾乎都是經驗給予一個人的本能反應。

  就像現在,李破感覺到了危險,這不但是因為蒲坂很可能久攻不下,與他的戰略意圖相悖,還因為西岸的唐軍太過安靜,讓他感覺非常不好。

  而接下來從龍門傳來的消息也讓李破有了緊迫感,唐軍在龍門渡口鑿穿了冰面兒,那麼駐於龍門的大隊騎兵也就不可能在龍門過河了。

  布於龍門的騎兵,實際上也是李破給布置下的戰略留下來的餘地所在,一旦他在蒲津橋吸引住了唐軍主力,那麼便可渡河,襲於唐軍之後。

  所以說,再保守的戰略,也會為進攻做出準備,一開始就打算死守的將領,肯定不會是一個合格的軍事統帥。

  如果一支大軍陷入了必須死守一處的境地,其實大概也就意味著這支兵馬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的邊緣。

  就像當初王世充守洛陽,開始的時候跟李密你來我往的較量,旁觀者很容易就能判斷出,王世充還有著傳略迴旋的餘地。

  可到了擊敗宇文化及之後,他和李密再次交手慘敗而歸的時候,他就只能縮在洛陽城中不敢出去了。

  最終還是李密沒能熬得過王世充,其實不在於其他什麼,只在於洛陽城不是別的城池,那是楊廣修建的新洛陽,這個時空中最偉大,也是最堅固的城池,連長安都要略遜一籌。

  此時,韓城當中,和李破其實差不多,李世民也沒有了多少選擇。

  蒲坂作為當年的河東郡城,一直以來都是聯通關西的糧草轉運之地,裴氏所在的絳郡則是整個河東的中心,與晉陽王氏一南一北,分庭抗禮,其實兩家能夠傳承至今,很大程度上都取決於兩家所在的位置。

  無論平安時節,還是戰亂之際,晉地的人們都會不由自主的往兩處戰略要地集中,這保證了兩處的繁華與興盛,同時也為兩個晉地大族帶來了諸般好處。

  如今呢,對於李唐而言,最重要的已經不再是絳郡和晉陽了,戰略環境讓蒲坂的戰略意義終於凸顯了出來。

  同時也就成為了李破和李唐爭奪的重點,李破猛攻蒲坂,想要封住李唐進襲晉地的道路,李世民呢,也就不用問了,短時間內收復晉地的希望越來越是渺茫,蒲坂再失的話,按照當下的說法,那就是晉地將不復有矣。

  這一晚,秦王李世民在韓城與內史令唐儉等商議許久。

  唐儉此時也感到了挫敗,「敵軍至已多時,未顯過河之意,如今之計……可與李定安劃河而治焉?」

  這顯然是承認失敗的言語,眾人一下便安靜了下來,唐儉地位非同尋常,身在中樞之外,也有著從龍之功在身,之前還與李淵交好,和諸王多多少少都有著交誼,這樣一個人擔任內史令是非常合適的。

  勸諫皇帝,平衡諸王爭鬥,既非太子心腹,也非秦王府門下,深得李淵信重。

  所以說,旁人說這樣的話之前要考量一下得失,唐儉不會,他言下之意,該是與李破談和,並布置沿河防禦的時候了。

  之外呢,他也認為,時間緊迫,若是等李破攻陷蒲坂之後再與李破相談,除了徒增傷亡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也就是說,他想將被困蒲坂的唐軍接出來,因為就這樣在西岸眼瞅著蒲坂陷落,怕是會讓唐軍上下寒心。

  李世民聽了,面沉如水,現在他心情非常惡劣,獨孤懷恩之事好像一塊大石壓在他的心頭,他感覺到,自己應該回京一趟了,不然的話,那些跳樑小丑不定怎麼在父皇面前編排他呢。

  所以,當前戰事要速戰速決,而且還得要有一個好的結果,讓他回朝之時也好說話。

  唐儉的建議很穩妥,卻不是他想要的……

  此時他對唐儉已經非常不滿,當初他便有意讓王行本等自守城池,守住了有功,守不住也沒什麼。

  其實呢,就是將蒲坂扔給李破攻打,以驕敵之心,輕易奪下蒲坂,士氣正盛的李定安定會圖謀過河……

  唐儉那會兒說的是什麼?以棄王行本等人於不顧,定有傷晉地人心云云為由,派了獨孤彥雲等率軍助王行本守城。

  和如今的說法多有相似,看似圖謀長遠,但猶猶豫豫,畏首畏尾之處,實是讓人著惱。

  談和?過後你唐茂約沒什麼,我卻要備受攻訐……你倒真不愧是父皇的心腹臣子……

  想到這些,李世民心意已定,環視眾人良久,才道:「我有意率軍過河援蒲坂,爾等可願隨我一戰?」

  拍擊胸甲的聲音頓時響作一片,將軍們其實不管那麼多,就算有人覺著唐儉說的有道理,可說到作戰,他們卻更願意跟隨在秦王身後。

  其實如非唐儉身份特殊,李世民不願與其為難,不然的話,將唐儉架到半空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因為唐儉這人的弱點和裴寂很相似,沒多少戰功在身,也就不用提什麼軍中威望了,當初出征很多人提議唐儉領兵,其中有多少皇帝授意的成分在裡面,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按照李世民的想法,其實李神符,屈突通等來陝東道才更合適一些。

  唐儉皺著眉頭剛想說話,李世民已經先一步笑道:「唐內使莫要擔憂,我非無謀之人,今日一戰,只為保住蒲坂,稍挫敵軍鋒芒爾……」

  「我與敵軍相持已有些時候,敵軍定有懈怠,再加蒲坂屢攻不克,敵軍必然焦躁,我與對岸又只有浮橋相連,如此敵軍對我定是疏於防範,趁隙攻之,當收奇效也……」

  「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此戰誰願領兵先行?」

  聲音未落,已經有人道:「末將願往。」

  正是繼任慕容羅睺,統領秦王親衛的翟長孫。

  ………………………………

  等士氣滿滿的眾將散去,唐儉頗為欽佩的看了一眼高居於上的秦王殿下,在這等關頭,稍微聰明的人都能看的出來,戰事處境已極為不利。

  可秦王三言兩語間,便激起眾將士氣,讓他們願意拋頭顱灑熱血,跟隨自己一戰,這是非常難得的領兵才能。

  而且,秦王並非魯莽行事……

  想到這裡,唐儉暗自道,若光以領兵之能觀之,秦王確為諸王之首。

  可以說,他對秦王觀感很是不錯呢。

  可話說回來了,作為陝東道行軍副總管,他沒有什麼拖秦王的後腿兒的意思,要評價他的作為的話,用一句盡忠職守來形容並不為過。

  此時就是這樣,雖說李世民不同意他的建議,他見秦王心意已決,便也沒有在眾將面前多做反駁。

  可私下裡,有些話他卻不能不提。

  「殿下欲過河一戰……臣雖疏於韜略,可也知曉與殿下當初所定之謀大有相悖,倉促行事,勝則罷了,一旦……敵軍乘勢過河,可如何是好?」

  聽了這話,腦袋已經隱隱作痛的李世民當即就在心中大罵,他娘的真是晦氣……

  當然了,古人有云,未慮勝先慮敗,挑不出毛病來,而且還沒在眾人面前說,而是兩人相談,分寸把握的很好。

  李世民揉著額頭,壓下了滿腔的火氣,道:「兵凶戰危,此戰本王……勝算不多,可要說敵軍過河來攻……」

  說到這裡,李世民不由自主的笑了,既笑唐儉不知軍事,問出了蠢問題,也笑自己卻還得耐心給他解釋,再者,那就是笑父皇「知人善用」,身邊出了裴寂那樣的廢物不說,李元吉,李神通等無能之輩也都領兵出戰,才招致今日之局。

  可父皇好像沒什麼自覺,卻還派了唐儉來這裡,若他這個秦王回京,是不是守在黃河邊兒上的就成了唐儉了?

  想到這裡,李世民卻是覺得,如果他回去京師,讓太子全領陝東道兵權看上去會更穩妥一些呢。

  不過,這樣的念頭也是一閃而逝罷了。

  於是心不在焉的隨口接著道:「以如今情勢觀之,李定安若有渡河來攻之意,又怎會逼得本王率兵去救蒲坂?」

  說的不很實在,唐儉默然,卻是打定主意,要多領些兵馬駐於河灘,一旦前邊兒戰事不利,接應秦王所部退後之外,就全力守住灘頭。

  這個時候,唐儉對太子李建成也多了幾分不滿。

  十餘萬大軍駐於潼關,無所事事,他去信幾次,都沒能勸動太子分兵,致使黃河西岸兵力一直頗為薄弱。

  若非如此,有潼關兵馬來援的話,不論進退,都不會有行險之說,可現在……

  如此只以爭位為先,置大局於不顧的行徑,太子在他眼中看上去可就不是那麼英明了呢……

  實際上到了此時,無論是李世民還是唐儉都沒有怎麼意識到,戰略目標一改再改之下,已經完全進入了敵軍的節奏,和當初李神通也沒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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