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這話,用的是半開玩笑的口吻。
但是,劉娥卻顯然並沒有當做玩笑來看待。
相反的,她聽完之後,緩緩收斂形容,思索了片刻,搖頭道。
「官家是皇帝,是百姓臣工的君父,一言一行皆當為萬民表率,不可貪圖口腹之慾。」
「何況,太醫早就說過,官家脾胃虛弱,蟹乃寒物不易克化,我不讓你多食,是為了你的身體著想。」
「吃幾隻蟹是小事,可若是因此生了病,那就是大事了。」
還是那句話,如今劉娥的權力來源,根本上來說是趙禎。
所以,涉及到趙禎的身體,開不得半點玩笑。
這件事情上,趙禎自然也是認可的。
畢竟,古代的醫療條件,能不生病還是不生病的好。
於是,趙禎點了點頭,道。
「大娘娘的苦心,我自是知曉,之後也必定會儘量少食。」
簡單的兩句話安了劉娥的心,趙禎也便轉回到了正題上,道。
「如大娘娘所說,朕乃萬民君父,一言一行自當慎重。」
「那與此同理,宰執大臣為百官之長,上當輔弼君王,下應襄贊國家,難道至少不應該文武表率嗎?」
「寇準之罪已定,爹爹在時,也已有處置,此事原當到此為止。」
「然而中書之中,卻執意不肯放過,反而屢加貶斥,此非敗壞朝廷風氣爾?」
「所謂上行下效,身為宰執尚且如此,則官場黨爭焉能不烈?」
話說到這,實際上才真正算是觸及到了核心。
宋朝的問題雜亂繁多。
但是,在趙禎看來,其中最嚴重,也最首當其衝需要解決的,就是黨爭的問題。
遍數歷朝,沒有任何一個朝代,能有宋朝黨爭之劇烈。
這種風氣的形成原因非常多,一時難以剖析清楚,但是,其帶來的後果卻是顯而易見的。
朝臣結黨,相互攻訐,議論政事時往往從各自的立場出發,而不從政務本身出發。
簡單的說,就是對手支持的我一定反對,對手反對的我一定支持,政見之爭變成了人身攻擊。
黨派之間相互傾軋,空耗國力不說,一黨獲勝之後,必會對另一黨大肆報復。
不僅要將其人遠謫窮山惡水,更要將對方立下的大政方針全盤推翻。
更可怕的是,這種黨爭在宋朝竟然是堂而皇之的,甚至還有人喊出了所謂『君子黨』的口號。
有宋一代,結黨眾多,但是只有一黨的領頭官員政治鬥爭失敗時,結黨才會成為罪名,進而使其中所有的官員盡皆獲罪。
整個官場風氣如此,即便是有為國辦事之人,也必會被迫捲入黨爭的漩渦當中,再難掙脫。
所以這段時間趙禎再三考慮之後,覺得想要收拾大宋這一團亂麻,首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黨爭!
當然,這個問題對於歷朝歷代來說,都是一個痼疾,想要徹底解決基本不可能。
趙禎也沒奢望過,能夠沒有黨派之爭,但是至少,這種爭鬥要限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
事實上,這才是他選擇那寇準一案當藉口的原因所在。
這樁案子,就是一次典型的黨派之爭!
當然,唯一值得讓人慶幸的是,從這件案子來看,如今黨爭的烈度還僅止於對政敵的打壓上。
但是,如果放任不理的話,要不了多久,就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劉娥抬起頭,再一次仔細的打量著面前的趙禎。
儘管她已經有所察覺,自己這個兒子並非平庸之輩,但是,剛剛的這番話,仍舊讓她覺得十分意外。
這般年紀,卻能夠有如此的見地。
即便是劉娥也不得不承認,眼下的趙禎,已經不是一個孩子那麼簡單了。
就單憑這番話,便足以讓她將趙禎當做一個成年人看待了。
於是,稍一思索,劉娥並沒有直接回答趙禎的話,而是轉身對著旁邊的侍者吩咐了幾句。
片刻之後,殿中多了一方案幾,其上有清茶兩盞,筆墨兩副。
案幾兩側,劉娥和趙禎相對跪坐。
柔和的燭光下,隱隱約約有兩道影子不斷拉長。
這是一個標準的奏對格局,也代表著劉娥認可了趙禎,認為他有和自己談論朝政的資格!
「官家之意,我已知曉。」
劉娥平視著對面稍顯稚嫩的面容,神色卻並無半分輕忽,肅然開口,道。
「所謂為君之道,在於用人,先皇在時,垂拱可治天下,究其根本,便在於此。」
「然則世間最難捉摸之處,便是人心,若有德才兼備者為我所用,自是社稷之福,國家之幸,但官家須知,才能好量,德行難測。」
「人心自古最易變,微末時有德,顯貴時未必仍有,何況,有德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德,自古皆是如此。」
「官家謂中書之中,惟王曾一人德行堪用,是因他不畏丁謂權勢,而敢為寇準說情,但官家焉知,他是為國還是為私?又焉知他是否在借丁謂邀名?」
「即便二者都不是,官家焉能確定,倘有一日,他坐上丁謂的位置,不會如丁謂這般?」
「今日之事,固然是丁謂針對寇準,但丁謂在中書多年,諸事皆料理得當,先皇亦頗加讚譽,官家以今日之事而斷定他是無德無行之人,又是否太過草率了些呢?」
和剛剛的溫和不同,此刻的劉娥言辭犀利。
雖然她並未刻意表露氣勢,但是,那股撲面而來的強勢,卻仍然讓趙禎倍感壓力。
不過,這也恰恰證明了,劉娥是在認真的和他探討這件事情,而並不是像之前一樣,帶著半哄孩子的性質在談話。
因此,趙禎心中在繃緊弦的同時,反而感到有些振奮。
第一步總算是邁出了半條腿,能不能真正走出去,就看接下來了。
輕輕的吐了口氣,他並不急著回答劉娥的問題,而是認真的垂眸思索起來。
劉娥也不著急,就這麼靜靜的等待著。
終於,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後,趙禎抬頭,道。
「觀一事而定一人,的確是不智之舉,觀諸事而定一人,恐亦未必准,但為君者何必定人?」
「聽其言,觀其行即可。」
「其言其行若德昭功高,則用之,其言其行若卑劣無能,則棄之,以行用人不以心,以法度約人不以黨,則政可明矣!」
和明清時期皇帝乾綱獨斷,事必躬親不同,宋人認為,皇帝的職責在於用人。
所謂聖天子垂拱而治,也即皇帝並不直接決斷諸事,而是選用宰執來輔佐治理天下。
這一原則貫徹在中樞整體政務運轉當中,可以說是大宋立國的基石之一。
所以,劉娥剛剛的幾個問題,也全都是圍繞在識人之上。
應該說,對於這個觀點,趙禎實際上也是認可的。
畢竟,皇帝再出色也只是個人而已,世襲制的性質決定了大多數的皇帝註定是平庸的。
所以,選用賢才輔佐皇帝處理政務,的確是一個於國有利的辦法。
所以,眼下他和劉娥的分歧在於,什麼才是賢才?
趙禎認為中書宰執,需當德才兼備。
但是劉娥卻毫不留情的指出,理想很美好,現實卻很骨感。
誰都想要德才兼備的大臣,但是,實踐起來卻無比困難……
「聽其言,觀其行,說起來容易,可世事繁雜,豈是賢與不賢可以囊括的?」
趙禎的話讓劉娥有些觸動。
但是,片刻之後,她還是搖了搖頭,道。
「便說丁謂,他是有些驕縱,心胸也不算廣闊,但是,他這麼多年以來,無論身處何職皆盡忠職守,功績累累。」
「咸平三年,峽州路賊人王均,糾結黔、高、溪州蠻子起兵叛亂,丁謂時任峽州路轉運使,親率兵卒數百深入敵軍,勸服各族首領,未動大軍而勘定叛亂。」
「景德四年,契丹侵河北,丁謂時為鄆州知州,以數千兵卒沿黃河岸搖旗擊斗,使聲震百餘里,令契丹畏之不前,其治下數萬百姓得以安然渡河。」
「大中祥符元年,丁謂任三司使,在他之前,三司帳目混亂,歷年歲入時少時多,丁謂上任後,即刻著手釐清歷年帳目,編纂《會計錄》上呈史館,使往後歷年歲入皆得參照……」
燭火搖動下,劉娥一一歷數著丁謂入仕以來足堪稱道的功績。
最後,她抬起頭,和趙禎目光相交,道。
「單憑我剛才所說的這些事,丁謂稱一句愛民如子,賢名遠播毫不為過,先皇提拔他為宰執,也正是看重於此。」
「但與之相對,丁謂作風強勢,心胸不廣也是真的,那麼官家覺得,他到底當說是賢還是不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