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陽九曲城外,一直沒有往河洛前線去的獨孤信與之前一路奔逃至此的趙貴等人早早便等候於此,當見宇文泰儀駕行至的時候,便都忙不迭迎了上去。
「勝敗常事,勿以為憂。唯軍中連日來多有流言風傳,有涉大冢宰體中,請問大冢宰無恙否?」
獨孤信等人入前後並沒有在隊伍中見到宇文泰,旋即視線便鎖定在隊伍中一駕垂帷四掩、密不透風的馬車上,然後便走上前去,一臉關切的詢問道。
「戎行途中風雪相催,大冢宰偶感風寒,雖有微恙,未為大憂。請大司馬等且先從駕入城,再與相見。」
李遠站在車前攔住眾人,不准他們到車旁探望滋擾。
獨孤信等人也注意到此間中外府親信們全都神情肅穆,心中隱有所感,便也未作勉強,各自暫退一步然後上馬一同入城。
從城外到城主府一路全都戒備森嚴,中外府親信們拱從著馬車一路進入府中,途中也未作停留。
之前宇文泰強撐著病體出巡諸軍以穩定軍心,使得大軍得以撤回宜陽。然而就在回撤途中,他的病情再一次轉重,整個人又陷入了昏迷當中,之後狀態也是反反覆覆、時昏時醒。
這樣的情況自然不方便再召見群眾,因此抵達九曲城城主府之後,獨孤信等人也並沒有獲得召見。至於諸軍軍務,則完全委託宇文護處理。
抵達九曲城之後的第一件事,宇文護便藉口調整城防而解除了趙貴的軍權,但也並沒有追究其人之前臨陣脫逃之罪。
趙貴自知理虧,對此也未作堅持。而且他之前所統率的右路軍早在邙山戰場上便逃散頗多,隨其一同撤回九曲城的本就不多,即便是仍然保留軍職,眼下能夠統控的部伍數量也是不多,因此便乖乖的交出軍權,只率本部人馬駐守於九曲城下。
隨著西魏大軍撤退到九曲城,後方的北齊大軍便也一路南來至此,與退守九曲城的魏軍繼續對峙。也正是因為如此嚴峻的形勢,使得西魏軍中一些人事矛盾都處於一種被壓制的狀態,並沒有爆發出來,只是在這一致對外的表象之下,暗裡的涌動卻是不少。
退回九曲城後一直過了幾天的時間,宇文泰都沒有在人前露面,諸將也都心知情況看來應是非常不妙了。雖然他們為了維持軍心穩定,也都極有默契的將這一情況隱瞞下來,並不告知中下層的將士,但是對於接下來的局勢走向也都各懷憂慮。
儘管早在柏亭城的時候,宇文泰便全權委託宇文護處置軍務,但宇文護在軍中素來都有乏威望,諸將對於這一任命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以為然。
在這種憂患不安的局面之下,人內心中出於對安全感的渴求,會下意識的向其心目中自覺得比較強大的人靠攏。
如今的九曲城中,除了情況不妙、生死不知的大冢宰宇文泰及其所任命但卻不能服眾的宇文護之外,還有三名柱國獨孤信、趙貴與達奚武,乃是身份地位最高之人。
趙貴與達奚武都是新敗之將、威望有損,而自出征伊始便一直存在感不高的大司馬獨孤信,如今在群眾心目中的重要性便陡然增強起來。
在與齊軍對峙的緊張氣氛之下,許多將領都在有意無意的向獨孤信靠攏,甚至有人提出如果大冢宰還是不能視事,理當由大司馬獨孤信執掌軍務。當然這也只是在私下裡一說,暫時還沒有人敢於公開持此論調。
面對這一情況,宇文護也是頗感憂困,私下裡忍不住對尉遲綱說道:「如今強敵在側虎視眈眈,本應同心協力以應對難關。但如今卻是人心渙散、各自為計,尤其大司馬人望漸重,使人心憂。阿叔定策於此枯守以待援軍,也不知究竟是對是錯。」
尉遲綱對於這樣的安排本就有些不滿,聽到宇文護這麼說後,便也嘆息道:「阿舅之前便有縱惡之失,今又寄望李伯山這個不恭之徒挽回局面,未免是有些痴妄了。今我與敵對峙於此,大軍難歸,且不說大司馬於此竊奪人心,如若李伯山不赴河洛奔救,反而自武關搶入關中,局勢將會更加危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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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應該不會吧?河洛本就李伯山揚威之地,賊將斛律金等俱其手下敗將、不足為懼,他應當不會怯戰不來。更何況,關中還有大司寇等留守……」
聽到尉遲綱這麼說,宇文護臉色陡地一變,語調都變得隱隱有些顫抖。原因無他,如果李伯山當真如尉遲綱所言那般選擇北入武關而非率軍經三鴉道北上來援的話,那對他們而言不異於滅頂之災。
「我當然也希望李伯山真能如阿舅所言,肯於從命奔援河洛。但李伯山真會如此恭順的話,今日事也不至於此,他反骨已露,若仍存寄望,豈不痴愚?」
尉遲綱聞言後又沉聲道:「這樣的情況絕非不可能發生,事若成真,我等還有什麼應對之計?無論接下來事態如何走向,都該要多作準備啊!」
宇文護聽到這裡後便也久久不語,過了一會兒之後他才又說道:「此間事俱阿叔布置,貿然更改未必有益。但你所言情況也的確應當防備,李伯山若真直入關中,所為者無非挾君自重,應當傳信留守人員,將長安天子暫移同州看管,切勿為李伯山所得!」
當兩人還在這裡商討對策的時候,獨孤信也受趙貴所邀來到其城外軍營中相見。
「當今大冢宰情況堪憂,師旅卻仍困頓於外,未知大司馬對此困局可有所計?」
待到獨孤信入帳坐定,趙貴便直接開口發問道,與此同時又指著自己說道:「前者大冢宰委我重任,而我卻交戰不利,辜負所託,以致師旅敗績,故而我也滿懷愧疚,盼望自己能夠盡我所能以作補救。唯是心慌計短,未知計從何出,大司馬若有妙計,我必當鞍馬相隨!」
類似的話語,獨孤信連日來已經聽過許多次,此時再聽一遍,倒也並不感到意外,但是因為是從趙貴口中說出,他還是不免有些喜悅。
「唉,誰能想到局面淪落至斯啊!當下所困豈是一時之負所致?大冢宰此番論武用兵,實在是失於勉強,急急出征,人莫能阻。哪怕來年春後再作征討,也不至於淪落此態啊!」
獨孤信自然明白宇文泰為何選在這樣一個時節出征,關鍵還是趁著南梁動亂、山南道無暇顧及國中行事這一機會,但卻偏偏忙中出錯,戰事進展不順利且不說,就連自己性命也岌岌可危。
趙貴聽到獨孤信話中也不乏為自己開脫之意,便也連連點頭道:「是啊,國之大事在戎在祀,豈可如此輕率啊!當時作此決議時,起碼也應該普采國中群眾計議,尤其山南道太原王對於國之用兵向來識見高明,應當以事問之。日前行軍途中,我便有問大司馬可曾問計太原王。」
講到這裡,他又將話鋒一轉,望著獨孤信繼續說道:「事已至此,再說前事也於事無補。近日想來多有督將問計於大司馬,還請大司馬千萬不要藏私,賜教某等愚者。」
「南陽公既問,我若有計又怎麼會推脫不言?只不過自出征以來便疏於軍務,不在其位,難謀其事。唯今所計,也不過只有群策群力、眾志成城這樣的俗言罷了。大冢宰既然任用有人,想必也有計策來收拾殘局。」
獨孤信也並不是謙虛,眼下的他看似頗得群眾推崇,但事實上對於敵我具體形勢也是所知不深,並且實在沒有什麼妙策以挽回局面。
更何況如今大冢宰是生是死不能確定,他若急於跳起奪權,如果謀事不成的話,非但難以自處,可能還會讓局勢變得更加敗壞。
趙貴聞言後便又說道:「大司馬太謙虛了,我聽說日前新敗之際,大冢宰已經安排親信南去向太原王告急求救,待到太原王援軍抵達,屆時翁婿合力……」
「竟有此事?」
獨孤信聽到這裡後,眉頭頓時一皺,旋即便拍案而起,皺眉怒聲道:「大冢宰一意孤行,致有此敗,自辱則已,為何還要連累少徒來赴此禍?山南道自有軍機事困,大冢宰自置關西將士於兇險境地,卻要將殘局拋給他人,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