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山只待了一晚,鐵蛋就打心底里不待見山里這群人了。
但畢竟他人生地不熟的,還是跟著這唐通一道走了。
此地山高林密,渺無人煙,唐通顯然也不能飛天遁地,但他至少知道出路該怎麼找。
只見他一手平托著個銅盤,一手掐算,口中默念,那銅盤上,刻著天干地支周天星宿和玄門秘籙的法盤,便在真炁催動下,自發旋轉起來,而唐通也根據掐算,時不時手動矯正一下,如此不斷變換算式,朝著個大致的方位前進。
「這叫楊公盤,風水算術的法器,沒見過吧,看不懂吧,想學吧。」
唐通也知道鐵蛋在偷偷瞅他,得意洋洋,
「只是很可惜啊,秘法不傳外山的。師弟你啊,第一天上山就被罰砍柴,只怕沒這緣分嘍。」
鐵蛋看他,
「為什麼。」
「為什麼不傳?」
唐通站住腳步,瞅了鐵蛋一眼,
「那還能為什麼,還不就是怕和其他門派那樣,一時不查,收下那些狂悖叛逆,無視倫理綱常的逆子,給學得了山裡的本事,結果就欺師滅祖,離經叛道,改宗換廟了唄。」
鐵蛋沉默。
唐通搖頭晃腦,
「所以說師弟啊,你說你,動什麼氣啊,都築基的人了,給他打就打一頓嘍,又傷不到你的。
好不容易來了本山,人家給你什麼氣都得受,還得把他伺候好嘍,不然誰肯傳你真本事?
怎麼,你以為就你天賦驚人啊?你天資高,你本領強,大家就得捧著你,讓著你啊?
別傻了弟弟!你當掌門是你爹呢!咱們能拜進山裡的,大家都差不多啦!
上面就是想方設法的,先把不聽話不服管的,都篩下去呢!別沒頭蒼蠅似的,往人家刀口上撞啦!」
鐵蛋就看著他,
「為什麼。」
唐通揚起眉毛,
「我都說這麼明白了你還不懂。你怎麼築這基的?」
鐵蛋依舊盯著他,
「為什麼幫我。」
唐通一時恍然,然後大悟,
「啊?哦,我那可不是在幫你。畢竟我就掃個地罷了,和我有啥子關係,當然實話實說嘍。
何況那幾個,也確實不是玩意,山里誰不知道他們啥腔調啊,尤其還踏馬走谷道的,太噁心人了。我還要給老唐家傳宗接代呢,可不想和他們混為一談。
不過按道理,你應該已經死了才對啊,真不知掌門為何放你一馬……」
鐵蛋不是很懂。
「傳宗接代?」
唐通揚起眉毛,
「你不懂怎麼傳宗接代?那完了,這活可太精妙了,講起來三天三夜不能停,我可教不了你,想學你得找青棠宗的妹妹……」
鐵蛋眯起眼,
「失了元陽,如何鑄劍胎?鑄了劍胎,以身合劍,捨身為鞘,還傳什麼代?」
唐通傻眼,
「你……難道你是侍劍童?」
鐵蛋,
「你不是?」
唐通一陣無語,
「我是,不,我不是,不是我,唉……好吧,算你贏了,難怪師兄您如此厲害,刷刷幾下就把他們砍死了。原來這就是侍劍童麼,果然名不虛傳……
哦,我明白了,難怪掌門首座們捨不得現在砍你的頭!這是想等你的劍嬰鑄劍啊!」
鐵蛋倒是不意外,其實看到那滿山遍野的劍,自己也隱約猜到了。
劍童,本來不就這麼用的麼。等結了劍嬰,直接整個人放爐子裡燉,便是所謂的捨身合劍,也算是劍宗聞名天下的鑄劍秘技了。
不過聽這個意思……
「你們本山的,不煉捨身劍?」
不,或許應該換個問法,
「不捨身,也能煉劍?」
唐通張張嘴,嘆了口氣,點點頭,
「此法外山不傳的。」
好吧,鐵蛋全明白了。
所以本山,真的什麼法門都有,人家就是不傳你罷了。
「拿外山的鑄劍,給你們本山的使喚。
這和當年在魔宮裡,給帝尊做劍鞘,又有什麼區別?」
唐通撓撓頭,
「至少煉成劍嬰,以身合劍,也有百千年的壽數了啊。
你也不想想,你們外山的,哪個不是路邊撿的,市集裡買的。
若劍宗不拾你們回來,豈能活到這個歲數呢?」
不用他來多說,自己這條命,就是劍宗給的,人家想怎麼用就怎麼用,這道理鐵蛋一直懂的,如今就這般世道罷了。不過……
「你們本山的,當初不也是猴子撿回來的,與我們又有什麼區別。」
一聽鐵蛋這麼問,唐通忍不住笑了,
「哦,你說猿公盜子傳劍的故事啊,劍宗弟子都是白猿撿回山里養的,所以一個個殺性慎重,且狀不似人。
那不過是坊間的小說雜談罷了,是隱晦了北宸衛的出身,當不得真的……」
見鐵蛋還盯著自己,唐通撓撓頭,嘆了口氣,
「罷了,你老糾結這本山外山的,那可知道我這個弟子之位,是怎麼來的麼。
我唐家世居乾州,侍奉劍宗八代,年年供奉,第九代才有我一根獨苗,有緣得道,可以修仙,於是傾家蕩產,砸鍋賣鐵,湊足三千斤炭,三千斤鐵,三千畝的地契,一併送到山裡,又跪了九天九夜,山里才看在我家這麼多年勤懇,勉強點頭,收我入門牆。
所以你說,我們有什麼區別?喏,就這點區別了。我交了學費了。你呢?」
鐵蛋沉默了一會兒,
「所以你們本山,個個是門閥。」
「門閥?呵呵!門閥!?」
一聽對方還是得出這麼個結論來,唐通也是氣得直笑,
「什麼是門閥?家門闊一些,家底厚一些,家人多一些,便是門閥了?
照這說法,便是現在街頭的乞兒,上數八代,又有哪個不算門閥?
幾代前那些真正的窮人,早特麼餓死街頭了!哪兒還有子子孫孫留下來!
大家還不都是門閥的根!魔宮的種!
哦,怎麼,師兄你家落魄了,你可憐,法就該白傳給你啊?
那我拜進山里九年了!每天掃地!劈柴!挨他們的打!我可憐不可憐!
就因為我家交的數最少!到現在只傳我這點算術尋路的本事!憑什麼!
我特麼都忍氣吞聲忍了九年,就因為你這點破事!被連累著趕下山!就因為你要爭那口破氣!就因為你忍不住一頓打!
還問憑什麼!憑什麼!就憑我家這些年,辛辛苦苦上的供!納的糧!采的鐵!流的汗!淌的血!都特麼是白給的!?
我還想問憑什麼呢!沒有我們這樣的門閥交數!你在山上吃什麼,喝什麼,用什麼,天上掉下來啊!?
你說!不招門閥!你們怎麼過!嗯!?」
鐵蛋冷冷道,
「搶。」
「哈!哈哈!搶!」
唐通哈哈大笑,
「哈哈!搶!好!師兄,你這人還真不賴!至少裝都不屑於裝!好!搶!
那你怎麼不問一句,被你搶的人,覺得公不公平!
人家會不會問一句,既然大家都是一樣的!沒什麼不同!
憑什麼就活該被你搶!」
「就是活該。」
鐵蛋冷冷得看著對面的少年,低沉著聲音,好像在對他說,又好像對自己說。
「世道就這樣,比我年長比我強的,就可以搶我,欺我,殺我。
那等我夠強了,我也要搶回來,奪回來,殺回來。
大家的命,都一樣,世人皆可死於劍下,沒人有什麼不同。
既然我在乎的東西,統統都被奪走了。
那想要什麼,我就拔劍搶,誰擋我的道我就殺誰。
只要一直殺,一直搶,等到我成為天下第一,就沒有人能再奪走我的東西了。」
「呸!胡說八道!我看你魔怔了你!」
唐通怒氣沖沖瞪著鐵蛋。
鐵蛋也冷若冰霜的盯著唐通。
兩個人對瞪著,誰也不肯相讓,直到天色漸暗,從山脊對面翻過來一頭熊,猛得看到兩個人在鬥雞眼,冷不丁的嚇了一跳,扭頭跑了兩步,然後反應過來。
不對啊,老子是熊,老子跑什麼啊?
於是它又轉回來,「嘎嗷哦!」得人立起來狂吼。
唐通冷笑著,一昂頭,
「請吧師兄,你厲害,把你的道理講給它聽聽。」
鐵蛋一點頭,
「好!白虎躍澗!」
青霜劍閃,寒刃出鞘!
手起劍落,熊頭兩半!
「哼,手中有劍,藏著不亮,你一開始就想殺人吧。」
唐通冷哼一聲,取出塊腰牌一招,就把熊給收了。
鐵蛋也不和他爭,依舊把右臂垂著,作出有氣無力的樣子。
「帶路,天黑了。」
唐通也扭過頭不再看他,就悶聲悶氣埋頭走。
倆個少年,一前一後,無聲得走入幽暗的山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