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邑城東,一座青樓的後院裡。¢£
馬邑郡尉劉武周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在室中走來走去。
他已經兩天沒合眼了,可此時一點睏倦的意思也沒有,因為他的心情一直處於亢奮之中,對於他來說,這是個生死攸關的時節。
挺過去,馬邑郡,嗯,起碼馬邑郡城就是他劉武周說的算了,他要砍下王仁恭那老匹夫的腦袋,還有那些瞧不起他,跟他作對的混帳們,都要身首異處。
挺不過去,一切休提。
這樣一個時候,他還怎麼能安然入睡?
而且,王仁恭派人令他去郡守府要事,沒尋到他,便派了人滿城的搜拿他的黨羽,顯然也已經意識到了危機所在。
是的,已經到了快要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此時,棋盤已經布滿了棋子,擅長於隱藏在暗處的劉武周,很好的運用了他地頭蛇的身份,在馬邑城中躲避著來自太守府的追捕,並在持續的通過親信爪牙一步不停的落著棋子。
現在的馬邑城,在兩位馬邑軍政首腦的博弈下,已經是人心惶惶,危機四伏。
劉武周不太好受,這幾天他都在像老鼠一樣被人追的四處亂竄。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王仁恭等也越來越難受了起來,王仁恭用小半年的時間,將劉武周從馬邑官場孤立了出去,可現在,整個城池好像都在孤立著馬邑官府。
忍受了一個冬天的飢餓百姓,在謠言的煽動下,慢慢開始對官府中人充滿了敵視。衝突在城中各處不斷的發生。
太守王仁恭開始的時候,還算有條不紊。而且,他還有著很大的把握。甚至很樂於看到這種情形的發生。
因為正是他將劉武周逼到了如此狼狽的地步,如今也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只要捉住了劉武周,那麼煽動民變的罪名就可以直接扣在他的腦袋上,也不用解送晉陽了,他會直接斬殺劉武周,讓一切都平息下來。
可如今劉武周不見蹤影,城中卻越來越亂了,馬邑城彪悍的民風,在這個時候顯露無疑。鄰裡間成幫結夥。
有守著自己地盤的,有四出搶掠的,有的乾脆就匯集到一起,開始盯著馬邑幾處糧倉來回打轉了。
郡守府的運轉也漸漸陷入停滯,馬邑城的土著們,尤其是下層官吏,對郡守府的怨言也越來越大。
而他們最為擔心的是家眷的安危,於是,他們紛紛跑了回去。看守起了自家的門戶。
馬邑城正在迅速的進入無政府狀態。
王仁恭還想著將漸漸向他靠攏的馬邑守軍握在手中,當然,也曾領兵征戰的他,對如今的馬邑守軍也沒太多的指望。
果然。一直半死半活的馬邑守軍已如一盤散沙。
更為可怕的是,已經在他面前行走了幾圈的幾個軍中將領,口口聲聲在嚷著。趕緊開倉放糧,不然的話。就算將成山的糧食堆在兵卒面前,也是無用。
這是實話。兵卒們也有家人子女需要餵養,郡守府一直死死守著糧倉不放,他們自己飢一頓飽一頓也就罷了,家人卻已經餓的受不了了。
而且城中紛亂,軍卒們也是人心惶惶,大多都想跑回家裡去瞅瞅。
到此,劉武周和王仁恭間的較量,已經完全集中在幾個馬邑大倉上了。
而對於他們兩人來說,其實都沒有任何的選擇餘地。
太守王仁恭根本不敢開倉放糧,馬邑糧倉中的糧食,沒有多少了,開倉無濟於事,很可能會立即激起暴亂,讓沒搶到糧食的百姓將矛頭對準郡府。
劉武周也沒有選擇,他只能順勢而為,放糧於百姓,然後再謀其他。
其實,最終決定勝負的關節所在,只在於兩個人的年紀。
王仁恭老了,再也無法將自己置身於險地,親自去安撫軍將官吏,甚至操勞之下,足跡已經無法到達郡府之外。
而劉武周正值壯年,正精力瀰漫的指揮者手下,並隨時準備親赴要害。
這樣一來,他們各自給予手下人等的信心完全是兩個模樣,這才是成敗的關鍵所在,如果王仁恭年輕個十歲,他完全不會給劉武周這樣的可趁之機。
可現在不成了,只過去幾天,優勢便成為了劣勢,而劣勢很快即將轉變為崩潰,很多人都已經意識到,民變即將到來。
於是,紛紛到郡府請令的人們,迅速變得少了起來,在很多人看來,垂垂老朽的王仁恭,並非一個值得信賴的官長。
與其和他綁在一處,接受滿城百姓的怒火,不如趕緊回去,守住自家門牆要緊。
郡守府後宅中,馬邑太守王仁恭披著披風,出神的瞅著院中那顆老樹,咳嗽聲一直在伴隨著他,他的身體也在春寒中,不停顫抖著。
他已經感覺到了死亡的味道,這個時候,沒人知道這個老人在想著什麼,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們沒有去想功敗垂成的馬邑亂局,也沒去想那個自己從東都帶來的馬邑郡尉到底有多可恨。
他眼前浮現的是,家鄉的藍天碧水,青青山巒,想著那些兒時的玩伴,還有新婚之夜,已經逝去多年的老妻的嬌顏。
隨即,他痛苦的彎下身,狠狠的咳嗦了一陣兒,直起身子揮手推開上來為他捶背的老僕。
喘息著吩咐道:「去,告訴王盛他們,不用守著郡守府了,去打開四城城門,讓他們也不必回來了,都回家去吧。」
「嗯,告訴他們,不必來見我,我的家小都交給他們了,能保我家小無恙,就是忠心,不必在這裡一起等死……」
「快去。」
老僕欲言又止,最終掉頭走了。
不久,老僕迴轉,身邊跟著兩個身形高大的護衛,默默站立到不遠處。
王仁恭瞅了瞅,也沒說什麼,到了這個時節,還能留在他身邊的人,必定已經存了死志,他們肯定也都明白,不會再像當年一般,從亂軍中殺出一條血路,護著他衝出去了。
「家主,這裡冷,您的身體……還是進去歇歇吧。」
王仁恭笑笑,沒說話。
老僕又道著,「家主此舉,活人無數,將來必有福報……像那劉武周,擅興亂事,之後城中必定死傷無數,此賊死後,定下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顯然,老僕對劉武周已是恨之入骨,臨了還不忘發下惡毒的詛咒。
王仁恭呵呵笑了起來,接著就又是一連串的咳嗦。
「莫要說笑了,成王敗寇而已……你再跑一趟,去跟陳大郎說,讓他率兵回雁門去吧,莫要陷在城中,回去就跟陳賢弟說,王元實感他相助之恩,多年情誼,無以相報,只願他能審時度勢,莫要學我一般,還想著挽大廈於將傾……」
王仁恭這已經是在安排後事了,大勢已去,冷清下來的郡府就是明證。
打開四門,不過是給一些願意出城的人們一條活路而已,城中暴亂一起,誰死誰活,都看天意,紅了眼的暴民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王仁恭也不是沒見過。
在他看來,這是一場沒有輸贏的亂事。
暴亂過後,馬邑城裡還能剩下些什麼呢?劉武周之輩,定會聚集丁壯,再興戰事,亂軍由此而生。
作為一地守臣,他王仁恭可謂是一敗塗地,上對不起君王信重,下對不起這一地百姓,在他的理念而言,活著也就沒什麼意思了。
這就是忠臣,有可悲之處,卻也不是沒有可敬的地方,作為大隋最後一點餘燼,也在即將熄滅之中了。
而此時,馬邑郡尉劉武周和淒涼的王仁恭正好相反。
他的左膀右臂黃子英終於來到了他的面前,滿臉興奮之色的告訴他,大事就在當晚,以舉火為好,沖入郡守府中,殺了王仁恭那老匹夫,轉頭就能以王仁恭的人頭聚眾而起,將散處幾處大倉的雁門守軍圍殲在城中了。
聽了這個消息,劉武周立即披掛整齊,他非常願意親自帶人去郡守府,看看王仁恭臨死之時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是痛哭流涕的跪地求饒呢,還是痛罵不休,死的剛烈一些呢?
那都沒什麼區別了,一刀揮下去,曾經高高在上,不將他放在眼中的王老匹夫,只能人頭落地,伏地就死而已。
接著,又有人來報,說馬邑城的四門正在打開。
這個時候劉武周有點焦急,王仁恭這是要逃走了嗎?
接著又有盯著糧倉的人來報,王仁恭從雁門借來的那些兵卒,放棄了守衛糧倉,正在聚集當中。
劉武周有點慌了,這和他的劇本明顯不太一樣嘛,這是要去守衛郡府?還是護著王老匹夫出逃雁門?
不管哪樣,他現在想阻攔還真就不成。
被王仁恭和劉武周折騰的亂七八糟的馬邑城,在這一刻陷入了很詭異的平靜當中,當一群百姓試探著進入糧倉之地,撬開倉門……
馬邑城整個便都瘋狂了起來,百姓們可不管那兩位有著怎樣的算計,他們只知道,糧倉的大門被人打開了,搶糧才是他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