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也知書好學?」
守在店中的李禮成按捺住心中的激動,緩步走上前來笑語說道:「不錯,此卷正是清河郡大儒名師崔靈恩崔使君所著《三禮義宗》,河北並無盛傳,郎君竟能一眼辨之,想必也是家學淵源。」
「我並不深知此書奧義,不過聽家中親長偶言崔使君舊篇,與今所見依稀相似,故而冒昧一猜,沒想到竟是真的!」
那少年聽到李禮成的回答後,不由得也面露驚喜之色,旋即便又忍不住說道:「請問店主此書是否全有?作價幾許肯賣?」
李禮成聽到這話後卻擺手說道:「鄴下雖然人物華麗,但真正深知禮義且篤志好學者亦寡。郎君知此識此,想必同道中人。但此書於店內亦是孤卷,請恕主人吝嗇難捨……」
「你這店主當真好笑!既然不肯售賣,又為何將物擺出?偌大鄴都,市肆萬餘,難道除了你家店鋪,竟無別家售賣此書?」
旁邊那少年的隨從因恐少主求買心切而遭到奸詐店主的訛詐,於是便入前來一臉忿忿的說道。
那少年終究有欠人情世故,沒有第一時間領會家奴的用意,只是皺眉道:「你不知書,不要亂說!崔靈恩乃是禮學宗師,只可惜在舊魏延昌年間南奔投梁,老死梁國未能北歸,凡所著述也多留在梁國。其清河家中所傳,亦不過往年片紙而已。想要在鄴都市裡訪得他筆著全篇幾無可能,又豈是充斥市肆之間的俗物!」
那家奴聽到少主如此耿直,一時間自是尷尬又苦惱,而李禮成聽到這話後便忍不住笑起來,向著少年抱拳說道:「郎君能對這些前人故事了解頗多,實在讓人欽佩。此書雖然不捨得出賣,但卻無妨借閱,請問郎君門第所在,若是不厭賈客冒犯,來日必定攜卷拜訪!」
那少年聽到這話後自是大喜過望,當即便也不顧家奴的眼神制止,向著李禮成便做起了自我介紹。
原來這少年名叫王劭,出身并州名門太原王氏,其父名為王松年,祖父王遵業則遇害於河陰之變。
李禮成聽著少年的自我介紹,心內略一核計,感情這也都不是外人。怪不得這王劭一眼就能認出清河崔靈恩所著的《三禮義宗》,因為其母便出身清河崔氏,是清河崔仲文之女,崔仲文便是崔的弟弟,這麼一算的話,這個王劭還得給他們太原王叫一聲表叔。
五姓家的親戚關係就是這麼錯綜複雜,太原王氏也跟他們隴西李氏數代聯姻。李禮成在這裡釣了十多天的魚,好不容易才釣上來一條小魚,當然不能讓其脫鉤。
眼下的他還不宜直接公開自己的身份,於是便以知己難求為由而借給王劭一卷《三禮義宗》。
這個王劭乏甚閱歷,眼見李禮成對他如此熱情,心情自然也是大好,轉又問起李禮成這裡還有沒有其他的藏書,當得知李禮成還收藏有許多的經史文籍時,更是不由得大喜過望,旋即便熱情的邀請李禮成同往其家做客。
李禮成對此自是樂意至極,當即便入內挑選幾卷比較珍惜的經史書籍,又向李棠交代一聲,然後便和王劭一起離開了店鋪,帶著幾名隨從直向其家而去。
王家在鄴城的宅院不算太大,看起來與尋常人家庭院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內外打掃的比較乾淨整潔。
由於宅內並無前堂,因此王劭請李禮成先在門內稍作等候,自己匆匆入舍稟告父親有客來訪,然後才又行出將李禮成引入。
王家的待客中堂同樣也乾淨樸素,王劭的父親王松年見李禮成登堂來見,便笑語道:「聽小兒言,李君藏有哲人名篇?」
李禮成瞧這王松年有些病容憔悴、不是很健康的樣子,但聽到這問題後也無暇多問,當即便將自己帶來的這些書籍一一擺列開來。
「果然、果然是《三禮義宗》!哈哈,崔彥通等常恨難睹前人高智,不意先為我得見宅中!竟然還有《大戴禮記》,宋人謝靈運所修《晉書》……」
王松年同樣也是一個好書之人,李禮成精心挑選的這幾卷經史文籍可謂投其所好,每一卷都引起了他的驚嘆,有些瘦削的臉龐上滿滿都是驚喜。
過了好一會兒,王松年才想起來有些怠慢客人,視線從那些書卷上移開,連忙向李禮成歉然說道:「所見心喜,昏昏忘情,怠慢客人,請李君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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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的話!君侯名門俊士,某亦聞名已久,今日竟然有幸得入廳堂請教問好,當真受寵若驚。」
李禮成也並沒有急著表露自己的身份,仍然是以一個書肆店主的身份與王氏父子進行交流。
然而幾人談話未久,又有家奴入告有賓客前來拜訪,看到來人名帖之後,王松年只能站起身來向李禮成表示歉意,然後請兒子先引其人往側堂去暫候片刻。
王家這座宅邸並不算大,所謂的側堂不過是中堂一旁的耳室,彼此之間隔音也不算太好,李禮成和王劭入室剛剛坐定未久,便聽到隔壁中堂傳來王松年與賓客對話之聲,只不過聽的不是很真切。
但是不久之後,堂中傳來的對話聲大作,一直顯得彬彬有禮的王松年竟然氣急敗壞的呵斥驅趕賓客,一番吵鬧過後,等到那賓客離開,王家中堂才又變得安靜下來。
王劭有些尷尬的向李禮成稍作致歉,然後便起身匆匆入堂去安慰父親,而李禮成也跟隨其後再次來到中堂門前,入眼便見到堂中拋撒著為數不少的錢絹和藥材之類的東西。
「將這些髒物拾起,不准遺漏絲毫,統統給魏收送去!我家雖非巨富之室,亦不需仰此小人贈送過活!王松年志氣可屈,盧斐、李庶等性命誰還!」
王松年仍是一臉的盛怒之色,也顧不上李禮成這個客人還在,口中恨恨說道:「魏收佞筆,枉為史官!今使徐之才來為我診斷故疾為名,脅我從之……」
「阿耶、阿耶請慎言啊!多仰諸親友奔走營救,阿耶方脫囹圄,如若再觸怒尊上,兒恐盡孝無期……」
那少年王劭見父親仍自忿言,忙不迭跪在地上深拜哀求道。
王松年聽到這話後又是長嘆一聲,撫著膝前的兒子後背沉默不語。
李禮成站在門旁,心內也是思緒流轉。他雖然初入鄴城未久,但王家父子所言這一樁人事,他卻還恰好知道。
去年北齊魏收奉命編修的《魏書》完成,結果卻遭到了許多關東世族的詬病和攻擊,言其用筆不直、所修乃是穢史。齊主高洋則力挺魏收這個筆桿子,對於質疑《魏書》權威性的關東世族多加制裁懲罰,王松年還有他所說的范陽盧斐、頓丘李庶便都因此遭受懲罰。
一國著史向來都是非常嚴肅的大事,尤其北齊所著《魏書》同他們西魏也牽連頗深,西魏雖然修不起史,但對此事也都頗為關注。而且這一場風波鬧的還不小,自然也就為他們山南道群眾所知。
李禮成記得當時太原王言及此事的時候,還曾講過齊主正是要借修史一事來挑撥關東世族們彼此關係,在他們之間製造糾紛矛盾。現在只看王松年講起魏收仍是恨得咬牙切齒的模樣,估計這效果也是非常不錯。
王家父子傷感了好一會兒才又收斂情緒,並又注意到一直站在門旁的李禮成。
「請問李君所藏書卷當中史籍多否?某雖家境清貧,但卻幸有幾家親友饒有資貨。李君藏書之中若有孤絕之類的文籍,某也可為代訪買家。」
之前簡短的交談,王松年對於李禮成這個藏書家的實力也多有了解,此時專問所藏史籍多寡,可見心裡是存著什麼想法。
李禮成也正需要一個機會來與鄴城的這些名門故交們搭上線,聽到王松年這麼說後便連忙開口道:「在下雖然只是市肆之中一介俗客,但是對於君侯氣節品德亦多有仰慕。修史豈為毀史?歸後一定細察所藏,畢奉君侯門下!」
王松年倒是不意外李禮成這個商賈竟然也知曉這些廟堂紛爭,畢竟能夠收集這些藏書的本身就不是什麼普通人。
他之前為此事遭遇一年多的牢獄折磨,剛剛被放出不久便又受到魏收的糾纏,心中正有道孤無力之感,此時聽到李禮成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商人竟然也如此仗義稟直,一時間也不免大為感動,盛情挽留李禮成在其家中做客用餐,並且商量擇日要引見其他鄴都時流來共同賞鑒李禮成的這些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