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9章 膽大妄為

  中外府客堂中,宇文泰和于謹相對而坐,旁邊除了幾名男女侍者之外,堂內便再也沒有了其他的人。

  兩人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一份荊襄方面的地圖,地圖上幾個醒目的標識分別是穰城、襄陽以及江陵所在,尤其是代表江陵的地點被用硃筆重點標註了出來。

  「江陵之事,還是要有勞太保了。」

  宇文泰盯著地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又抬頭望著于謹沉聲說道。原太傅廣陵王元欣月前病逝,李弼則因不久前統軍驅逐來犯的柔然人馬而由太保進位太傅,而于謹則得授太保。

  于謹聞言後並沒有立即回應此事,而是在稍作沉默之後又開口道:「太原公為此用心頗深,也經營日久,事到臨頭卻轉任他員,一時間想必難以心平氣和的接受。若加阻撓,擾事尤深啊!」

  他自知這一任命意味著什麼,如果他要接手的話,那麼李泰和荊州總管府就是他繞不過去的一個問題。所以在正式接手之前,他也必須要在宇文泰這裡搞清楚這件事的尺度在哪裡。

  宇文泰聞言後便也嘆息道:「是啊,人言軍政大事俱決於中外府中,但今謀議伐滅他國,竟然還需要深慮方鎮意下如何,豈不怪哉?」

  他先感嘆一聲,然後又望著于謹說道:「太保與我相交共事多年,應知我絕不是一個性情孤僻刻薄、全無容人之量的人,對待同流尚且不失包容體諒,又怎麼會心懷險惡、不容少輩出頭?若我真有此意,天下人又能知李伯山是誰?」

  講到這裡,宇文泰多多少少還是自覺有些尷尬,稍作停頓之後旋即便又說道:「但是此徒才性太過妖異,已經讓人到了不得不做警覺的時刻。我與太保俱已功成名就,可以無懼少勇爭先,然而門下總有子弟讓人不得不慮。

  李伯山功勳聲望已是少徒之最,若再不加壓制,則自此以後世道之內一人而已,恐無幾家子弟當權治事的餘地。我等眾人當年立志以共獎王室,是為的與國同榮,卻非獨彰某人謀事。李伯山行的太快,也該停下來等一等他的同輩親友。

  太保或許覺得我這麼想略顯狹隘,李伯山之有今日也是實至名歸。道理雖是如此,但情理上終究還是讓人暗生心結。我與大司馬總角即識,可謂世交,然而如今大司馬言及李伯山必稱佳婿、目無餘子,觀我拙子在人言中竟成末流,也的確是讓人憂悵不平。」

  本來是討論國家大事,結果宇文泰卻扯到了家長里短上來,甚至連獨孤信對婿子們不同的態度都要講出來掰飭一下,也的確是有失他的身份。而越是如此,則越表明他在道理上要制裁李泰的理由是站不住腳的。

  但很多事情往往只看利弊而不看是非,無論再多的理由和藉口,事實就是如今的李泰已經是壯大到宇文泰努力多年所塑造的這個人事局面都容不下了。

  當人的觀念發生改變後,對人對事的各種看法也會隨之更改,如今的宇文泰開始正視李泰的所帶來的威脅,其人過往一些言行便也都被重新審視一番。

  「年初國中有事,我本無意於名位,李伯山卻藉此興事,串聯群眾。如今思來,他的確是有失分寸,心意怕是未可稱純。」

  講到這一點,宇文泰又長嘆一聲道:「此徒深謀遠慮,其實早露端倪。舊年初入潼關,即循若干惠保進言府中,所論諸事竟與今時局面略同。當年所見只道是輕狂少年誇誇其談,如今再觀卻不免令人嘆其智謀深遠。如今東南局面,也難說是否早有預謀啊!」

  于謹本來一直在沉默傾聽宇文泰的話,可當聽到這裡後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暗道太師莫非被李伯山給愁的道心失防,直接一竿子扯到邙山之戰時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那時李伯山還曾在其麾下參戰,不過只是一個有些冒失的毛頭小子,說其能為十幾年之後的局面出謀劃策也是胡扯了。更何況如今東南局面的形成,一大半在於侯景南渡之後對南梁的一通攪鬧,這事情高歡復生都未必能料准,李伯山能算到?

  總之宇文泰這一番嘮叨,在于謹聽來多少還是有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咱都老夥計了,你心裡咋想的我能不明白?也別在這裡硬扯什麼理由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了,還是商量下具體該要怎麼做吧。

  於是他便又開口說道:「若僅僅只是荊州一府人情所向,尚且不足為慮。但今關中多有士民與太原公交往深刻,此情不得不察啊!」

  他是在提醒宇文泰,李泰可不只是忙著給你們鎮兵當女婿,這些年和關中的豪強世族們也都交往密切。隨著府兵制改革至今,這些豪強世族也都成了府兵的中堅力量,是一個絕對不可忽略的問題。

  講到這一點,宇文泰也是非常頭疼。當年也不知怎麼的腦子一昏就答應了關中財貨外輸,只覺得坐地抽傭很過癮,但在將相關帳目略加細審之後,才發現過去這幾年從關中流向沔北的財富資源已經是非常恐怖。霸府僅僅只是過路抽成便穩定得利,大量財富注入的沔北獲得了多少利益那就不可估量了!

  「軍心人情方面,便需要仰仗太保實時把控調整。征途之中但行軍法,無有別計。太保掌軍,我無憂矣!更何況,如今沔北無主,江陵昏聵,諸事並舉,正合其宜!」

  講到這裡,宇文泰的心情又有些振奮起來:「李伯山雖然謀略深遠,但終究難免少年強直性情,凡事好爭,短於韜光養晦。此番出兵合肥,可謂下計,自陷於四戰之地、兵禍之鄉,欲守從容想是難得。

  今我既攻江陵,前與會盟之梁國諸將必然反目。而東賊眼下雖然叫囂河洛,一旦知我南圖,恐我做大,也一定會遣軍奔救。屆時合肥正當要衝,去留兩難,以李伯山才略守城卻敵應是不難,但若想兼顧內外,則就難免要失算了。」

  雖然表面上宇文泰是受宇文護等人說服才決定對李泰下手,但事實上他如今又不是昏聵不能視事,有的想法怎麼可能不存在心裡。之前只不過是火候未到、沒有必要,又或者沒有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如果有了適合的機會,他也當然不會有所留手。

  宇文護還盤算著可以藉此將其逼入河洛以防備北齊,但宇文泰卻知道一旦西魏對江陵用兵,那麼李泰如今所處的合肥必成戰事的焦點,根本就沒有機會前往河洛,所謂的關東道大行台也只是虛設罷了!

  于謹聞言後也暗嘆一聲,李伯山出征合肥此舉的確是有些不智,顯得過於驕狂了。😲🏆  ☝🐨起碼若其一直留鎮沔北,中外府即便對其心懷忌憚,也絕不敢如同今日這般行事。但今大軍直出卻留下一個空空的沔北,過於高估了自己的能量,也小覷了中外府對其的提防之心。

  說到底,李伯山還是經驗不足啊。當其曉事的年紀已經到了東西兩面都建立起一定秩序的時刻,沒有親身經歷過六鎮兵變方興時,這些鎮兵們為了權勢而無所不用其極的時候,能活到如今的,哪一個又不是陰險狡詐?

  前一刻還其樂融融,後一刻則拔刀相向,已經是亂世之中再正常不過的操作了。

  之前為了拉近彼此的關係,宇文泰甚至都做出了認獨孤信之女為養女的事情,就說明正常的人際互動和官爵封授已經不足以協調彼此,李伯山就應該有所警覺。但他卻仍然恃其強盛而妄起戰端、橫生枝節,終究還是免不了受此所害。

  他這裡感慨未已,宇文泰便又說道:「雖然事成於他人,但李伯山前事鋪墊累積之功也不可忽略。他夫人還是我門下養女,聽說已有孕息,待到徵士凱旋,我必榮其妻兒,以夸其功!」

  這話就是在暗示于謹,要將李伯山的妻兒也控制起來作為人質,加上其在關中的親屬們,如果李伯山敢有異心異舉,怕是免不了要落得他恩公賀拔勝一樣的下場!

  接下來,兩人又就出征人員商討一番,最終確定一個出征的名單。于謹自然是此番大軍征討的主帥,但像行台這樣的名義,宇文泰也不可能輕授給任何一位柱國。

  自于謹以下,便是侯莫陳順、楊忠、韋孝寬、尉遲迥等諸位大將軍,再往下便是一系列的開府、儀同等諸府兵將領,合計統軍五萬,加上之前作為前鋒出發的宇文護、李穆等一萬人馬,共有六萬大軍參與此番戰事。

  侯莫陳順、尉遲迥被派遣出征很好理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至於楊忠和韋孝寬,宇文泰和于謹則核計良久。這兩人都與獨孤信關係密切,而今大軍除了出征江陵之外,還負擔著一個解除李泰軍政大權的使命,則就不得不更加慎重。

  楊忠其人本身便智勇雙全,而且舊年還負責征服漢東,對南梁人事比較了解而且威名頗著,在李泰與一干荊州總管府武將們被邊緣化和排斥的情況下,其人便是霸府為數不多的一個選擇。

  「楊忠此人專於事而不專於人,就連大司馬都不可用若奴僕,更加不會屈節就事方鎮。」

  宇文泰在權衡一番後,還是決定了派遣楊忠出征。楊忠這個人性格說好聽一點是端正,難聽一點是涼薄,與其故主獨孤信雖然私交不錯,但是政治上的聯盟和互動卻很少,一直都保持著一種慎獨的姿態。

  至於韋孝寬,則就更加是一個必然的選項了。此番出征江陵乃是一場滅國之戰,作為關中豪強武將們代表人物的韋孝寬如果隨軍出征的話,哪怕並不安排什麼重要的任務、有什麼出眾的表現,對於關中府兵的士氣都有一定的提振作用。

  正當中外府調兵遣將、大軍出征的時候,遠在合肥的李泰也正估摸著時間,打點行裝準備離此西歸了。

  雖然合肥占領的時間並不長,但是肅清和管理的進度卻是非常不錯,四邊民眾向此湧來,就連秋收都有條不紊的進行完畢。李泰再留在這裡也意義不大,還是回去辦正事要緊。

  臨行前,權景宣當然要當面請教注意事項,太細節的問題李泰也沒有講太多,畢竟他是信任權景宣所以才選擇由他鎮守合肥,只是針對接下來的局勢劇變略作提點和鋪墊。

  「今與梁國雖然交好,但此態必不能久。國中對於江陵勢在必得,一旦興兵則必決裂。幸在如今歷陽尚在齊軍掌握之中,梁軍即便來挑也難水陸並進。眼下秋末水竭,濡須口舟師也難直進,只需守住東關不失,則梁軍不足為慮。」

  交待完南梁方面需要注意的問題,李泰旋即便又繼續講北齊:「方今天下三國鼎立,我既伐梁,齊人理當來救,屆時合肥亦難免首當其衝。但這只是脫離實際的常理以論,事實是齊人接連丟失淮南重鎮,已經失去了進退從容的資格。

  況且南梁君臣不協,陳霸先等頻攻齊國城邑,一時間想要轉為聯合亦難。齊主黷武短視,大略未得,屆時想必不會急於攻我,而是貪取廣陵,或要苦求一個我得西府、其據建康的局面。所以齊人方面的擾亂必然不大,專心守備城池待變即可。」

  不同於宇文泰和于謹對於淮南局勢走向的判斷,李泰有著自己的看法、或者說是計劃,若僅僅只是圖謀合肥,他大不必與陳霸先聯合。這個世界只有的盧才懂的盧,自從高歡死後,宇文泰又懂個屁的人心,他連李泰這個在其手底下成長起來的心腹都把握不住。

  至於說齊主高洋,也大不必被其英雄天子的名頭唬住,恃著父兄遺產,遇事莽得過去就牛逼,莽不過去的就麻了,眼能看到手能抓到的就是他所有戰略,空間跨度太大的戰略實施對他而言還有點難度。

  相對於死磕合肥繼而救援江陵,毫無疑問近在眼前的廣陵對其才更有誘惑力。我比黑獺差在哪裡?他奪得江陵,我奪不得建康?

  相對於先當孫子後當爺、韌性十足的鎮兵一代們,二代們主打就是一個暴躁,桌子能掀就掀,還跟你一步一步的下棋!

  交待完合肥的事情之後,李泰便率部離開此間。他這一次並沒有沿來路撤回,而是自合肥南下,沿江西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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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外府這一次大軍出征同樣行動極快,從人馬的聚結到出發、直至抵達沔北,統共用時不過旬日,這也充分體現出了過往多年府兵改革的成績。當然如此迅速的徵發與行軍速度,那就是隨軍攜帶的糧草輜重必然不足,需要仰仗沿途補給。

  而當這一支較之前宇文護所部人馬規模大了數倍的大軍進入沔北之後,哪怕再遲鈍的人,也都察覺到了不妥。而這時候,宇文護也終於不再掩飾其來意,直接勒令那些所謂的行台屬眾們做好迎接大軍到來的準備。

  相對於其他驚慌失措的總管府群眾們,先一步投靠宇文護的李禮成則就淡定的多,而且表現的要比之前更加的積極,主動進言願意籌措一部分物資給養作為犒軍之用,以迎接大軍的到來。

  宇文護對此當然不會拒絕,他作為前鋒大將先一步來到這裡,李禮成表現的好那就等於是他做的好。現在是李禮成主動請纓,花的又是荊州當地士民的錢糧物資,做出的卻是自己的成績與收穫的諸軍感激,他又何樂而不為?

  於是在李禮成的張羅忙碌之下,很快便從城中運出了一大批的酒食物資。當然這些物資要滿足大軍整體的耗用那是遠遠不足的,但是用來犒勞中高級的督將們那是綽綽有餘且豐盛得很。

  李禮成還貼心的準備了車馬,又請求親自送往大軍之中。

  對於其人如此識趣的表現,宇文護也頗為滿意,當即便表示了同意。畢竟他還要留守此間,而且也並不擔心當中會有什麼陰謀,諸如下毒之類的事情。整整五萬精軍將士,李禮成如果敢在飲食上作手腳,一人捶一下也能把他捶成肉糜。

  李禮成趕在穰城三十多里外迎上了大軍,並將運送來的物資送入軍中,而後便被主將于謹召入帳內詢問了一下荊州如今的情況如何,以及李泰大軍相關的近況。

  李禮成對於這些事情也無作隱瞞,凡是應該自己知道的便都統統老實交代,旋即又不無邀功的笑語說道:「中山公入鎮以來勤懇於事,卑職等也都深受感動,因其號令而籌備一批酒食物資以犒勞大軍將士。群眾此日酒足飯飽,來日抵達穰城之後,也希望能夠感念穰城士民們奉食殷勤,勿使軍士擾民。」

  大軍過境對地方而言從來也不是什麼好事情,如今整整五萬大軍在沒有提前通知的情況下便直接來到了沔北,毫無疑問會給地方上造成更大的驚擾,因此荊州士民們有這樣的擔心也在情理之中。

  于謹對此也未作懷疑,轉念又想到李禮成之與李伯山的親近關係,如今既然已經被統戰過來,將此事向群眾稍作公布,也能營造一個李伯山眾叛親離、大勢已去的印象。

  於是他便又笑語道:「李司馬勞軍亦是辛苦,今日中軍聚餐,你便也留此與群眾相見,讓他們知因何人而享此實惠。」

  李禮成聽到這話後頓時也是一臉的驚喜,連連躬身道謝:「此固卑職所願,不敢請耳!承蒙常山公賞識,一定更加用心勸民輸物助軍,不敢怠慢!」

  于謹對此已經是習以為常,但是旁邊隨父出征的於翼見到李禮成如此阿諛的模樣,忍不住便冷哼道:「未知太原公離鎮之前,李司馬可曾作此表態?當年長安群少,可是都非常羨慕李司馬能有太原公此等勇壯的親人呢!」

  李禮成聽到這話後,臉上神情頓時便有些僵硬,片刻後才又垂首說道:「常山公、太原公,俱是國之重臣,無論從屬於誰,都是卑職的榮幸!」

  傍晚時分,除了留守諸營的督將之外,其他將領多數都來到了于謹的中軍大帳。不同於往年凡有軍將聚會多是胡膻滿席,如今聚集在此的卻是有著許多的關隴豪強。

  一路緊急行軍,眾將領們也有些吃不消,此時看到酒食如此豐盛,也都忍不住的笑逐顏開。而李禮成作為提供這一切食材的人,這會兒也都熱情的遊走諸席之間,敬酒割肉,無所不為。這一阿諛姿態被已經略知內情的眾將看在眼中,不免便有些看輕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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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禮成對此也並不在意,趁著帳內氛圍正好,直接走入諸席中間的空地上,載歌載舞一番後將眾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之後,才又向著眾人環施一揖,並大聲發問道:「請問諸位將軍,今日酒食是否豐盛可口?」

  眾人聽到這話後也都紛紛湊趣叫好,更有人半真半假的呼喊道:「李司馬於此也算是地主,軍在沔北之日若供給有乏、不如今日,我等可不會放過你!」

  李禮成聞言後也並不氣惱,只是繼續笑語道:「此正卑職的份內之事,況且沔北素來都以富足而稱,如若連軍需都供給不了,我與穰城士民自當領罪無疑!」

  眾人聽到這話後也都紛紛叫好,而李禮成卻又繼續笑眯眯說道:「只不過,太原公李大將軍離鎮出征之際,已經將沔北庫藏軍資盡數掃空帶走,諸位可知今日所食從何而來?」

  聽到這話後,在場眾人神情俱是一滯,而坐在首位的于謹聞言後眉頭也頓時一皺,當即便遞給身旁親衛一個眼神,讓人將這有些放浪形骸的李禮成帶下去。

  然而親衛還沒來得及上前,另一席中的韋孝寬已經抬手指著李禮成說道:「李郎醉了,軍機相關豈可妄作戲言!」

  「韋公忘恩負義,有什麼面目來斥我!」

  李禮成聽到韋孝寬發聲,臉上笑容卻陡地收起,劈手便將手裡的酒杯砸向韋孝寬,同時一腳踢翻韋孝寬面前的食案。

  「放肆,安敢對韋公無禮!」

  眼見這一幕,帳內本就對李禮成有所輕視的主將頓時紛紛開口怒斥。

  而韋孝寬同樣臉色鐵青,手扶住自己的佩刀直從席中站起身來,同時喝阻那些想要入前控制住李禮成的衛兵:「不准動,讓他說!韋某自認俯仰無愧,有什麼劣跡竟然讓此徒斥我忘恩負義!」

  事關韋孝寬的名譽,他既然這麼說了,眾人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就連于謹都擺擺手示意上前的衛兵退下。

  「有什麼劣跡?你等南來群眾有什麼面目敢作此言?難道真以為自己所為可以欺天欺世?江陵一事,我荊州群眾苦心孤詣、經營數年,自太原公以下軍府群眾無不枕戈待旦,渴創此功,結果事到臨頭,竟為小人奪事!」

  李禮成自知留給自己的時間並不多,當即便怒目環視眾人喝罵道:「爾等自以為大軍雄盛,卻不知沔北府庫軍資俱無。今日宴中所食,皆奪自穰城內外家資豐厚之家!不只今日食,明日食……」

  「住口,不准他再說下去!」

  于謹聽到這裡的時候已是臉色大變,忙不迭拍案下令道。

  距離李禮成最近的韋孝寬頓時也衝上前去,直將李禮成反臂夾在腋下並大聲道:「豎子休得動搖軍心!」

  「哼,中山公入鎮以來驕狂放肆,屢壞荊州法度!我為了保全沔北諸家資業,不得不折節媚事之!在座諸位,你等誰家於沔北沒有資業?若非太原公興治此鄉,爾等安得坐享此利?非我屈節媚事,沔北民資已為所侵!除太原公之外,當世又有誰人肯為你等守護資業?」

  李禮成雖然被控制住,但仍聲音洪亮的大聲喊話道:「沔北軍資俱無,府庫卻豐,所存皆關中鄉產民資。你等縱然霸此不去,太原公所損不過幾年治功,如今合肥既得、淮南在控,別處仍可興治!而你等關中鄉徒,卻要痛失這一份足以興家旺族的美業,貪一時之功,折百年之業,鼠輩鼠輩,短視至極……」

  「住口罷!」

  韋孝寬聽到李禮成喊話越來越放肆,忙不迭丟棄手中的長刀並上手將李禮成的嘴巴死死捂住,並將其連拉帶拽的拖出帳去。

  當韋孝寬再返回來時,卻見大帳中已經是一片沉默死寂,原本大塊朵頤的眾人這會兒望著案上豐盛的飲食卻沒有了半點食慾。

  當下府兵本就是由關隴豪右部曲們所構成,這些府兵將領們誰家沒有資業在沔北?本以為來到沔北富庶之地可以快快樂樂的打秋風,卻不想這民脂民膏都是從他們身上刮下來的!

  「請問韋公,李孝諧他……其人雖有失言失態,但所言也、唉,太原公在府頒行的法度總是好的,我等俱為王事而來,還是不要失和的好!」

  眼見韋孝寬去而復返,便有督將擔心他會對李禮成不利從而徹底得罪了太原公,連忙開口說道。其他人雖然沒有說,但那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意思卻也非常明顯。

  韋孝寬聽到這話後便冷聲道:「此徒妖言惑眾、狂妄至極,天下事豈有舍誰不可?難道在太原公入治之前,沔北便是一片荒土、我關中群眾生計無仰……」

  講到這裡,他話音陡地一頓,乾咳兩聲後便打算回自己席位坐定,卻看到滿席的殘羹剩飯,臉色頓時更加難看。

  「行軍辛苦,各自退去罷。李孝諧州府下員、不掌軍機,豈堪論事!中山公、呃,明日先至穰城,餘事且後計議。」

  于謹這會兒也是有些發懵,真是被此打擊的有些措手不及,他哪想到還沒抵達穰城便被宇文護迎面送來這麼一樁大禮,之前書信所言諸事盡在掌握難道是犬吠?

  他眼下也不想著再深入追究李禮成之罪,還是快快趕到穰城後親自了解一番實際的情況,心內才會踏實。整整五萬大軍如果連基本的糧草供給都有問題,那結果絕對是災難性的!

  「還去穰城?」

  「南下也不需必經穰城啊……」

  諸將聽到這話後,忍不住便都開口嘀咕道,語氣雖然並不篤定強硬,但也流露出來各自的心意。如果李禮成所說是真的,那可能就要搜刮穰城內外籌措軍用,就算他們各自能保證軍隊令行禁止,那其他人會不會對他家資業下手?那還南下個屁,直接在穰城當地哄搶算了,只要下手快搶的多,就能挽回自己的損失甚至還有得賺!

  于謹聽到這話後,心緒也是陡地一沉,與糧草無從保證相比,更嚴重的是軍心亂了!原本宇文泰是因其威望韜略而令其掌兵入此,結果這些府兵督將們家業早被綁架在了沔北,各自擔心家業有損,他面子再大、威望再高,也難給眾人當作錢帛補償啊!

  他自知眼下群眾心中雜念泛濫如洪水一般,當下堵不如疏,若不加引導出來,恐怕會釀生更多變故,於是便沉聲說道:「如今大軍出關,雄功在望。我雖然承蒙陛下和宇文大王賞識而授為大軍主將,但亦不敢小覷群智,如今大軍已經抵達沔北,江陵已然在望,諸位各有何計,可以暢所欲言。」

  其實眼下最優策莫過於趁著局面尚可控制,趕緊引軍退回關中,再作充足周全的準備。但這最理智的做法顯然也是宇文泰所不能接受的,數萬大軍整裝南下,結果被一瘋人狂言驚懾而反,既沒能討伐敵國,也沒能解決方鎮,無疑是成為了一個大大的笑話!

  所以眼下他也只能任由眾人各自將雜想發揮出來,然後再儘量挑選一個能夠符合眾願的方案進行表面上的執行。

  于謹一邊聽著眾將發表意見,一邊在心內思忖,今日這一局面,李伯山是否早有預計,所以招引關中鄉資南來?

  與此同時,他又著員前往穰城方向去速速將宇文護招至此地來,讓其看看這個爛攤子!

  帳內諸將眾說紛紜,倒也提供了不少可行的方案,畢竟本身就是行伍宿將,而且他們西魏也是窮慣了,窮有窮的打法,也並非滅頂之災。只要成功拿下了江陵,一切問題都不成問題。

  但無論他們怎樣的思路,都極有默契的避開了穰城,別管李禮成那番話有幾分真假,但也是將人心中的憂慮給挑動出來了。

  如今李泰並不在鎮,大軍如果進駐穰城必然會對穰城民生造成衝擊,到時候造成誰家的財貨損失估計都會是一個導火索。所以最穩妥的做法莫過於,大家全都別去。如果靠近穰城,只要有一個行事出格,剩下的也都絕對憋不住了。

  群眾們在帳內議論紛紛,一直到了午夜時分,宇文護才匆匆趕來。

  他在途中也已經知悉發生了什麼事情,入帳之後便抽刀在手要找李禮成這個狠狠擺了他一道的傢伙,但卻被于謹神情冷厲的給喝止,旋即便質問他李禮成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宇文護再傻也知道這會兒絕對不能承認啊,連連搖頭表示否認,並且直接將供糧方案都展示出來,只是在其言語交代中,將這個荊州總管府一直以來的傳統解釋為自己未雨綢繆、提前著令將糧草送往各處,從而增加大軍的機動性。

  得知此事後,眾人也都鬆了一口氣。雖然窮也有窮的打法,但能吃飽肚子的話,大家也都不討厭。

  于謹對此儘管還有所保留,但也不會當眾質疑宇文護,很快便又就此總結後續的征戰計劃。而剛剛到來的宇文護,則就被眾人極有默契的一起推舉為大軍前鋒。

  之所以仍然願意讓他擔任前鋒,當然不是因為他在穰城做的有多好,而是大家都不放心他繼續留在這裡,離著穰城越遠越好。

  雖然眾人不知他來到穰城後的行事細節,但只看李禮成被逼成那個樣子,可知這傢伙絕對沒什麼好招!防火防盜防薩保就對了,沒有把老鼠放米缸的道理。

  總之最後確定下來的一個總體思路還是速戰速決,遠離穰城的同時儘量早日拿下江陵。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暫時都不必再過於計較。

  待到眾將悉數散去之後,于謹單獨將宇文護留了下來,挑著幾個重點又重新詢問一番。宇文護這會兒也不敢再打馬虎眼,老老實實將情況向于謹詳細講述一番。

  于謹在聽完之後也是默然良久,最後才對宇文護說道:「眾欲所聚之處,必然妖氛濃熾。沔北是太原公精心經營數年之地,中山公驟入此間,偶有失察也在所難免。只要共事者能夠精誠配合,縱有錯漏也都能及時彌補。事實確在,遮不如揚,一人計短,眾人計長。此去江陵勿急與交戰,先據武寧以懾其眾,待到大軍匯聚,合而擊之!」

  宇文護聞言後連連點頭,認錯的態度倒也誠懇,並且主動表示仍與李穆這個戰將同行,即便他行伍中有所疏忽,也能讓李穆及時察補。

  于謹對此態度還算滿意,由於李泰之前所鋪墊的局面實在太好,如今的江陵君臣就等於被困在原地,宇文護只要謹慎小心,不輕敵冒進,基本不存在被南梁在城下打爆的可能,更何況還有李穆隨軍。

  除了宇文護和李穆作為先鋒出發之外,侯莫陳順要分道襄陽,攜同梁王蕭詧與襄陽人馬一同南下。楊忠則取道隨陸,直赴魯山封鎖大江航道。這三部人馬都要提前出發,幸在宇文護也沒有完全的不靠譜,在新野搞到的那些糧食正好分給這三路人馬。

  于謹自統中軍一萬五千人馬沿漢水而下,韋孝寬引一萬人馬為其後繼。至於尉遲迥,則就需要留守沔北,以備戰事不利的時候在後方提供人事支援,同時也有據守沔北之意。

  但是為了避免群眾在戰爭的過程中分心,于謹也沒有派人直據穰城,而是讓尉遲迥前往新野,在地理上而言,新野與南面戰事也能更好的呼應。

  等到大軍將要出發的時候,于謹又記起宇文泰另一樁叮囑,於是便又表態應該邀請襄陽縣主來見,以示此番行軍並非惡意針對太原公,但卻旋即便被府內之人告知因為沔北地處南北冷熱交沖之地,早在年中時分大將軍便已將縣主送往興州避暑安胎、至今未歸。

  得知此事之後,于謹心中更增一層陰霾,心中不妙的感覺越發濃烈起來。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如今也已經被架在事中沒有了退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向前而行。

  就算李伯山有什麼陰謀,總也不會喪心病狂的在兩國交戰的前線反水驚擾本國人馬吧?其人即便是從合肥火速趕回沔北包抄大軍後路,等到前方江陵攻克,主動權依然不在其手中。

  事實證明,于謹的想像力還是稍欠幾分,年輕人不講武德起來,較之他們也不遑多讓,甚至還猶有過之。

  接下來于謹繼續率軍南往,雖然中軍一萬五千餘眾,但事實上一路緊隨出發的卻並沒有這麼多。

  荊州軍府治下沿途補給的線路雖然可用,但那是為小股精銳騎兵所準備的,頂多兩三千人便已經是極限,卻難以在同時間內滿足上萬大軍的人馬消耗。

  因此大軍想要糧用不匱,只能鋪開進軍,否則便要面臨斷炊乏食的困境。而且由於李泰之前出征淮南之故,糧草也主要集中在更靠近淮南的隨陸一線聚結存儲,至於漢水沿岸則就數量更少。

  好在一路上都無驚無險,終於抵達了與南梁交界的石城。抵達石城之後,只要再向西渡過漢水,就可抵達江陵地界。

  因是兩國邊境所在,石城一線的防戍也非常的多。駐守石城的守將李允信早早便在城外等候,但在經歷過李禮成一番教訓的于謹自知李家人都不可信,自然不會入駐石城,只是派遣一路分師進入城中駐紮下來,而他自己則另擇別處城戍落腳。

  因與李泰之間的矛盾,眼下雖然還未入梁國,但于謹已經有了一種行於敵境的感覺。入駐之後當即便遣斥候分告諸方,著令他們無論行至何處,兩日之內便要全都趕到石城來集結。

  入夜時分,于謹正在挑燈夜覽江陵周邊城戍地圖,並在心內構想接下來的圍攻策略。突然又返回的斥候來報,本該在入夜後入宿後路城戍的韋孝寬部仍未抵達。

  這不免讓于謹心生警覺,眼下的他任何一點微小的異常都不敢鬆懈,當即便著令城中甲卒們輪番值夜警戒。而他自己也披甲而出,準備巡視城防。

  此時夜色已深,突然城頭眺望的軍士急報漢水上下出現了許多的舟船風帆,于謹聞言心頭一緊,莫非是梁軍垂死掙扎的主動來襲、又或者……

  漢水中的異狀尚未確定,城戍外的郊野中又響起了急切嘈雜的奔馬聲,而于謹在聞聲之後,眉頭頓時一皺:「李伯山當真如此不識大體、膽大妄為……」

  他當即便下令全員披甲備戰,自己也登上城頭以應來犯之敵。無論來犯者誰,他都有信心憑著城中三千多名精兵據守到天亮,等到天亮之後,是人是鬼便再也無所遁形!

  此時城外的甲兵越聚越多,借著火光的照耀,于謹也能看到城外軍眾服裝器杖確是荊州軍無疑。看來最惡劣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李伯山當真戰前作亂!

  他睜大眼沒有看到李泰的旗幟出現在視野中,於是便著員大聲呼喊道:「太原公李大將軍若仍奉大魏法統、自認魏臣,請入前答話!」

  城外軍眾並不理會,而是開始在城下擺弄起攻城器械來。于謹見到這一幕心內又是一慌,他自然聽說過李泰麾下有攻城利器河陽砲,莫非此夜自己便要體驗一把?

  好在那些軍眾最終擺出來的攻城器械並非投石機,而是衝車,但是這衝車威力好像更猛,當其衝撞到城牆上時,那城牆頓時便搖顫起來,接連幾撞之後,一段城牆頓時轟然倒塌下來。

  待到倒塌的城牆煙塵稍定,于謹和守軍將士們才見到那一段城牆只有外面一層夯土,內里卻是用木板雜草所填充,表面看起來並無異常,甚至都能支撐住日常的城頭巡視。可一旦遭到諸如此類的猛烈撞擊,便難以再抵擋住了。

  見到這一幕後,于謹頓時臉色死灰,整個人都僵在了當場,任由軍士們倉皇往城內拖拉。而此時城外的將士們則歡呼一聲,持械列陣的向著城戍緩緩推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