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退路

  所有人都猜得到祖珽和斛律光之間必有一番較量,卻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快。

  祖珽下手又狠又准,幾乎是以一種壓迫性的方式逼迫斛律羨向他低頭,迅速占據了上風。

  「可惜呀,斛律羨到底不是斛律光,否則當著他的面好生折辱一番斛律家,那該有多舒心,哈哈哈哈……」

  祖珽一邊哈哈大笑,一邊任憑侍女給他換下了厚重的朝服。

  在下首坐著的,赫然便是這些日子一直給他出謀劃策的何洪珍。

  何洪珍此刻已經不是前幾日那種商販打扮,黃髮黃髯,眼睛微凹,卻一副中原文士的打扮,怎麼看怎麼怪異,但何洪珍絲毫不覺得,反而還很自得,可以把文人的服飾穿出體面感覺的胡人,除了他還有幾人?

  何洪珍在北齊混跡多年,早就熟悉了北齊的一切。北齊文化多元包容,胡漢難辨,許多胡人受漢人的生活方式影響,也有許許多多的漢人被鮮卑化,像他何洪珍這樣的,還真是一點也不少。

  何洪珍滿臉堆著討好的笑,對著祖珽打排馬屁,「祖大夫英明,沉的住氣布局許久,這才一舉鼎定大局!草民在這裡就提前為祖大夫慶賀了……」

  祖珽倒是有一些勝不驕敗不餒的感覺,摸著鬍鬚道:

  「這才是剛剛開始呢,陛下只是准許我查探這些事,可沒有準許我把動靜搞大一些。唉……陛下其實心眼裡還是偏向斛律光呀……」

  祖珽說到這裡,仿佛有一些猶豫,陛下偏向斛律光,雖然是有意打壓斛律一家,可到底也不會壓得太狠……

  他猶豫得並不是現在該不該打壓斛律家,他和斛律光互相看不順眼,早就撕破臉。

  他現在憂心的是怎麼樣把斛律光謀反的罪名給坐實了,一舉讓斛律光和斛律家滿門再無翻身機會!

  如是有朝一日這斛律光翻了身,那可就麻煩了,但是陛下肯定不會允許的呀,怎麼辦才好……

  祖珽這心裡愁的呀,鬍子快捋光禿了都毫無察覺,聽了祖珽的憂慮,何洪珍心中釋然,微微一笑道:

  「祖大夫,您這可不是當局者迷嗎?您想想看,陛下既然准許您查辦此事,那肯定是信任您這位御史大夫……不然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會交給您去做?

  其實在陛下的心裡,您和斛律光是一個分量,哦不,或許那斛律光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還不如您呢……,斛律光再如何,他也是坐實了功高震主,陛下再大度,只怕也會提防斛律光,這樣一來,兩邊的說辭,陛下自然會更偏向您,您覺得呢?」

  何洪珍趁熱打鐵,道:「您只要將抓住的斛律光的把柄據實以報,不要添油加醋,陛下自不會懷疑您還藏著別的心思……」

  話音剛落,祖珽便陰沉著臉色望過來,肅然道:「老夫能有什麼別的心思,老夫做的一切,那不都是為了朝廷,為了陛下嗎?」祖珽朝皇城的方向拱拱手,道:「老夫所為,不過是懼怕會重蹈王莽之患而已,老夫……豈是那種為了私人恩怨而不顧國家大義的人?」

  何洪珍噁心的都快吐了,這祖珽到了山東懲治了幾個月的貪官污吏,莫非便真以為自己是個忠直臣子了?明明就是私慾,存心報復,卻非要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真是無恥之尤……!

  於是何洪珍賠笑道:「祖大夫當然是忠君的,不然何以敢與斛律氏如此高門相較量呢?

  祖大夫大仁大勇……,祖大夫如此終於國事,實乃我輩楷模呀……」

  祖珽聽了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道:「話雖是如此,但是斛律光自擔大任以來,從無逾制之處,老夫就是想抓他把柄,一瞬間也無從下手,一些簡單的罪名又能拿他怎麼樣?」

  斛律光深知自己位高權重,易遭小人嫉妒,所以對於自己和家裡人管束都很嚴格,這些年來幾乎從無惡名。想要從他個人方面下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斛律光根本不貪戀權勢,他擔任多職,卻只有軍隊是正經在管,其他部門基本是就是掛個名,連搞幾個形式都懶得搞。說的少,做得少,破綻也就少。

  這種情況讓祖珽很難受,他正準備猛虎撲食呢,結果發現對方跟個刺蝟一般,想咬幾塊肉下來卻沒有地方可以下嘴,讓他鬱悶不已。在他個人上面做文章是行不通的了……

  這時候,何洪珍又開始攛掇道:「又不是只能從他身上做文章,我們還可以看看他身邊的人呀……比如他的幾個兒子,比如斛律羨,比如和他沾親帶故的那些人……」

  「斛律家那麼大,仆童婢女過萬,家中就絲毫沒有違制之物嗎?聽說斛律家光是私軍健奴便養了兩千……其中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大把大把的……」何洪珍一一指出來,忽然壓低了聲音,「當初孝昭太子和太子妃怎麼死的,可都不是秘密,您說,斛律家上上下下,就真的一點怨懟也沒有嗎……」

  「這個人真是毒……」祖珽悄然瞥了他一眼,靜靜的想了很久,道:「光是這些,恐怕無能為也……」

  逾制之物,只要是貴重一些的勛貴和大臣,家裡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一般不是刻意針對,沒有人會捅出來,因為這會犯眾怒,大家的屁股底下都不乾淨……

  第二條嘛,也不成立,斛律家是養了死士護衛,但陛下半年前成立了一支新軍,斛律家一口氣便將這二千私軍全都送去了,足見赤誠,在這點上攻擊,怎麼能傷到斛律光呢?

  至於第三條,毒是夠毒,也夠狠,對君上心存怨懟,那是大逆不道,但是這種事情根本就拿不出任何證據!

  到時候祖珽如何跟陛下解釋,這都只是他猜的?按照陛下的脾氣,不得將他的皮都揭下來!

  剝皮揎草,那可是前所未見的酷毒之刑呀!這一點上,陛下還真對了高家人瘋狂殘忍的天性……

  對於何洪珍來說,這些都不是問題,他這般說道:

  「光這麼幾條肯定是不夠的,斛律家樹大根深,豈是那麼容易扳倒的?

  只是這虱子多了還咬死人呢,這一條條罪名下去,肯定會讓陛下的態度有所鬆動……

  到時候,祖大夫想怎麼樣,都會事半功倍……」

  祖珽目中含笑,道:「嗯,說到點子上了,再深厚的信任,也經不住一次又一次的辜負,許許多多的小罪名累加起來,他們絕對扛不住……」

  他笑著望著何洪珍,道:「不知道洪珍你想謀得何職呀?」

  何洪珍一怔,而後大喜,祖珽這是明晃晃的提出信號要將其收入麾下了,但他雖然貪,好歹知道吃相不能太難看,於是扭捏了一陣,道:「草民所求不多,指望有個一官半職就行了,那裡敢挑三揀四?」

  祖珽貌似對他這種謙遜的態度很滿意,一個封官許願,一個千恩萬謝、涕泗橫流,最後兩人聊了大半夜方才退場。等到酒宴散去,何洪珍離開,祖珽方才收斂了神色,端坐在榻上,臉色看著有些陰沉:

  「那個人,你們給我盯緊嘍,不准他離開半步,一旦他有異動,你們就直接殺了他,然後把屍體送到高元海那裡,就說是周國奸細……」

  下屬愣住了,剛才不還是賓客盡歡嗎,怎麼現在就要刀斧加深了?只聽得祖珽喃喃道:

  「奶奶的……老夫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毒的傢伙,而且看他那樣子,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留他不得!」

  同樣的一類人,只有一小半可能會惺惺相惜,更多的可能就是相互噁心,何洪珍就把祖珽給噁心壞了。

  其實構陷人這招祖珽自己就是宗家,還用得著他何洪珍教?

  祖珽之所以擺出諸事不懂的樣子,也不過就是想探一探何洪珍的底細而已。

  兩人心性相似,都是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那種人。

  但是祖珽自認為是天上的仙鶴,驕傲不可一世。

  而他何洪珍,就只是鑽在洞裡的耗子,整日裡只會擺弄些上不得台面的、又損又毒的手段!

  祖珽看不起他。

  不過講真的,何洪珍的辦法倒是聽上去很不錯,姑且試上一試……

  他坐了一會兒,散了一些酒意,說道:「把奏章拿過來,老夫要重新寫一遍!」

  參考了何洪珍的想法,祖珽覺得自己做的還是有不完美的地方。

  但是,他祖珽手裡頭的活計,怎麼能夠不完美?

  祖珽眼睛不好,書房裡點上了好幾隻蠟燭,搖曳的燭火下,祖珽運筆如飛:

  「陛下容稟……臣多方查詢佐證,發現幾處不妥之處,臣不敢自專,唯陛下聖裁……」

  幾日後,在滿朝的關注之下,祖珽終於上了參劾斛律家的第二本奏章,其中列舉了斛律光及其家中子弟所犯罪狀一十七條,其中包括斛律光擁兵自重,不服朝廷管束,還有斛律家私藏兵甲,有不軌之心,等等等等……

  祖珽請陛下調撥衛尉寺的甲兵大搜斛律府。

  滿朝譁然,皇帝將奏章扣住,留中不發。

  過幾日,祖珽再次上折,再請搜檢斛律府。

  御史台、秘書省、門下省、在軍中任職的大將勛貴……,陸續有人站出來參劾斛律一家。

  彈劾的奏章愈積愈多,漸漸堆積如山。

  看樣子斛律家似乎要完,所有人各懷心思等待著皇帝的決斷。

  傍晚,宰相趙彥深入宮面見皇帝,開頭第二句話便是:

  「陛下到底怎麼看待斛律氏滿門,斛律氏確是權柄過重,但是若是殺之、罪之,太過了一些……,

  斛律光,可素來是忠心耿耿呀!還望陛下不要聽信小人讒言自掘根基!」

  高緯淡漠的看著他,道:「朕何時說過要下罪斛律光了?」

  趙彥深一怔,高緯道:「其實朕早就知道,這是偽周奸細散布的謠言……」

  「那陛下何不下令祖珽停查此事……?」如果再讓祖珽這麼搞下去,後果堪憂!

  「不,」高緯拒絕的乾脆利落,「朕會支持他查下去,直到他該收手的時候。」

  仿佛知道趙彥深心中所想,高緯道:「朕不會自毀長城,元輔放心便是。

  朕……已經為斛律家安排好了一條全身而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