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要小看任何人

  「臣馮拯……」

  「臣王曾……」

  「參見太后,參見官家!」

  承明殿中,珠簾微晃,其後隱有兩道人影端坐,仿佛一如往常一般無事發生。

  「平身。」

  此刻,劉娥的語態已然恢復平靜,問道。

  「天色已晚,二位卿家聯袂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於是,二人直起身子,馮拯率先開口道。

  「太后明鑑,臣和王參政此來,是因先帝皇堂一事……」

  這話一出,珠簾後的劉娥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隔著微微晃動的珠簾,她的眼神緩緩打量著面前的兩位宰執,心中一時間閃過了諸多猜想。

  趙禎坐在她的身旁,最能感受到此刻劉娥周身泛起的一絲冷意。

  當下,他心中不由暗道一聲不好……

  要知道,因為後繼之人的問題,劉娥剛剛明顯已經對是否罷黜丁謂有了猶疑。

  現在馮拯和王曾二人又急匆匆的趕來,聲稱是為了皇堂一事。

  這難免不讓劉娥想到,這兩位中書宰執,是否在時刻窺探著皇宮的動向。

  可想而知的是,如果劉娥真的確信了這個猜測,那麼,為了加強對於中書的控制,她只怕真的會對丁謂高舉輕放了。

  默默的捏緊了袖袍下的拳頭,趙禎到底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原本的歷史裡,皇陵之事並沒有這麼早被揭露出來,馮拯和王曾也並不是在事情被揭露的第一時間就插手干預。

  也就是說,這樁事情,因為趙禎的出手,已然偏離了原本的軌跡。

  這種情況下,他記憶中的發展走向,就只能作為一個參考,而不能作為確定性的答案。

  而且,中書在宮中安插人手,明顯觸及到了劉娥的權力敏感處。

  所以,在之前已經召了邢中和的狀況下,趙禎並不適合再繼續插手,否則,他急於扳倒丁謂的跡象就過分明顯了。

  換而言之,如果他在這種敏感時候還繼續干預的話。

  那麼輕則導致劉娥將此事視為政治鬥爭,最後變得更傾向於保下丁謂。

  如果嚴重的話,恐怕會導致劉娥把這件事當成是,趙禎想通過扳倒丁謂,來侵奪她的權力。

  若是這樣,那趙禎可真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因此,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得住氣……

  不出意外的是,劉娥雖然臉色已然泛冷,但是,隔著帘子,她的聲音只是略顯詫異,問道。

  「哦?皇堂出什麼事了嗎?」

  於是,趙禎的目光也落在了簾外的二人身上,心情微微有些緊張。

  隨後,王曾從袖中拿出一份奏札,道。

  「稟太后,稟官家,這是監察御史鞠詠剛剛呈遞的奏札。」

  「其中言道,京中近日有流言稱,先帝皇堂有山石流水,乃絕地也,一時眾議紛紛,以為此天意也,故而上奏,懇請朝廷徹查此事,嚴懲散布流言之人。」

  說著話,王曾將奏札遞到匆匆下來的內侍手中。

  緊接著,馮拯也開口道。

  「此奏半個時辰前送達政事堂,因涉山陵事,干係重大,臣等不敢擅專,本待山陵使歸廳後商議再稟,不曾想丁相公進宮覆奏太后手書,遲遲未歸。」

  「隨後,舍人來報,說丁相公在宮門外徘徊良久,故而臣等商議過後,由任參政留守政事堂,臣和王參政則帶上奏札趕忙來尋丁相公。」

  「但是到了宮外,才從侍衛口中得知,丁相公已然回府。」

  「因天色已晚,再去丁相公府中恐耽擱了時間,故而,臣和王參政商議之後,只得先行請見入宮,還望太后恕罪。」

  顯然,趙禎低估了這兩位能夠一步步走到中書宰執的人……他都能想到的事,這二位豈會想不到?

  毫不誇張的說,馮拯的這番話,完完全全的規避了所有的風險。

  先是解釋自己的消息來源是外朝而非內宮,隨後又言明他已經按照規矩先去找過丁謂,在實在找不到這位首相大人的狀況下,才無奈選擇入宮。

  一方面體現了自己的盡職盡責,為天家分憂之心,另一方面,也委婉的表達了他恪守規矩,順帶著還暗諷了一下丁謂擅離職守……就仿佛,他真的不知道丁謂為什麼『回』府一樣。

  趙禎透過珠簾,目光似乎落在了蒼老的馮拯身上,心中鬆了口氣的同時,也再次暗暗告誡自己。

  果然不能小看任何一個能夠站到權力中心的大臣!

  這位馮相公,平素人畜無害,和善的很,以致於,哪怕趙禎已經從記憶當中獲知了他的諸多事跡,還是下意識的對他有些輕視。

  但是,剛剛的這麼一番話,卻讓他真正意識到,哪怕是有腦中的那些記憶做依仗,可畢竟一個人的行為習慣和思維模式,都不是容易改變的。

  現在的他,還遠遠達不到一個合格的政治家的標準。

  身居高位者,易驕矜自滿,將權位之威當做自身能力,丁謂犯了這個錯,他也更當引以為戒,時刻警醒。

  果不其然,馮拯的這番話說完之後,趙禎能夠明顯的感覺到,身旁的劉娥臉色舒緩了下來。

  不過,也只是片刻,她便又皺起了眉頭。

  至於原因,自然是因為那份奏札……

  劉娥看完之後,臉色變得頗為難看,思忖了片刻,又讓人遞給了趙禎。

  於是,趙禎這才頭一次直觀的意識到,大宋言官的戰鬥力。

  剛剛王曾說的時候,趙禎已經覺得有些咂舌了,要知道,皇陵浸水這樣的事,也是普通的官員可以隨便議論的?

  而且,不僅議論,還扯到了天意上,這要是換了某清,被砍八百回都不夠!

  然而,當他真正看到這份奏札時,才發現,王曾說的已經夠委婉了……

  這份來自於監察御史鞠詠的奏札里,雖然用流言當託詞,但是十有八九,都是他自己想說的話。

  他以皇陵滲水為理由,極言此乃各地偽造天書,蠱惑君王大興祀封,對神靈不敬,以致上天震怒,故有所警。

  洋洋灑灑上千言,就差明著罵趙恆好大喜功,崇信天書祀封,這才引得神靈發怒,降下如此災禍了。

  看完之後,趙禎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偷偷看了一眼劉娥。

  果不其然,這位大娘娘的臉色早已經是陰雲密布。

  不過,大宋的言官便是如此,上諫天子,下劾百官,其自由度在歷朝歷代當中,都屬冠絕。

  所以,哪怕知道鞠詠這是在指桑罵槐,劉娥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下這口氣……

  「兩位卿家辛苦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劉娥努力的擠出一絲笑容,開口將剛剛略顯緊張的氛圍沖淡,問道。

  「依中書之意,此奏應當如何?」

  於是,底下馮拯和王曾二人對視一眼,心中也不由鬆了口氣。

  事實上,他們也沒有趙禎所想的那麼淡定從容。

  所謂伴君如伴虎,他們可不像丁謂一樣,是太后的親信,可以肆無忌憚。

  再說,就算是丁謂,現如今不也快要自食惡果了嗎?

  眼瞧著太后總算問到了正題,二人躊躇片刻,馮拯上前道。

  「太后,山陵事乃丁相公主持,負責建造者,多為宮中內宦,故而,臣等並不知具體情狀。」

  「故而,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召見丁相公和宮中負責勾當山陵使的內侍查問此事。」

  「如若皇陵滲水之事只是子虛烏有,那麼,朝廷只需澄明謠言,依原定之日為先皇出殯,自然一切無虞……」

  話說到這,馮拯的話頭停住,沒有繼續說下去。

  以致於,殿內陷入了一片寂靜當中。

  片刻之後,珠簾後響起一聲無奈的嘆息,劉娥道。

  「事到如今,吾也不瞞二位宰執了,這件事情吾也是剛剛知曉,入內押班雷允恭擅移皇堂,以致工期延誤,新皇堂下多山石,又臨水源,實為絕地,如若繼續營建下去,日後恐有崩塌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