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6章 世間哪有不破之堅城

  第1326章 世間哪有不破之堅城

  玉璧城外的樹林裡,高伯逸把手放在背後,目光深邃的看著隱隱傳來喧囂叫嚷的城池,沉默不語。

  鄭敏敏拿出那封信,在他面前晃了又晃,有些興奮的叫道:「信紙的第二頁,從左邊第一列第二行開始,斜著往下看,正好就是:城內有內應。這幾個字!

  韋孝寬怎麼知道的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阿郎你讀書的習慣,寫字的習慣,都是橫著寫,從左往右寫!

  這封信,你應該可以一眼就看出端倪來。哪像我那麼笨,謄抄的時候才察覺不對勁。」

  頭一次思維跟上了高伯逸的腳步,鄭敏敏無比激動。

  不過這個問題弄明白了,她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不明白。

  韋孝寬為什麼要給高伯逸回這樣一封信!

  當年他堅守玉璧,挽救了岌岌可危的西魏政權,說是宇文泰的救命恩人也不為過。宇文邕對他不薄,信任有加。這樣的人,怎麼就……反叛了呢?

  他可不止是暗暗的出賣情報,而是直接動用了埋藏的一根釘子!直接打開了玉璧城的城門!

  不僅陰險,而且做事做得很徹底!將來就算周國滅亡,高伯逸要算帳,也絕不會把帳算韋孝寬頭上!京兆韋氏的危機,徹底解除。

  代價是什麼呢?

  代價就是周國門戶大開,不得不死守蒲坂。

  高伯逸之前做了那麼多準備,花費了無數人力物力。他甚至讓鄭敏敏負責盯住晉陽那邊來的一批傷藥,為可能到來的大量傷亡做準備。

  最後……居然是這麼個結果。

  做了大量的無用功,如果知道城門會洞開,玉璧城唾手可得,誰還會整日提心弔膽?

  這一剎那,鄭敏敏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傻子一樣。今天之前,她一直懷疑,或許是韋孝寬留了「暗示」,但這也很可能是敵人的套路。

  「大人的世界,很複雜啊。我記得,你好像已經十八了,不再是小孩子了。這些事情,你自己慢慢揣摩吧,紙上得來終覺淺,我說什麼,你轉眼就忘了,只有你自己悟出來的,才能伴隨一輩子。」

  高伯逸看著玉璧城城牆上,一面又一面黑色的周軍旗幟被放下來,一面又一面紅色的齊軍旗幟被掛上去,懸著的心,也落回了原處。

  準備很驚艷,現實很庸俗!

  果然,再堅固的城池,也抵擋不住國力的差距,抵擋不了人心的蛻變。

  江山在德不在險,高粱河車神說過這句話。高伯逸雖然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江山的穩固,確實不能把「德行」不當回事。

  「宇文邕的改革,看似雄才大略,實則自取滅亡。」

  高伯逸不屑的說道。

  看到鄭敏敏一副求知慾旺盛的模樣,看到玉璧城還沒發來完全被控制的信號,高伯逸長嘆一聲道:「所有的政策,都要看實施的環境。如果環境變了,那麼就要好好的思索,調整。如果我是宇文邕,你猜我現在會怎麼做?」

  「重建八柱國?」

  鄭敏敏試探說道。

  高伯逸有些吃驚的點點頭,一個弱女子能看明白的問題,宇文邕居然看不明白,何其愚鈍!

  「宇文邕確實對韋孝寬很信任,包括梁士彥,賀若弼等人,都很信任,給他們權力。然而,他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高伯逸指著玉璧城問道:「韋孝寬鎮守玉璧多年,那麼我問你,這座城,到底是周國的,還是他們京兆韋氏的?」

  這個問題黃口小兒都能回答,鄭敏敏答道:「自然是周國的,周國是宇文氏的,也可以說是宇文邕的。」

  「這不就得了麼。玉璧城再怎麼被齊軍攻占,損失的只是周國或者說是宇文氏而已,京兆韋氏又不心疼。

  而齊軍攻入關中,秋後算帳的話,每死一個韋氏的子弟,都會讓他們痛徹心扉。

  究竟應該如何選擇,這不是明擺著的麼?哪怕我舉著的劍不落下去,他們也會提心弔膽,整日擔憂我會不會有一天記起來,他們當年在玉璧為難過我。」

  「所以說要是宇文邕重建八柱國,戰利品分配,可以任由他們自己決定。那麼齊軍來了以後,勢必會破壞這種格局。

  到那個時候,韋氏子弟為周國而戰,其實也是在為家族而戰。他們當然會眾志成城,這是明擺著的事情。

  這個道理懂了嗎?」

  那一天,高伯逸喊話的言外之意,韋孝寬聽懂了,並且,爽快的給出了答案。一封只有高伯逸才能一眼看出的「密信」。

  韋孝寬善於搜集情報,高伯逸作為重點關注對象,韋孝寬連對方哪天和哪個女人睡覺都知道!

  喜歡橫著寫信,喜歡從左到右閱讀,這又不是什麼很難查清的事情。連鄭敏敏都知道。

  老奸巨猾的韋孝寬,一邊退出玉璧城,金蟬脫殼,一邊留下「伏筆」,賣個破綻給高伯逸,到時候玉璧城全軍覆沒,無人逃脫,這件事也就成為了歷史。高伯逸不會去說破,韋孝寬更不會去說破。

  而玉璧失陷的責任,全被竇毅這個倒霉蛋扛下來了,跟他韋孝寬沒有半點關係,他的「一世英名」也保住了,京兆韋氏一族也能順利上車,不必擔憂高伯逸攻破關中秋後算帳。

  面子他拿了,里子他也拿了。高伯逸感覺,韋孝寬現在在蒲坂,可能晚上做夢都會笑醒。

  正是應了那句:你或許血賺,但我永遠不虧!

  和這些老狐狸打交道太累了。

  「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這是晉陽鮮卑當年進攻的時候,特有的信號,已經許多年都沒有用過了。如今響起,頗有三十年河東折戟,三十年河西雪恥的豪邁熱血。

  「對了,還要打個卡。」

  高伯逸又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突然一把攬住鄭敏敏的細腰,伸出手對著天做出一個「V」字的勝利動作說道:「愛妃,陪朕入玉璧城,看看那些殘兵敗將。你看,高歡做不到的事情,朕做到了。」

  ……

  玉璧城正面城牆的一角,竇毅身邊還有四五個親兵,用盾牌護著他。但是很明顯,大勢已去,四周到處都是把兵器丟地上,抱頭遁地的周軍士卒,看起來十分狼狽又可憐。

  城牆下方,無論是城內還是城外,都堆滿了屍體,既有齊軍的,又有周軍的。而作為玉璧城主將的竇毅,卻並未投降,而是相當有骨氣的負隅頑抗。

  當然,齊軍之所以沒有撲殺他和他麾下那幾個親兵,不是因為做不到,而是因為高伯逸還沒來,斛律光很有分寸,該他做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剩下的事情,應該高伯逸來做決定了。

  「放下兵器吧,現在的堅持,毫無意義。」

  斛律光揮揮手,身邊的齊軍都放下瞄準的弓弩,氣氛有所緩和。竇毅也擺擺手,身邊親兵將盾牌丟到地上,不過依舊沒有放下佩刀。

  這一戰輸得莫名其妙,到現在,竇毅都不明白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他心中有個隱約的猜測,只是需要私下裡找高伯逸確認。

  本來抵抗齊軍的正面進攻已經很辛苦了,特別是大量的猛火油,燃燒起來以後,會破壞城牆上周軍的陣型,這樣齊軍精銳,就能登城後,占據主動。

  其實光這一招,還不至於說讓玉璧城失陷。因為齊軍的物資,也不是無窮無盡的,士兵的體力,也不足以支持三班倒的進攻。

  等他們累了的時候,就是周軍反攻的時刻。今日,玉璧城應該是安全的。至於明天,後天,大後天,那誰知道呢?

  孤城,遲早都會陷落的,只看早晚而已。

  結果沒想到的是,王軌居然擅離職守,帶著人馬來這裡支援。對此竇毅也是無話可說,怎麼說,對方也是幫自己的忙。

  更沒想到的是,王軌來這裡沒多久,側後方就有齊軍精銳,如潮水一般湧入!如果不是王軌當時也是一臉錯愣,竇毅簡直懷疑那些神策軍精銳,就是他放入城內的!

  那支軍隊迅速在城內肆虐破壞,每過一處,都會破壞那裡的閘門,機關,殺掉負責關閘的周軍。

  最後,局面便一發不可收拾了。王軌還未下城牆,就被已經上了城頭的斛律光一箭射殺!箭矢穿過喉嚨,連遺言都來不及交代。

  玉璧城除了主城門外,其他所有城門都洞開,齊軍隨之入城。集中在主城門附近的周軍士卒,士氣迅速崩潰,兵敗如山倒,神仙都救不活了。

  現在竇毅可以確定的是,正因為那一支出乎意料竄入玉璧城的齊軍,才會造成連鎖反應,使得此番慘敗,齊軍幾乎沒費什麼功夫就已經出現在城內。

  那麼堅固的一座大城,居然就這麼讓人進來了!簡直離譜!

  竇毅現在就關心一個問題:齊軍是飛進來的,還是周軍有內奸,放進來的?

  「竇兄別來無恙啊,沒想到我們會在這樣的場合重逢。」

  齊軍有序分開一條路,高伯逸在一位穿著樸素卻又清純俏麗的年輕女子陪同下,來到竇毅面前。

  「放下武器吧,名揚天下的高都督來了,不會殺俘的,你們性命無憂。」

  看到高伯逸來了,竇毅暗暗鬆了口氣,暗嘆自己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

  「好生伺候,莫要怠慢了。」

  高伯逸輕輕擺手,並沒有跟竇毅廢話的心思,至少現在沒有。

  竇毅走後,斛律光深深看了高伯逸身邊的鄭敏敏一眼,隨即上前將手裡的虎符雙手呈到鄭敏敏面前。待對方拿了以後,他才雙手抱拳對高伯逸行禮道:「都督神機妙算,末將幸不辱命,拿下玉璧城。周軍自都督竇毅以下,無一人逃脫。」

  無人逃脫,估計韋孝寬可以鬆口氣了吧。

  「打掃戰場,今夜,敞開了吃,犒賞三軍!」

  「得令!」

  饒是斛律光平日不苟言笑,此刻也難掩激動。

  不容易啊,玉璧城十多年前他來過,跟高歡一起,結果怎麼樣,世人皆知曉,說是心魔也不為過。

  今日再臨玉璧,已是換了人間。城還是那座城,只是與之相關的,早已變得面目全非。

  一時間,他感覺鼻子酸酸的,想起其父斛律金當年於軍中唱起刺勒川,一時間竟然無語凝噎。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高伯逸用不著調的鴨嗓子,大聲唱了起來。先是用漢語唱了一遍,又用鮮卑語唱了一遍。歌聲飄蕩得很遠,六鎮鮮卑子弟,聽聞無不落淚嘆息,並加入其中,和聲歌唱。

  「高都督萬勝!」

  城牆下方手腳都中了刀的李達,舉起胳膊大喊了一句。

  「高都督!」「高都督!」「高都督!」「高都督!」「高都督!」

  玉璧城內外,高喊「高都督」三個字的齊軍,漫山遍野都是,巨大的喊聲響徹玉璧。

  看到此情此景,站在高伯逸身邊的鄭敏敏,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感慨說道:「三軍歸心,王者登臨,破周,只在旦夕了。」

  ……

  玉璧城內的一間小石屋裡,點著昏暗的油燈。石頭做的桌案上,放著一個木盤,上面有一個煮雞蛋,一個蒸餅,桌上還放著一個酒壺。

  只可惜坐在桌案跟前的竇毅,沒有一點胃口。

  今日高伯逸在城牆上玩的那一手,他也看到了,聽到了,感受到了。

  軍心,是一個很玄妙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是你能夠深刻的感覺到。當年,高歡做不到把六鎮鮮卑和河北漢人武裝集團捏合到一起。

  今天的高伯逸也做不到。但是他卻把六鎮打散後,改造了六鎮鮮卑,並贏得了這些人尊敬。或許這一代人還無法彌合傷痕跟隔閡,然而下一代,下下一代,總會有希望,完成這個壯舉。

  不得不說,輸得心服口服。並且,竇毅並不看好宇文憲在蒲坂能夠擋住高伯逸的腳步。

  「竇兄是覺得飯菜太簡陋了麼?」

  高伯逸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他擺擺手,跟著他身後的那個妙齡美女和貼身侍衛竹竿,都乖乖的退出了屋子。

  高伯逸把食盒內幾碟飄香的熱菜拿出來放在桌案上,輕嘆一聲道:「有什麼問題竇兄可以問了,在下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