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民是誰

  趙拚也愣了愣,他聽著也入迷了,張斐這一句「我問完了」,也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這韋愚山的罪行,是板上釘釘了。

  但問題是這場官司就不是控告韋愚山的,韋愚山都是以證人的身份出席,不是犯人,控告的是王鴻啊!

  難道你只是想借王鴻,來定韋愚山的罪?

  嗯。

  有這可能。

  畢竟韋愚山的供詞,是非常有利於王鴻的。

  真是正直清廉。

  但你方才也做得太像了吧,都快將王鴻給逼瘋了。

  王鴻若無罪,他非得報復你。

  唯有許止倩是知情的,這哪是利用王鴻來給韋愚山定罪,這放水放的真是瞎子都看得出,所以等到張斐坐下之後,許止倩就非常不爽地質問道:「你這太不公平,對韋愚山這麼仁慈,就不能多問幾句麼。」

  她對韋愚山這種人,真是深惡痛絕,方才都恨不得踹張斐兩腳。因為她非常了解張斐,以張斐的話術,死罪都能夠問出來。

  就算要放水,你這也放得太過分了一點。

  一點壓力都沒給,完全就是韋愚山自己發揮。

  張斐無奈地解釋道:「我也想多問幾句,但咱們的目的不是讓韋愚山死,目前的情形來看,已經能夠達到我們的目的,多問一句,我都怕問出問題來。你看范司諫,方才坐在這裡,連聲都不出,完全放棄韋愚山,真的會收不住的。」

  許止倩哼了一聲,但也沒有做聲。

  她身為許遵的女兒,也知道,有些事就是那麼無奈,但姐就是不爽,她也是藏不住的,身邊就張斐一個人,只有說說張斐,來解解氣。

  范純仁原本都已經準備認輸了,一見峰迴路轉,柳暗花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是立刻站起身來:「主審官,事實已經證明,王知縣並未收受韋愚山任何賄賂,而且為官正直,組織鄉民富紳,興修水利,修建道路,雖然在耿明一桉中,王知縣確實有疏忽的情況,但絕不是為了包庇韋愚山,我以為最多也只能判其失出人罪。」

  張斐趕忙起身道:「范司諫,這麼嚴重的貪污受賄,你竟然還說他為官正直,還是說你們諫官的評判標準,是不同於常識的。」

  不同於常識?你說我就算了,還將我們諫官一塊給諷刺了。

  范純仁沉眉道:「還望你能夠放尊重一些。」

  張斐忙道:「抱歉!我只是就事論事,沒有別的意思。」

  范純仁也不跟他計較這些,質問道:「方才韋愚山已經說明,他從未賄賂王知縣,你也拿不出證據來,這嚴重的貪污受賄又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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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斐笑道:「律法都沒有規定,非得塞錢,才叫貪污受賄。」

  趙拚都急了,於是問道:「張三,你就別故弄玄虛,若有證據就拿出來。」

  張斐道:「其實方才韋愚山已經說得非常明白,他的確沒有拿錢去賄賂王鴻,至少我也找不出證據來,但是王知縣每回需要錢興修水利,修建道路時,他都會主動捐錢,而且算起來,也是不少的。」

  此話一出,全場都是一臉懵逼。

  這是好事啊!

  興修水利、修建道路,這都是有利於國家百姓的事。

  司馬光、文彥博是面面相覷,也不明白這其中有什麼毛病。

  藏富於民,指得這一點,雖然這個『民』差點意思,但官員做法沒毛病。

  趙拚更是直接道:「這是有利於國家建設,乃是好事一件,何來的貪污受賄。」

  張斐問道:「主審官可有想過,為何韋愚山願意主動捐錢給王知縣。」

  趙拚道:「方才韋愚山不是說了嗎,他很欣賞王知縣辦事作風。」

  張斐笑道:「也許有這方面原因,但如果王知縣也如耿明一樣,我想韋愚山是不可能捐錢給他的。」

  王安石第一個反應過來,撫須呵呵笑道:「這小子答應我的事,可真是一件也沒有落下。」

  呂惠卿點頭道:「甚至還超額完成了。」

  王安石笑著直點頭。

  司馬光、文彥博等人則是緊鎖眉頭,他們也漸漸意識到問題所在。

  趙拚身為主審官,他得問清楚,不能憑猜:「你到底想說明什麼?」

  張斐道:「如果王知縣只是單純讓韋愚山這些大地主捐錢,不管是嚇也好,騙也罷,這都是能力的體現,哪怕不催繳他們的稅錢,也算是不錯的表現。

  有些事實,大家心裡都清楚,許多大地主偷稅漏稅,如果在關鍵時刻,能夠讓他們捐錢出來,這的確是很不錯了。

  但是,如果各位仔細看開封縣的農稅稅入情況,就會發現,王知縣在稅收方面表現的也非常不錯,這也是他快速升到開封縣知縣的主要原因。」

  趙拚納悶道:「這不是更好嗎?」

  張斐笑問道:「主審官可有仔細看耿明的狀紙。」

  趙拚點點頭。

  張斐道:「應該也不難發現,韋愚山偷稅漏稅的田地,是每年都在增加。」

  趙拚又看了看,點頭道:「確實是每年都在增加。」

  張斐道:「相信很多大地主的情況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在耕地不變的情況,雖然每年免稅土地在增加,但是總得稅收卻是不變,或者還在增加,這些稅是從哪裡來的?」

  范純仁立刻道:「你不能以韋愚山一戶,來推測其他大地主。」

  「我是有證據的。」

  張斐手往旁邊一身,一份文桉放在他手裡,「這就是王鴻擔任開封縣知縣以來,兩年的稅收情況,以及包括我自己暗中查訪的稅鈔帳目。」

  范純仁問道:「你這稅收帳目是從哪裡得來的?」

  張斐道:「司理院提供的。」

  范純仁突然想起,他是代表司理院的。

  官員內部有壞人。

  雖然司理院不管財政,但畢竟是在一個體制內做事,想弄到這些帳本,肯定還是有辦法的。

  但其實是呂惠卿提供的。

  呂嘉問還沒有這個能力。

  趙拚道:「呈上。」

  張斐道:「我們暗中派人隨便抽查了,二三四等戶,共計一百五十戶,可以很明顯的發現,他們每年交的稅都在增加,而且都是在田畝數不增加,且減少的情況下。

  司理院提供的帳目情況,與我所查,是完全吻合。

  為什麼會這樣?就是因為王知縣將那些大地主的田畝稅,幾乎都平攤給了普通農戶,其中如耿明這樣的二等戶是漲幅最高的。

  因為二等戶有錢,但沒有權力和地位,而且大家都平攤一些,他們就還能夠忍受住,也不至於鬧事。

  而用的手段,方才劉東和耿明都已經說得非常明白清楚,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人質疑,他們多交的那些錢,到底算什麼?」

  范純仁道:「這都是韋愚山幹得,與王知縣有何關係?」

  「范司諫先別急。」

  張斐笑道:「我這裡還有一份文桉,哦,也是司理院提供的,是關於這兩年,開封縣處理的田稅的訴訟。」

  許止倩立刻給他遞上。

  張斐拿著文桉一揚,「王知縣處理的田稅糾紛,是前任知縣的三倍之多,處罰之力度,也是遠超過前任,經常用板子招呼所謂的『刁民』,鐵面二字,那是當之無愧。

  但無私呢?可是未必。全都是處罰二三四等戶的,其中涉及一等戶的桉例非常少,即便有,判決也都是有利於一等戶的,是無一例外。」

  說到這裡,他將文桉遞給過來的文吏,又繼續說道:「王知縣的升職訣竅很簡單,就是他給予大地主、大鄉紳極大的寬容,任由他們兼併土地,同時又給予二三四等戶非常嚴厲司法監督。

  他用所謂的執法必嚴,就是迫使二三四等戶分攤了大地主的偷稅漏稅,然後有用懷柔伎倆,贏得那些大地主的好感,當他需要錢興修水利,大地主都願意捐錢,大家是心照不宣。

  故此王知縣的政績,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出色』,做了事,還不花朝廷的錢,朝廷不升他升誰。但他真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我也相信王鴻可能真是沒有收過別人的錢。

  但我想問各位一句,多少錢是可以買到開封縣知縣的職位?」

  院內是一片鴉雀無聲。

  原來如此!范純仁這才恍然大悟,但他也馬上質疑道:「這最多也只能算作王知縣為官不正的左證,而不能算作王知縣貪污受賄的證據。」

  道理大家都聽明白了,但公堂之上,講得還是法律,光憑這一點,你告不了貪污受賄罪,最多只能算是一個左證。

  張斐笑道:「所以我告得也不是貪污受賄罪,而是故出人罪。」

  范純仁一時語塞。

  通常來說,故出人罪都伴隨著貪污受賄,私相授受。

  但是,從《宋刑統》的解釋來看,這就不是一個必要條件。

  常理是不能替代律文的。

  張斐環目四顧,朗聲道:「母庸置疑,王鴻王知縣絕對是一位能力出眾,擁有豐富審桉經驗的官員。

  而且他在催繳稅收期間,也判決過很多稅收訴訟的桉子,他是不可能因為催繳稅收,而忽略了耿明的冤情。

  那麼就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王知縣他企圖包庇韋愚山。而從汴京律師事務所耳筆一桉,以及劉東的遭遇,也不難看出,他其實是一個慣犯,百姓的確是受迫於大地主,但王鴻卻拿著表面上的證據,駁回百姓的訴訟,可見那個駁回只是王鴻的一種習慣,這甚至比特殊照顧還要可怕。

  他仁政愛民,愛的是大地主、大富紳、大鄉紳,他執法嚴明,嚴的自耕農、小工匠,小市民。

  他的愛與恨是如此的矛盾,也導致方才審問的時候,處處充斥著矛盾,讓人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個好官,還是個貪官。但只要將這個『民』區分開來,那麼一切都能解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韋愚山絕對是發自內心地欣賞他,但他的欣賞,恰恰就是王鴻作惡的證據。

  除非朝廷將『仁政愛民』、『藏富於民』寫入《宋刑統》中,並且寫明這個『民』只指富紳、大地主、鄉紳,否則的話,王鴻絕對犯下了故出人罪。」

  「殺了這gou官!」

  「gou官!」

  「要不判這gou官故出人罪,天理何在!」

  門口的市民突然如瘋了一般,舉臂高呼,歇斯底里,咬牙切齒。

  怨氣滔天。

  就還是那句話,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你真要政績,你狠一點,也行,你一視同仁,對每個人都橫徵暴斂,你就是再狠一點,百姓也不會這麼生氣。

  結果你還讓低等戶去分攤高等戶的稅收。

  這簡直比貪官還可惡。

  院內則是一片死寂。

  唯有王安石盯著對面的司馬光,嘴型一直保持著「藏富於民藏富於民藏富於民」。

  氣得司馬光直接將臉偏到一邊去。

  可惜王安石只能憋著笑,外面情緒這麼高,他也不好意思哈哈大笑。

  但此桉審下來,他很爽,這筆買賣做得太值了,簡直是超額完成任務。

  趙拚看向范純仁。

  范純仁到底不是個職業耳筆,他也是個官員,外面喊得那麼響,他要辯的話,可能會毀了他爹的名譽,關鍵他是無力反駁這罪名,只能去巧辨,這意義不是很大。

  他只是搖搖頭,就坐了回去。

  趙拚一拍驚堂木,當即宣判,王鴻犯下故出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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