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們需要達成一個默契,就當什麼也沒

  第1章 我們需要達成一個默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忘了這件事吧(1)

  十八歲那年,邵伊敏考入位於武漢市的華中師範大學數學系,獨自帶著行李來這個城市報到,一下火車,便被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弄得茫然了。儘管事前查過資料,可她對如此高溫還是毫無準備。

  這個中部省會城市與她出生並長大的北方工業小城完全不同,這裡大學林立,熱鬧的市區和書香濃厚的學院區並存,冬天陰冷潮濕,十分漫長,夏季酷熱如火爐,更為漫長。

  轉眼兩年過去,她慢慢適應了在武漢市的生活。到了暑假,大部分同學放假回家。她選擇了留校,每周三次去給即將升初三的一對孿生兄妹做家教。

  這對相貌酷似的小兄妹都有些任性,哥哥林樂清奇思妙想不斷,總能將思路帶到不相干的地方;妹妹林樂平則是似聽非聽,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明明看著你卻神思不定。替他們補習數學,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

  他們的父親林躍慶經商,經常不在家,媽媽孫詠芝是全職太太,性格和善,談吐斯文有禮,一個人打理一套近兩百平方米的複式樓房,外加照管正處於發育期的兒女,雖然有鐘點工幫忙,但也說不上輕鬆。邵伊敏每周三次上門的日子,就是她的放假時光,用來上瑜伽課、和朋友逛街。她看到邵伊敏居然很快把兄妹倆管理得服服帖帖,簡直驚喜。偶爾她會比約定時間晚歸,看在報酬豐厚的分兒上,邵伊敏也並不計較。

  這天孫詠芝再次晚歸。上完課後,林樂清玩「任天堂」遊戲,林樂平則擺出要談心的架勢,小聲問邵伊敏讀中學時有沒有接到過男生的字條。邵伊敏坦白承認:「沒有,但我的同桌接到過。」

  樂平好不失望:「邵老師,你肯定沒戀愛過吧?」

  伊敏莞爾:「那麼早戀愛有什麼好。」

  樂平湊她近一點兒,悄聲說:「樂清接到過女生寫給他的情書,寫得可肉麻呢。」

  樂清明明在對著電視機玩遊戲,卻把這句話聽了過去,拉下臉來:「以後怎麼求我,我也不會給你看了。」

  樂平不受恐嚇:「小叔叔說,這種情書他以前一周接一打,沒什麼稀奇。」

  這「小叔叔」的炫耀令邵伊敏不禁失笑。

  轉眼快十點鐘了,伊敏正愁誤了末班車不好回學校,門鈴響了,她連忙跑去開門。門外除了孫詠芝還有一個男人,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顏色輕佻的粉色 T恤,可是長得著實醒目,身材高而英挺,俊眉朗目,整個人似有光華流轉,竟然顯得衣服的顏色並不扎眼。他扶著孫詠芝進門坐到沙發上,孫詠芝看起來有氣無力的樣子。兩個孩子看到那男人都是一聲歡呼,大叫「小叔叔」。邵伊敏客觀地想,原來這就是一周接一打情書的那位,也難怪口氣忒大。

  「你們的媽媽剛才多喝了點兒酒,不能開車,我送她回來,你們倆還乖吧? 」

  「當我們是小孩子,回回第一句話就問這個。」樂清不屑,「小叔叔,幾時帶我們出去玩?」

  「我只帶小孩子出去玩,你大了,所以免了。」

  邵伊敏拎起自己的背包,對孫詠芝說:「孫姐,我回學校了。樂清、樂平,後天見。」

  孫詠芝倒沒醉得厲害,說:「邵老師,今天麻煩你了,蘇哲幫我送送吧。」

  她連忙推辭,孫詠芝說:「公交車快收班了,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蘇哲是我老公的表弟,讓他送沒關係的。」

  蘇哲拿了車鑰匙,對兩兄妹說:「樂平,照顧你媽早點兒休息,樂清不許再玩遊戲了,我改天來帶你們出去。」

  他也不看邵伊敏,只朝門那邊做了個請的手勢。邵伊敏無奈,只好對母子三人揮一下手,出了門。

  到了地下停車場,蘇哲找到孫詠芝的紅色 POLO(大眾汽車),按遙控解鎖後拉開后座車門。他禮貌周全,但明擺著無意交談。邵伊敏鬆了口氣,她也無意和陌生人說話,只報了師大,說聲「謝謝」就看向車窗外再不作聲了。

  車載 CD放的張惠妹是孫詠芝的趣味,蘇哲似乎並不喜歡,直接按到收音機換成一檔介紹美國音樂的節目。主持人是個聲音略帶沙啞的男人,邵伊敏平時練英語也時常聽這個節目。

  師大很快到了,蘇哲剛一停穩,邵伊敏便說:「麻煩你了,再見。」也不等他回應,下車關上車門便走了,步子邁得大而利落。蘇哲本來很怕小女生對自己發花痴搭訕,可這個身材纖瘦、面容秀麗的女孩子顯然全無此意,他倒是意外一笑,開車走了。

  2 _

  轉眼暑假結束,小兄妹和邵伊敏都要開學了。孫詠芝將報酬遞給伊敏,提出想請她繼續每周六給樂清樂平上課。邵伊敏有些意外:「我只能幫他們打好基礎,快要中考了,一般家長通常傾向於讓小孩子到比較應試的地方補習。」

  孫詠芝笑了:「打好基礎就足夠了,升學倒並不重要,他們的爸爸打算以後送他們倆去國外念大學。現在的問題就是他們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毫無壓力,功課全是應付。樂清樂平都喜歡你,說你沒拿他們當小孩子看,功課也講得清楚。」

  於是,伊敏繼續每周六下午過來給兩兄妹補習數學,不時會碰上代替表兄來接兩個孩子出去玩的蘇哲,兩人都是禮貌地點頭致意而已。

  十月底的一個周六下午,邵伊敏給小兄妹上課。樂平開心地說:「邵老師,今天爸爸回來給我們過生日!」

  邵伊敏略微吃驚,昨天碰巧是她的生日,在祖父母身邊時,他們會記得為她煮壽麵,而父母則各自淡忘已久,她早就習慣了。她笑著對樂清樂平說:「祝你們生日快樂,那今天稍微早點兒下課吧。」

  他們的父親林躍慶是個精明幹練的中年人,這時和孫詠芝一起下了樓,很客氣地邀請邵伊敏一起去酒店吃飯:「今天他們滿十五歲了,我們請的客人都是親戚朋友和他們要好的同學,人多會比較熱鬧一點兒。」小兄妹也連聲附和,邵伊敏覺得自己沒法兒推辭了,只能答應。

  到了酒店事先訂好的大包房,伊敏發現蘇哲早等在那邊,另外還有兩個孩子的爺爺奶奶等諸多親戚,坐了滿滿三桌。她很自覺地和那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坐一桌,不用費神聽他們說什麼,倒也自在。

  吃到一半,她出去上洗手間,回來走到轉角處,看見孫詠芝和林躍慶夫婦站在包房門外。孫詠芝握著一部手機,一邊看一邊譏誚地說: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真是情深意長呀,簡訊一條接著一條,要我拿進去當著你的父母兒女和親戚朋友的面念一下,讓他們也開開眼嗎?」

  林躍慶壓低聲音煩躁地說:「你夠了詠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段時間喝酒喝得很兇。要發瘋你也該看看場合,有什麼話,待會兒回家再說。」

  「你倒來提醒我看場合。」孫詠芝輕聲笑道,「你回這些簡訊時看場合了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

  「夠了,別再說謊侮辱我的智商了。你讓我噁心。」

  包房門打開,蘇哲走了出來,他反手帶上門,目光掃過不遠處拐角站著的邵伊敏,同樣壓低聲音說:「慶哥、詠芝姐,有什麼話回去再說吧。」

  林躍慶點頭,伸手欲拿過妻子手裡的手機。沒想到孫詠芝後退一步,抬起手狠命將手機摜向大理石地面。只聽一聲脆響,手機四分五裂,散落得到處都是,她卻若無其事:「再去買個手機吧,躍慶,反正你不缺錢。」

  說完她誰也不看,高跟鞋踩過手機碎片,拉開包房門走了進去。林躍慶苦笑一下,隨後也進去了。蘇哲招手叫來服務員,吩咐他們將碎片清理走,然後抬眼再度看向仍站在拐角的伊敏。她沒有任何尷尬或者吃驚的表情,只靜靜看著服務員打掃乾淨,然後從他身邊走過,伸手推門進去。

  包房裡的氣氛仍然熱烈開心,並肩坐在主桌上的孫詠芝、林躍慶夫婦看上去也談笑風生,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邵伊敏看著與同學嬉鬧的小兄妹,不禁有些微的感嘆,原來那樣讓她羨慕的幸福圓滿,也不過是遮了一層面紗而已。

  席終人散,小兄妹的爺爺奶奶要把他們帶過去玩一天。林躍慶囑咐他們下樓上車,其他人也紛紛走出包房。邵伊敏已經走到門口,卻被蘇哲攔住:

  「邵老師,麻煩你幫著在這裡看著我嫂子,她可能喝多了,不適合開車,我把樂清樂平的同學送回去,馬上回來接你們。」

  邵伊敏回頭一看,剛才還笑盈盈送客的孫詠芝此時頹然坐到靠窗的沙發上,仿佛已經耗盡了力氣,再也無法偽裝成一個合格的女主人,她無奈地點頭答應。

  轉眼間偌大一個包房空蕩蕩的只剩下她和孫詠芝兩人了。她正要說話,孫詠芝卻先開口:「邵老師,拿杯子過來陪我喝點兒酒吧,我現在還真怕一個人待著。」

  她面前茶几上放著大半瓶紅酒,邵伊敏拿了兩個杯子過去,坐到她身邊。她在兩個酒杯里各倒了三分之一杯紅酒,執起一個杯子,讓深紅色的液體在杯中輕輕晃蕩,再呷一口,笑了:「躍慶說我最近酗酒,倒真沒說錯。

  酒確實是一個好東西,幫我們忘憂解愁,不過我猜我要再這麼下去,遲早會成個酒鬼。」

  邵伊敏以前唯一喝酒的經歷是在高中畢業的聚餐上,那其實也是她參加過的唯一一次同學聚會。一幫半大孩子滿懷自以為是的離愁別緒,加上突如其來的自由,不知是誰率先提議,然後就叫了一箱啤酒。帶著幾分苦澀的液體,喝起來其實沒有可樂舒服,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理由把它當成成人的一項不可少的儀式吞下去。到最後大家都步履踉蹌,有人流淚,有人大笑。

  邵伊敏喝得不多,略有幾分頭暈而已。

  回家的路上,一個男生突然對她說:「邵伊敏,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她詫異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那個男生,他神情拘謹,目光渙散游移,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看她,轉身和另一個男同學勾肩搭背而去。她想:呀,原來醉了會出現這種幻覺。

  現在回想,她發現居然一時記不起那個男生的名字了,只剩一張端正的面孔。她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喝了一大口,上好的紅酒帶著澀味,可是流下喉嚨後,仿佛一隻熨帖的手撫過帶著愁緒的心頭,有著奇妙的回味。

  「剛才你都看到了吧,小邵,那就是我婚姻的真相,」孫詠芝咯咯笑道,「我讀大二時認識林躍慶,和你這會兒差不多大吧。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可一轉眼,我已經老了,是兩個半大孩子的媽媽,也許還會是個糟糕的單身媽媽。」

  「可是孫姐,你看著還是很年輕呀。」伊敏並非隨口恭維,孫詠芝身材容貌都保持得很好,堪稱風姿綽約,穿著打扮更是得體又時髦,看上去完全不像十五歲孩子的母親。

  「我努力維持這個皮囊的看相,要是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那真是生無可戀了。」

  面對如此悲涼的感嘆,邵伊敏不知該說什麼。好在孫詠芝也並不需要她的安慰,給自己再倒半杯酒:「我家不在本地,大三就和林躍慶戀愛了,那時的感情真是單純,總以為天長地久,朝朝暮暮全是我們的。畢業不久,我們就結婚了,然後有了一對可愛的兒女。現在讓我回憶,真記不起來是走到哪一步就突然走上了岔道,再也回不去了。」

  「孫姐,也許你們多溝通一下……」邵伊敏頓住,自認這話來得十分空洞。

  「我放棄了,小邵。所有的努力我都做過,早累了,何必再賠上殘存的一點兒自尊呢。我只是心疼樂清樂平罷了。」孫詠芝將半杯酒一口喝下,再給兩人倒了大半杯,「我怕離婚了,他們會接受不了。」

  「小孩兒的理解能力沒你想得那麼偏狹。我父母在我十歲時就離婚了,然後各自結婚。」邵伊敏被自己講的話嚇了一跳,以前有人不識相對她說起這件事,她馬上掉頭就走。考來離家千里的武漢市上大學,很大程度上也是想離開那個熟人都過分關注她父母離婚這一事實的環境。她向來不愛出賣自己的經歷和別人換來同病相憐感,此時竟然脫口而出,一定是喝下去的酒在作怪,她說:「我也沒怪他們,他們不能因為生了我,就活該沒有他們自己的意志和生活了。」

  「呵呵,你真能安慰我。」

  我在唱高調,其實我是怪他們的,尤其是才過了一個被人遺忘的生日之後。邵伊敏端起酒,悵悵地想,我只是接受了無法改變的現實罷了。

  兩人各懷心事地喝著酒,轉眼大半瓶紅酒已經下去了一多半,都有點兒酒意上頭的感覺。孫詠芝嘆息一聲:「我說這麼多,不會讓你對愛情和婚姻感到失望吧?」

  「不會呀,我父母再婚都過得不錯,不過是個放棄和選擇的問題,我很樂觀的。」

  孫詠芝咯咯笑了:「你看著可不像個樂觀的人,小邵。不過我們真得樂觀,不然怎麼挨得下去。還有酒嗎?」

  邵伊敏覺得她已經醉了,不宜再喝。邵伊敏一回頭,突然發現離得最遠的那張桌子邊不知什麼時候坐了一個人。孫詠芝嫌燈光刺眼,只留了沙發邊的一盞壁燈,邵伊敏還真不知道那人是何時無聲無息地進來的,把她們的對話聽去了多少,只看到幽暗中有一個身影,然後是暗紅的菸頭火光一閃,煙霧裊裊上升著。那人站起身,將煙按滅在菸灰缸里後走了過來,面孔出現在光亮中,原來是蘇哲。

  3 _

  邵伊敏幫蘇哲將孫詠芝攙回家,她行動乏力,卻並沒有醉得失去神志:

  「蘇哲,太晚了,還是麻煩你幫我把邵老師送回學校去。」

  蘇哲點點頭:「詠芝姐,你一個人沒事吧?」

  孫詠芝苦笑:「沒事,去吧,幫我把門帶上。」

  站到電梯裡,蘇哲才發現一路都表現得條理清晰的邵伊敏其實也喝多了。酒力發作下,她無力地靠著電梯壁,眼神迷茫,雙頰緋紅,嘴唇微張,樣子迥異於她平時的安詳寧靜。

  「你不要緊吧?」蘇哲皺眉問。

  邵伊敏全憑意志支撐著搖搖頭,她這會兒才知道紅酒的後勁和啤酒完全是兩回事。隨著蘇哲到地下停車場,她自覺地去拉後面車門,蘇哲攔住她,拉開了副駕座車門:「你坐這裡,萬一想吐,跟我說一聲。」

  邵伊敏被嚇到了,她扶住頭,突然清晰地記起那一次聚會高中同學的醉態,當時只覺驚嚇,現在卻忍不住好笑。地下車庫燈光昏黃,蘇哲只覺這張年輕的面孔嬌艷如花,微微含笑,眼波流轉仿佛欲語還休。他的心怦然一動,伸手扶住車門上沿讓她坐進去,然後繞過車頭上了車,只見她魂游天外一般看著遠方微笑出神,蘇哲只得伸手過去替她繫上安全帶。她似乎驚了一下,緩慢轉頭看他,然後舒了口氣放鬆下來。

  蘇哲暗暗笑著搖頭,發動車子,小心控制著車速。沒開出多遠,她就低聲叫:「對不起,停車。」

  他趕緊將車靠路邊停下,邵伊敏解開安全帶衝下去,對著一個垃圾桶大吐起來,吐完了也不上車,搖搖晃晃走上人行道。蘇哲嚇了一跳,趕緊下車追過去。只見她走到路邊的便利店要了一瓶礦泉水,扔下十元錢就往回走,蘇哲只好幫她把找的錢拿上。她走到人行道邊,擰開瓶蓋仰頭喝下一大口,然後對著水溝「咕咚咕咚」使勁漱著口。

  不知怎麼的,蘇哲覺得這女孩子的醉態實在有趣,忍笑過去扶住她:

  「沒事了吧?」

  她不答,他拖過她的背包,將零錢塞了進去,再拉開車門。她卻不動:

  「我有點難受,不想坐車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蘇哲看看表:「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她茫然搖頭,他把手腕伸到她眼前,沒想到,她抓住他的手腕對著表看了好一會兒,還是搖頭。

  「快十二點了,我要把你留在街上溜達,出了事怎麼辦?」

  「好悶,我不想上車。」

  蘇哲前後看了看,指著不遠處一家酒店:「怕了你了,我去那裡開個房間,你睡一晚,明天自己回學校好了。」也不等她反對,推她上了車,一下開到了酒店,拿身份證交錢辦了入住。

  蘇哲將房卡遞到伊敏手裡:「806房,自己上去吧。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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