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破廟的稻草上,往外看了一眼,黑夜如墨,寒風肆虐。
我很喜歡這樣的天氣,按照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應該很快就可以離開人世了。
死在這樣的冬季,最大的好處就是:未來一段時間內,我的屍身可以保存完好。
我收回視線,一動不動地望著漆黑的房梁,靜靜等待死亡地降臨。
外面好像有腳步聲傳來。
我希望來一個賊人或者匪徒,這樣就能讓我早點斷氣。
那個人極速跑了進來,站在門口,抱著雙臂一直在哆嗦。 🄲
是個瘦小的身影,好像是個七八歲的孩童。
對方被我嚇了一跳,詢問我是誰?
聲音很清脆,是個女童。
我懶得搭理她。
看了她一眼,繼續無聊地盯著房梁。
她沒多說什麼,立馬跑了出去。
很快找個火摺子進來,把地上的稻草攏起來點燃了。
她借著火光開始觀察我,我也在暗暗觀察她。
她好像剛從水裡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
雖然很狼狽,依舊可以看得出,她的樣貌生的極好。
唇紅齒白,有一雙狹長明亮的鳳眸,配上一身男童的棉襖,很是英氣。
就像雪天的紅梅,倔強傲然。
她再次詢問我的名字,我不想回答。
她開始不滿地抱怨,還是我是個啞巴。
她好吵。
我只想安靜地去死,她為何要關心我是誰,是不是啞巴?
她發現稻草快燒完了,跑出去找了一大堆樹枝回來,火焰瞬間明亮起來。
我的心驟然跳動了一下。
縹緲地望著屋外,視線試圖穿過黑暗,望到那府。
我好像再次看到母親踏入火海的場景。
不知道她是出於什麼心情,非要邀請我靠近烤火。
我沒心情回答她。
她好奇地走近我,看到我腿上的傷口後,大吃一驚。
關切地問我怎麼了?
她不光吵,還多管閒事。
我的生死,和她有什麼關係?
她見我不回答,一邊呢喃我的傷勢,一邊把我拖到了篝火邊,非要讓我烤火。
我在這裡凍了兩天,渾身已經麻木,幾乎失去了一切知覺。
靠近火焰的那一刻,暖意瞬間蔓延到全身,我好像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原來火焰並不可怕,很溫暖,很舒服。
也許母親死的時候,並沒那麼痛苦。
我出神地望著火焰發呆。
期間,她同情地看了我好幾眼。
她好像很累,烤乾了身上的棉襖以後,躺在地上慢慢睡著了。
我默默注視了她一會。
她的羽睫很長,合上以後,像一個黑色蝴蝶翅膀。
她的鼻子也很好看,小小的,挺直且秀氣。
她的嘴唇紅潤飽滿,好像海棠花。
她合上眼睛,看不到倔強的眼眸,蜷縮著身子,雙手抱膝,好像瞬間成了溫順可愛的貓。
第二日,我在半夢半醒間,覺察到有人在旁邊打量我。
我莫名不想睜眼,任由她隨意打量。
她看了一會,終於離開了。
我緩緩睜開眼睛,再次無喜無悲地望著房樑上那個破舊的蜘蛛網。
過了一會,她用破碗端著半碗水進來了,見我醒了,朝我笑道:「你醒了。」
我沒回答,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絲毫不在乎,跪坐在我身邊,小心翼翼地給我餵起了水。
我很不解。
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她對我一無所知,為何要對我好?
我沒反抗,任由她給我餵水。
她好像很滿意我的態度。
餵完水,用自己的衣袖輕輕幫我擦了一下嘴巴,叮囑道:「小啞巴,我要出去找吃的,你在這裡等我。」
她扔下這句話,火速離開了。
破廟再次安靜了下來。
我猜,她不會再回來了。
縱使她渾身是水,烤乾後,衣裳又髒又皺,頭髮亂糟糟的,我也能看得出來,她是富貴人家的女兒。
她的手指細膩如白玉,面色紅潤有光澤,頭髮黑亮順滑,身上穿的男童棉襖,並不是普通百姓能買得起的料子。
還有就是,她笑起來眼眸帶光,那不是一個窮人家孩子所能養出來的光彩。
我陪著母親去給窮人施過粥。
窮苦人家的孩子因為常年吃不飽穿不暖,通常面色蠟光,個頭矮小,皮膚粗糙,眼神麻木,小小年紀就被生活蹉跎的失去了光彩。
不像她這樣生機勃勃,眼神清亮桀驁。
這種富貴人家的女兒,就算一時任性離家出走,也會很快回去。
她過慣了飯來張口的日子,發現離開家人的庇護,出門吃上一頓飽飯都很艱難,自然就老老實實回家了。
我閉上眼睛,繼續安靜地躺著等死。
我已經許久沒吃東西了,長期飢餓使我腦袋昏沉。
迷迷糊糊間,她回來了。
她從懷中拿出一個饅頭,笑吟吟地炫耀起來。
「你看,我運氣多好,今天一出門就弄到了這個。」
我淡淡地望著她。
那又如何?
這麼冷的天,好不容易弄到一個饅頭,難道要給我吃嗎?
她無視我淡漠的眼神,蹲坐在我身邊,真的把饅頭掰成小塊,一點一點地餵給了我。
我沒拒絕,全吃了。
她又給我餵了一些水,然後開始打掃破廟。
把屋裡的稻草拿出去曬一曬,找了一塊破布,沾水擦乾淨廟裡的破桌子,從外面找了一條破舊的掃帚,把地面清掃乾淨。
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絲毫不嫌棄,還很滿足。
一邊打掃,一邊陪我說話。
「小啞巴,你的腿受了傷,不能睡太髒的稻草,我把稻草拿出去曬乾,甩一甩上面的灰塵,你睡的應該好一些。」
「你看,我把桌子擦的多乾淨。」
「我真幸運,居然找到了一個掃帚,雖然只有一半,但是足夠掃地面了。」
忙到晚上,破廟依舊很破舊,卻沒那麼髒了。
她把我拖到曬乾的稻草上,極為滿意地笑道:「你這樣躺著就舒服多了,對不對?」
我不語不動,靜靜地望著她。
我懶得說話。
既然她認定我是個啞巴和癱子,那就讓她一直誤會下去。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聽到她的肚子裡發出一陣『咕咕』的叫聲。
我瞥了她一眼。
她混不在意地把曬乾到的稻草蓋在我身上,叮囑我趕緊睡。
而後,她再次像昨天一樣,蜷縮著身子睡著了。
我在黑夜裡默默注視著她,不明白她為何這麼做?
自己餓肚子,把唯一的饅頭給了我?
我忽然想到了母親。
母親常說,人要有悲憫之心。
這就是悲憫之心嗎?
在我看來,這分明是蠢。
第二日,她照常起來給我餵水,然後讓我好好躺著,她出去找吃的。
她離開後,我在猜,她今日還會不會回來?
她已經餓了一天一夜,這樣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不可能堅持太久。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再次回來了。
這次弄到了七塊糯米糕,其中一塊被人咬了一小口。
她餵給我吃了五塊,自己吃了兩塊。
她很講究,即便昨日一天沒吃東西,也沒狼吞虎咽,而是優雅地吃完了兩塊糕點。
她真的很有教養,到了這種程度,吃起東西來依舊毫不失態。
我注視她一會,發現她的頭髮好像比昨日更亂了,臉也更髒了。
衣服上還故意抹了幾塊泥巴。
一瞬間,我好像頓悟了什麼。
難道她扮成乞丐,出去討要了這些東西?
我開始對她產生了興趣。
一個出身優渥,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離家出走後,為了一口子吃的,被迫變成了乞丐。
就是這樣自顧不暇的一個人,居然還非要照顧我這個不能動的啞巴。
她怎麼會蠢成這樣?
我想知道,她能蠢多久?
她太小了,我猜最多八歲,
我默默在心裡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小丫頭。
因為我從不願意動手,小丫頭一直以為我的胳膊也有問題,是個全身都不能動的癱子,對我照顧的格外用心。
她每天早晨醒來,都會笑吟吟地和我打招呼,然後給我擦臉餵水。
她出去找了吃的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餵我吃東西,照顧我。
她會把吃的分給我一大半,自己留一小半。
她見我一直不動,害怕我的雙腿和胳膊會萎縮,開始像模像樣地給我揉捏胳膊腿。
她並不嫌棄我是個啞巴,每日自言自語地給我講外面的事。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通過她的口述,我大概猜測出了她每日的行蹤。
進城後,跟著一個神志不清的老婆婆和一群乞丐去柳家討飯。
柳家小姐人很好,每天給乞丐們吃的。
因為這裡的乞丐不多,都是可憐人,所以大家相處取暖,很少欺負對方。
她年紀小,一些乞丐同情她,還會把自己要來的東西分給她一口。
她很禮貌,知道大家都不容易,從不多要別人的東西。
沒多久,她已經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
面色完全沒有了來時的紅潤,雙手粗糙了許多,頭髮也枯黃起來。
她面對我的時候,總是笑臉盈盈。
可是,我曾看到她背著我偷偷抹眼淚。
我躺在破廟的地上,透過大門,看到她坐在破廟外很遠的地方,抱著雙臂,哭的肩膀發抖。
她在想家嗎?
既然如此,為何不回去?
回來後,她的眼淚已經擦乾了,除了眼尾的微紅,幾乎沒有任何哭過的痕跡。
她依舊認真幫我捏腿,給我講外面的故事。
她就像一顆胡桐樹,堅強不屈,且充滿生命力。
我慢慢適應了她的存在,習慣了每日看到她的笑臉,習慣了她的照顧,忘記了要去死這件事。
她每日給我捏腿的時候,都小心翼翼避開傷口。
她以為我的傷口能慢慢自愈,發現我的傷並沒長好,還有發炎的趨勢後,開始擔心起來。
這一天,她早晨給我餵水的時候,盯著我的傷看了許久。
而後擰著眉道:「小啞巴,我今天可能會晚點回來,你在廟裡要乖乖的,知道嗎?」
我差點笑出聲。
我比她大五歲,算起來,應該是她兄長一樣的存在。
可她卻把自己當成大人,像照顧幼童一樣照顧我。
她真的很蠢,很可愛。
我不知道她為何要很晚回來,只是眨了眨眼,算是回應她。
她很滿意地出去了。
走之前,還貼心地把一碗水放在我的臉邊。
告訴我,若是渴了,可以試著側起頭,喝點水。
我以為,她當真會很晚才回來,沒想到,一個時辰後她就瘋跑了回來,懷中還抱著一大堆金瘡藥。
她的右臉腫的很高,上面的巴掌印清晰可見,衣襟前面被抓破幾塊。
她跑的氣喘吁吁,面頰通紅,額前掛了一層薄汗,整個人狼狽到不行。
我死死盯著她的臉。
她好像覺察到什麼,笑嘻嘻解釋道:「出門摔了一跤,沒事。」
她當我是傻子嗎?
她明顯是因為偷藥被人打了。
我很生氣。
很想殺人。
她是我的小丫頭,我可以裝啞吧,裝癱子騙她,但是別人不可以欺負她。
我等著她像往常一樣囉嗦今日的所見所聞。
這樣我就能知道是誰打了她,可以在痊癒後去殺了那個人,結果她對這事閉口不談。
她認真洗乾淨手,開始小心翼翼地幫我塗藥。
她的手很小很軟,在觸摸到傷口的那一刻,指腹的溫熱和傷口的疼痛一起傳來,我莫名感到興奮和戰/栗。
我希望她能這樣一直觸碰我的傷口。
我知道自己是個怪物。
若是讓她知道我此刻的想法,她一定會害怕我、嫌棄我、鄙夷我、噁心我,最後離我而去。
所以,我斂眸不去看她,努力克制住自己。
她以為我怕疼,上藥的動作越加小心了。
她的溫柔讓我更興奮,更滿足了。
我天生七情六慾不全,對什麼東西都沒太深的感情,可是這一刻,我決定把她據為己有。
等養好了傷,我要帶走她,把她養大,讓她永遠當我的小丫頭。
從這天開始,我每天都在期待她給我上藥,努力配合養傷。
年三十這天,下了大雪。
她一早出去找吃的,很快就神采飛揚地拿了一個大肉包子回來。
從懷裡掏出來的時候,還是熱的。
她一邊興奮地給我說包子的來歷,一邊把包子掰開,餵給我一大半。
她吃完剩下的一小塊包子,心情愉快,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佩,給我說起了玉佩的來歷。
這是她娘親留給她的東西。
說起娘親這個詞,她的笑眼眸里好像盛滿了細碎的金光,溫柔明亮的讓我痴迷。
這麼久了,這是她第一次提到自己的身世。
可是,她並沒說自己的名字和出身,只說了一些娘親的生平往事。
從她的描述中,我知道她父母雙亡了。
一瞬間,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原來她和我一樣失去了父母。
難怪她一直不想回去。
她講完這些,一臉期待地問我,是否願意和她一起浪跡天涯?
我當然願意。
我不光要和她一起狼藉天涯,還要殺光所有欺負她的人。
她鼓勵我試著行走,我答應了。
她用小小的身軀撐著我站起來,扶著我前進。
因為太久沒站立行走,我的雙腿有些綿/軟無力,練了好大一會才能使上勁。
她比我還要興奮,激動的滿面放光。
到了中午,她見我已經能獨立行走,信誓旦旦地要出去找一碗東坡肉當我們的年夜飯。
我愣了一下,想陪著她一起。
可我又擔心自己走的不利索,萬一遇到滅門仇人,暴露自己,連累了她。
最終,我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她把我安頓好,開開心心出門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我等了許久也不見她回來,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安慰自己,今年是除夕,大家都在關門過年,小丫頭要找一碗東坡肉很難,所以會回來晚一點。
雪越下越大,破廟搖搖欲墜,我只好到廟處的一顆大樹下躲避風雪。
破廟果然塌了。
看著滿地殘垣斷壁,我的心莫名不安起來。
這段時間,我和小丫頭朝夕相處,這個破廟猶如我們的家。
家沒了,是不是意味著小丫頭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想去找她,又害怕她回來後找不到我。
思來想去,決定在這裡等她。
我相信她不會騙我,一定會回來找我。
眼見著天色漸黑,她還是沒回來,我的心越來越慌。
我擔心自己一直躲在大樹後,她回來看不到我,便坐到坍塌的破廟上等她。
這段時間,她對我照顧的極好,每日細心的用稻草給我蓋身子,儘量不讓我受寒。
這樣忽然吹了寒氣,腿上的傷口又疼又癢。
我忍著沒動。
我要讓她回來看到我受了寒,心疼我。
眼見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天黑如墨,極遠處有綿長的鐘聲傳來。
新的一年,到來了。
我的心,如墜深淵。
年初一的早晨,雪花如鵝毛,遠處的鞭炮聲接連不斷。
這些熱鬧和我無關。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我身上。
到了晚上,我渾身染白,也沒等到小丫頭。
我坐在破廟上,任由荒郊野外的寒風如刀一樣剮在身上,疼如凌遲。
我的胎毒忽然發作了。
和小丫頭相處這麼久,胎毒一次沒發作過。
我差點以為自己莫名痊癒了,這次的發作讓我措手不及。
身體裡好像被人潑了熱油,疼的牙齒都在瘋狂打顫。
我拼命希望小丫頭能回來看我一眼,像過去一樣喊我一聲:小啞巴。
我覺得只要看到她的笑臉,聽到她的聲音,我就不會那麼疼了。
可是,我的希望並沒實現。
我疼的不能動彈,趴在地上,拼命伸出舌頭舔舐地上的雪,希望能緩解五臟六腑里的灼燒感。
不知道熬了多久,直到天色再次蒙蒙亮,我才恢復如初。
我好像死裡逃生一般,又一次活了過來。
我打起精神,告訴自己,也許小丫頭遇到了事,暫時選擇了離開。
只要我一直等下去,她肯定會回來找我的。
老天好像在故意和我作對,整個正月都在下雪。
我靠著吃雪團,啃草根活了下來。
只有活著,才能等到她。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
我瘦的不成人形。
二月初一這天,大雪終於停了,久違的太陽露出了臉。
小丫頭還是沒回來。
我沐浴在暖陽下,站在坍塌的破廟上,環顧四周,滿臉茫然。
那府沒了,我沒有家人了。
破廟沒了,我沒有小丫頭了。
天大地大,無人要我。
我抬頭望了一會天上的暖陽,驟然恨意叢生。
別人可以不要我,小丫頭憑什麼不要我?
我明明在安靜的等死,她非要強行闖進破廟。
照顧我,關心我,鼓勵我,像太陽一樣照亮我,給我活下來的勇氣。
現在,她居然就這樣拋棄我了!
我一定要找到她。
哪怕打斷她的雙腿,讓她恨我一輩子,也不准她再離開我半步!
更不准除了我以外的人欺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