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皇族遺女

  時近黃昏,一架馬車馳行在皇宮門前的官道上,碾開了一地冰霜。

  馬車裡一個貴婦人模樣的女人抱著暖手爐閉目養神,一個少年人坐在一邊,有些侷促的望著她。

  駱提婆知道這個時候的母親是絕對不能打擾的。剛剛駱提婆和陸令宣入宮覲見皇帝,被皇帝拒絕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駱提婆一時有些慌了手腳,這時候只能指望母親能夠想到辦法了,母親總是有辦法的。

  武定五年,駱提婆的父親駱超造反,被誅殺,陸令宣被沒入宮廷為宮女,駱提婆也一夜之間從一位小公子變成了人人唾棄的賤奴,那時候真的很難,每天都在思考能不能堅持到明天。

  陸令宣早出晚歸,拼命的爭取往上爬的機會,然後被分到了當時的長廣王高湛的宮裡當女官,後來,長廣王的兒子高緯出世了,陸令宣又成為了高緯的奶娘,而後因為教導皇子有功,陸令宣被武成帝高湛封為郡君,這是唯一一個女子在朝中有實權的封爵。駱提婆又變成了他的貴族少爺,地位更勝往昔。

  但是駱提婆並不是那麼高興,因為母親從今往後的中心不再是他了,而是那個比他小三四歲的奶兄弟,天生的貴人高緯。在高緯還在六歲的時候,高緯覺得他弟弟不陪他玩,覺得寂寞,於是陸令宣把他牽到了高緯面前,陸令宣說:「從今往後你就是太子殿下的玩伴,他是你的主人,你要盡力讓他開心,明白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陸令宣的表情和語氣無比嚴肅,駱提婆下意識的問了一句:「為什麼?」

  陸令宣回答說:「因為他關係到我們家的興衰榮辱,就憑這個,你都必須要討好他,向他妥協……,他是未來的王,他的一句話可以讓你生,一句話讓你死,一句話可以保你一世富貴榮華,這是你必須要做的。」

  那是見到高緯的第一天,駱提婆記得高緯那時候剛剛換牙,虎頭虎腦的,白淨可愛,老是「哥哥哥哥」的圍著駱提婆轉,駱提婆一點也不喜歡他,但還是要陪他玩,滿足高緯的一切要求。

  因為母親說了,這個討人厭的小孩將來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他的榮辱生死,所以他必須討好他。哪怕他根本不喜歡他。

  事實證明母親是對的,後來依仗著高緯,他們母子倆在大齊的地位越來越高,也有了不少官員巴結追隨,不用依靠沙場上的生死搏殺,不用十年寒窗苦讀,駱提婆依仗著高緯的扶持,一步步爬上了北齊的最上層。

  他原本以為可以一輩子都這麼下去,可是高緯忽然變了,變得陌生了。

  不再是駱提婆印象里,那個自尊又自卑,聰明卻又膽怯的高緯了……

  今日,他和母親一起前往宮門外祈求覲見,等來的不再是高緯熱情的傳喚,而是一道冷冰冰的旨意,「朕身體有恙,不便見郡君,郡君請回。」

  陛下連表面上的熱絡都不願意再裝出來了,駱提婆此刻心中滿心惶恐,聯想起和士開及胡長仁,他才猛然發現,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奶兄弟也是可以這麼可怕的,像一頭吃人的暴龍。

  他心中塞滿了恐懼,他不知道高緯接下來會不會直接給他們母子二人如和士開一樣的下場。

  他的雙手止不住的發抖,陸令宣睜開了眼睛,惱怒的瞪了他一眼:「慌什麼?沒出息的東西!」

  駱提婆低下了頭,期期艾艾的問道:「母親,您,您說,陛下他會不會對咱們家怎麼樣?」

  「我怎麼知道?應該不會,畢竟,陛下現在還是需要我們的……」

  陸令宣表面淡然,但那悄然攥緊的手出賣了她。現在不會動手,那以後呢?當高緯不再需要他們的時候會祭起屠刀嗎?

  陸令宣不敢賭,她在北齊這麼多年,見識過了高洋的殘暴嗜殺,見過了高殷的癲狂,見過了高演的城府,也見過了高湛的喜怒無常,她不敢賭,不敢拿自己的項上人頭去賭高緯會念及舊情而放過他們,高家的子孫,歷來無情……

  可是她現在毫無辦法,就在一個月之前,陛下像是忽然變了,先是誅殺和士開,而後是下獄胡長仁,接著清洗了朝堂。一開始陸令宣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和士開死了對她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陸令宣知道和士開對高湛高緯還有胡太后都有影響,就憑這一點,陸令宣就比不上和士開,和士開吃肉,她和胡長仁就只能喝點殘湯,和士開終於死了,她很高興,但是後來,陛下又忽然對胡長仁發難了,迅雷不及掩耳!

  駱提婆和韓鳳等人歡呼雀躍,可陸令宣卻漸漸笑不出來了,心裡慢慢升上一股寒意。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兔死狐悲。

  和士開、胡長仁,他們都倒下了,接下來呢?陛下的下一個目標又是誰?這讓陸令宣惶惶不可終日,終於在兩天前,高緯從她這裡收回了執掌後宮的穿宮腰牌還有鳳印,陸令宣失去了她賴以捭闔後宮的資本。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高緯不再聽她的話了……

  想想她就覺得後背發涼,毛骨悚然,他們離開了高緯的庇護,下場就只會有一個——死!

  所以今日高緯在朝堂上,面對勛臣勢力發難的時候,他們並沒有站出來說話,陸令宣想等到高緯實在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再站出來救場,反正勛臣們又不敢廢了高緯,讓高緯意識到東宮舊人們的重要性,再次給予他們權力……,還有,充分的信任。

  但是陸令宣失望了,她預料中的高緯支撐不住勛臣的場面並沒有發生,相反,高緯輕鬆的便化解了琅琊王和勛臣們蓄謀已久的攻勢,不僅沒有讓勛臣們達到目的,還硬生生的拆下了琅琊王的一支臂膀,聽說段德今日在千秋們外被施以杖刑,在琅琊王親眼見證下,被硬生生打死了,血流了一地……

  陸令宣知道,這不僅僅是打給琅琊王看的,更是打給所有勛臣們看的,自此之後,勛臣們怕是再不敢像今日一般逼宮了。

  陸令宣苦笑,不知不覺陛下居然學會了如此高深莫測的帝王心術,她再也無從揣測陛下的想法了。

  「怎麼辦呢?」陸令宣苦思退路。

  「陛下變了……」駱提婆苦澀的說了一句。

  陸令宣眼神黯然。

  如今他們母子二人可謂是前途未卜呀。

  馬車忽然晃動了一下,陸令宣和駱提婆險些栽落在車板上。

  「誰呀?」剛剛穩定下來,駱提婆便憤怒的揭開車簾,發現另一架馬車便橫在他們的馬車前面,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對面,車簾揭開,一張臉露了出來,樂呵呵的看著他們:「呵呵,郡君呀,可否賞臉上來一敘?」

  陸令宣楞了一下,驚咦道:「胡長仁?你來幹嘛?」

  「哈哈,別那麼緊張,就是有事想找你聊一聊……」胡長仁的臉色頗有些不自然,打了個哈哈。

  …………

  傍晚,嘉福宮裡燭光溫暖,斛律婉兒特意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都放到媛媛面前。

  她原本示意媛媛可以先吃的,可是媛媛到現在一筷子都沒有動,

  「媛媛先用膳呀,不用等你皇兄啦,他天天都很忙的……」

  斛律婉兒夾了一筷子牛腩到媛媛的碗裡,但是媛媛卻搖搖頭,將碗向前推開,「我想元韻姐姐……」

  「媛媛可以先用膳嘛,你那個元韻姐姐我已經讓人去找了,找到了馬上就帶過來好不好?」

  「我要元韻姐姐陪我吃……」

  婉兒輕聲哄著媛媛,只是媛媛依舊不願意吃,說看不到元韻姐姐就不吃飯。

  斛律婉兒也是無奈,只得命人催促小順子趕緊尋找,一邊哄著媛媛吃飯:「媛媛快吃啦,飯菜都要涼了……」

  忽然發現小孩子也不是這麼讓人省心,固執的叫人沒脾氣。

  正在斛律婉兒準備放出絕招,好好教育一下小姑娘的時候,高緯邁步進了嘉福宮。

  「怎麼了,這麼晚了還不吃飯……不是說不用等朕嘛?」

  高緯任由宮女給他卸下披風,笑吟吟的看向在小桌子前賭氣的媛媛。

  媛媛看著隨後進來的宮女,眼睛一下亮了,趕緊起來,小短腿跑得飛快,一下撲進了她的懷裡:

  「姐姐你去那裡了?」

  那女子輕輕的撫摸媛媛的小腦袋,笑著說:「姐姐沒事,姐姐有事情出去一趟,沒想到我們媛媛居然是小殿下呢?」

  「就一覺醒來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媛媛已經大概明白殿下是個什麼稱號了。

  那名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秀麗,穿著一襲素白色的宮裝,看著十分沉靜,只是臉色有些蒼白,赫然便是元韻。

  「是你哥哥我去把她找回來的,驚不驚喜?」高緯半蹲下,摸摸這個小蘿蔔頭的腦袋。

  「欸?你不是小偉子嗎?」媛媛驚奇的眨巴著眼睛望著高緯。

  高緯臉上的笑容一滯:「朕……,你哥哥我就這麼像小太監嗎?」

  媛媛聯想一下那天碰到高緯時的場景,點點頭,「像。」

  「噗嗤」婉兒已經忍不住笑了出來,嬌媚的白了高緯一眼,道:「讓你平日裡不正經,這下好了,親妹子都認不到你了!不過……」婉兒忽然發現了高緯的臉上有一個淺淺的血口,驚呼道:

  「陛下你臉上的傷怎麼回事?」

  「今天玩雪球的時候,不小心在樹底下被冰刺給颳了臉,不礙事……,朕回頭就把樹給砍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那冰得多鋒利呀,真是,你等著,我讓人給你擦藥。」

  高緯頗有些尷尬的摸摸鼻子,道:「先用晚膳再說,朕都要餓死了……」

  婉兒白了他一眼,嬌嗔道:「不治好到時候留疤,有你好受呢。」說著便趕緊下去了。

  「男人留疤又沒什麼……」高緯無奈道,眼睛瞥向一邊,只見元韻摟著媛媛說一些開心的話,媛媛嘴上離不開今天吃了那些好吃的,玩了那些好玩的,有元韻在身邊她安心了不少。

  高緯苦笑了一聲,淡淡的對元韻說:「你跟朕來……」然後走出宮門。

  元韻遲疑了一會兒,也走過去。

  「看來媛媛還真是離不開你……」高緯瞥了她一眼,元韻恭順的低著頭,高緯看不到她的表情,「以後你就待在媛媛身邊照顧她,不准害她,記住你的承諾,一旦朕發現你想害她,朕絕不會管你到底是不是前朝皇室,即使你是真的,朕也會將你抽筋拔骨、挫骨揚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