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州中外府內,宇文泰正在與諸心腹大將們商討軍務。最主要的話題自然是當下正在進行的蜀中戰事。
「自化政公抵達成都以來,業已剿定撫平數路叛師,蜀郡悉定。另周邊綿竹、漢安、犍為等諸城邑亦皆入治,劍閣以南,內江域內已無抗命之徒。另有頑固賊師退駐墊江以下,勾結僚蠻諸類,尚需待時進剿……」
負責蜀中軍務接受整理並作進報的記室參軍率先起身,將今日剛剛收到的蜀中所報軍情講述一番。
宇文貴入蜀不足一個月的時間,蜀中局面便有了極大程度的好轉,在堂眾人聽完之後,也都不免面露輕鬆之色,交頭接耳的誇讚起來。
只不過這樣一來,剛剛返回華州不久、同樣有份列席今日會議的尉遲迥臉色則就變得有些不自然。這本來應該都是他負責執行的事情,但今他卻灰頭土臉的返回華州,成為了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無關看客,心情可謂是非常的抑鬱。
「宇文永貴智勇兼具、本就軍務嫻熟,事前已有勇者叩關據城,立足前人基礎上有這樣的成績倒也並不讓人感到意外!」
宇文泰察覺到尉遲迥的情緒,於是一邊笑語說道,一邊遞給這個心態失衡的外甥一個勉勵的眼神。
的確宇文貴當下取得的成績雖然亮眼,但也都是立足在西魏享有優勢兵力的情況下的正常發揮。
前後兩萬多名精兵入蜀,而且還擁有絕對優勢的騎兵機動力,短時間內平定成都平原周邊的叛亂,這本來就是正常該有的水平。
哪怕是尉遲迥繼續留任,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也能做到這一步,只是很可惜有人不願給他這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只能遺憾返回。
控制成都平原這一蜀中核心地帶,乃是伐蜀計劃階段性的成功。在此基礎上繼續向周邊發展擴張、加強控制力,則就需要後續一系列雖然規模不大、但卻需要更加具有針對性的軍事行動。
在這方面,荊州總管府所派遣的將士們將會發揮出極大的作用。賀若敦、李遷哲等諸將不獨主動請纓,而且還提出一些執行性很強的思路構想,待到來年便可以繼續向巴地進行推進。
對於這一點,宇文泰還算是比較滿意。李伯山雖然漸漸露出不受控制的一面,但卻並沒有完全失控,仍然保持著自我克制,儘管態度強硬的要罷黜尉遲迥這個主將,但也並沒有趁勢插手伐蜀最為核心的利益瓜分。
儘管李泰高抬貴手的沒有干涉成都方面,但這一場伐蜀戰事的初期收益仍然不如預期,物資和人員上的繳獲談不上豐厚,甚至都達不到抹平戰爭前期的投入,更談不上有什麼豐厚的回報。
造成這一點的最主要原因自然是進入成都後的局面失控,將士們全城擄掠,無論是官府的倉邸還是士民之家都遭到了哄搶,大量的財貨都流入這些將士們手中。
西魏本身並沒有完整健全的兵員俸祿供給,大部分的府兵都是隸屬於豪強軍頭們的部曲,戰爭掠奪就是他們獲取報酬的主要方式。這些流落進他們手中的錢財,便屬於他們的私人財富,哪怕是中外府也不能強令他們交公、肆意進行剝奪。
財富分散於群眾還是集中於霸府,能夠發揮出的作用那是截然不同的。早在伐蜀之初,宇文導秦州總管府內便有屬員進言促進商貿之計,遠在河西走廊擔任西涼州刺史的韓褒也提出蜀錦西銷以補國計的構想。
如果成都獲取到的物料能夠集中進行分配,還可以通過別的方式對出征將士們加以獎酬。但今那些錦貨物料全都散於營伍之中,再想集中收繳上來那可就困難多了。
蜀錦在關中行情高企不下,但中外府根本不可能以那麼高的市場溢價將這些物貨收繳上來。故而便有人提議可以在徵士調回的歸程中,通過一些手段將這些財貨回收上來。
宇文泰對此仍然權衡未決,因為他也拿不準這件事究竟能夠獲得多大的回報,尤其是短期回報如果不夠可觀的話,倒也不必急於收繳將士們的戰利品、以免動搖軍心。畢竟蜀中已經掌握在手,大可以恢復生產、從長計議。
軍中事再小為大,必須要慎重處理。他們西魏軍隊的構成本就頗為複雜,如果在這種根本性的問題上出現差錯,將會引發的連鎖反應也會難以預期、不可控制。
蜀中軍事商討完畢,宇文泰還待繼續討論一下別處軍務,只是還沒來得及展開話題,記室李植匆匆行入堂中,神情嚴肅的向著堂內眾人略作欠身並沉聲說道:「今有緊急要事需要獨稟主上,請諸公暫且移步別堂稍作等候。」
眾人眼見此幕後便都望向堂上端坐的宇文泰,見其微微頷首然後才都紛紛起身告退出堂。
待到眾人悉數退出之後,李植便趨行入前,向宇文泰躬身說道:「啟稟主上,京中尉遲領軍遣員入府奏告,日前查發尚書元烈等欲謀不軌……」
「速速將人引入堂中、不,去內堂!」
宇文泰聽到這話後,臉色頓時也是一變,直從席位上驚立起身,而後便沉聲吩咐道。為免此事被太多人知曉,他也邁步走出此間直堂,直往內堂走去。
內堂里,在聽完尉遲綱所派遣的使者詳細稟奏的事情細節之後,宇文泰眉頭深深皺起,久久的不發一言。
旁邊李植眼見此狀,便小聲說道:「依臣所見,此事斷不止元烈一人私謀,若要杜絕禍根,便應從嚴……」
他話還沒有講完,便見宇文泰兩眼視線如箭一般向他射來,一時間心神遭懾,忙不迭垂首避開那銳利的視線,心內頓時也是一警,不敢再多說什麼。
「府中可相議事之員,在事於你皆可稱長。日後堂內人員出入,爾曹休得私決。出去,將你阿叔召來!」
宇文泰仍是盯著垂首不語的李植,語氣略顯不滿的薄斥一聲。
李植聽到這話後,額頭上冷汗直沁,忙不迭深拜告罪,然後才伏在地上膝行退出。
此時的外府別堂中,因為未得宇文太師傳令,之前與會群眾仍然未敢散去,而是坐在堂中閒聊著。
有人望著同樣列席此間的李穆笑語道:「顯慶兄,你家族勢將興啊!昆仲俱當內外要衝,後嗣亦有子弟入當心腹,只憑一言便可屏退群眾,就連當年的太原公恐怕都未敢夸言恩寵若斯啊!」
雖然對方是開玩笑的語氣,但任誰都能聽出這調侃語氣中所蘊含的不滿:你家這晚輩還沒李大將軍那顯赫的功勳呢,這威風倒先一步抖起來了!
李穆剛才被侄子攆出來的時候那也沒有享受到什麼特殊待遇,心情正自有些鬱悶,聽到同僚調侃,頓時更加羞惱,直接拍案怒視對方。
對方見李穆一副開不起玩笑的架勢,便也只是冷笑一聲,不再多說什麼。沒辦法,如今的高平李氏那可真是不得了,兄弟俱為宇文太師心腹肱骨,而且各自都勢位不俗,更兼家勢雄壯。如若僅僅只是受太師信任這一點,可不足以讓李植這個晚輩在中外府抖出那麼大的威風。
別堂內氣氛因此略顯沉悶,過了一會兒李植從門外行入,無視堂內其他人,徑直走到了叔父李穆面前,小聲說道:「阿叔,主上於內堂召見。」
李穆聞言後連忙站起身來,只是在行出之前心念一動,望著這侄子沉聲說道:「諸公議事多時,難免疲憊,你既供事府中,還不快快安排飲食供給!」
李植聞言後只是渾不在意的點點頭,待到李穆離開後,他也沒有理會那些好奇望來的眼神,直接走出別堂,站在門口對一名侍立於此的謁者隨口吩咐道:「入堂點查人數,準備酒食送來!」
「李萬歲怎會生此狂徒!」
待到李植揚長而去,堂內便有人忍不住拍案怒罵道,旁邊幾人也都忍不住點頭附和。
他們不是沒有見過出色的霸府後起之秀,但這李植的確是驕狂的有點讓人難以忍受。就拿供給酒食這麼簡單一件小事來說,那態度仿佛是在打發登門乞討的乞丐一般。
待到李穆入見,宇文泰便沉聲叮囑其人道:「顯慶速引一部精騎前往長安,自領軍處提押罪犯返回華州,途中勿與人言,將此書令交付領軍!」
他暫時並不想把事情鬧大,也擔心局勢失控,便讓李穆這個心腹將所掌握的認證物證統統帶回華州,並且叮囑尉遲綱以防範為主,不要再繼續深挖內里人事。
李穆眼見太師神情嚴肅,便也不敢再作多問,兩手恭敬的接過那封書令,然後便起身退出,召集人馬準備前往長安。
待到李穆退出之後,宇文泰臨窗而坐,不久後長嘆一聲:「是兒才由於我,不才亦由於我,今時此態,有強直之性,無可觀城府,究竟是才、還是不才?恐怕終究難免有負故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