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亭城中,將士們神情憂慮的望著城外那些垂頭喪氣、任由魏軍羞辱擺弄的齊軍俘虜們,心情不免五味雜陳,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將迎來的命運。
「假的,全都是假的!」
一名身著戎裝的中年人站在城頭上大聲呼喊道,試圖將士氣重新鼓舞起來:「這些蠻兵全都是烏合之眾,雖然圍城多日但卻不敢進攻,他們又哪裡有膽量去迎戰扶風大王!不知哪裡搜捕到的亂兵,只為引入城前虛張聲勢。養足精神,來日再戰,一定能夠殺穿賊軍陣仗!」
在此人連番呼喊打氣之下,城頭上的將士們也勉強收起了憂色頹態,擺出一副認真的姿態開始在城頭忙碌進行各種防禦事務。
但是隨著這中年人離開,眾人很快便又放下了手頭上的事情,三五成群的湊在一起小聲議論起來。畢竟城外蠻兵們只圍不打,也讓他們這些守城將士無所事事,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討論琢磨現今究竟是個什麼態勢。
那在城頭上打氣的中年人名為鄭法僧,乃是柏亭城城主。儘管如今情勢很不樂觀,但是鄭法僧本人卻還對於解圍有著很大的信心,畢竟柏亭城乃是重要的錢糧要地,絕非可以隨便放棄的一般據點,坐鎮金墉城的扶風王可朱渾元和宜陽太守元景安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
他又在城中將諸事項都巡察一番,並沒有因為敵人只圍不打便心生鬆懈、諸事不備。
從城池被圍的第一天開始直到如今,整座城池便在他的管制下進行著高強度的警戒和備戰,如果敵人發起進攻,鄭法僧也有信心一定能夠凌厲擊退敵人的攻勢!
巡城結束之後,鄭法僧才又返回了城主府,但剛剛行至府前,便聽到側方的鎮城營中不斷的傳出軍士們的鬨笑嬉戲聲。
聽到這一連串的吵鬧動靜之後,鄭法僧臉色頓時一沉,當即便喝令麾下親兵部眾們隨其一同走入鎮城營中。
「鄭城主大駕光臨,請問有何命令?」
「那便殺個乾淨!」
林盛讓人鬆開少年,旋即便上前抱住了兒子,口中嘆聲道:「這些年來,你耶遭受的委屈還少?若要盡數報復回來,怕是得把晉陽殺個乾乾淨淨……」
「咱們可以出投關西啊!阿耶難道沒有聽過此番進攻河洛的關西李大將軍威名?這李大將軍出入晉陽都無人能阻,扶風王若能勝得過他,會任由柏亭城被蠻人騷擾?而且據說李大將軍還頗受賀拔氏故主恩惠,咱們若往相投,李大將軍必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啊!」
不同的人在面對危急情況的時候反應各不相同,鄭法僧屬於一種性格比較強勢的人,越在危急時刻便越想讓自己變得更加權威。尤其鎮城林盛幾番率部出戰都勞而無功,已經讓他頗為不滿了,這會兒便索性將其人當作一個樹立自身權威的工具人。
這城主鄭法僧雖然是漢人,但卻屬於是神武皇帝信都建義的河北元從,資歷深厚。至於這名鮮卑鎮城督將,雖然也是六鎮老兵,但其故主卻是燕王賀拔允而非神武舊部。
「見過城主,城主快請上座。」
說話間,他更抬起腿來直將地上散落的賭博用具踢在了這名將領足前,視線也變得冷厲起來。
少年名叫做林嘉,聞言後又眼淚模糊的忿聲說道,雖然生在晉陽,但因一家人遭遇的各種刁難,對於晉陽沒有任何的認同感。
「胡說!忍辱偷生至今,把你養大成人,難道就是為的讓你枉送性命?」
督將名為林盛,一邊向城主鄭法僧解釋著,一邊連連保證下不為例。
「這狗漢兒實在欺人太甚,阿耶當時為什麼還要忍讓?」
不過眼下這兩人一個是城主、一個是鎮城都督,乃是城中文武兩大長官,身份官職上自然沒有什麼太大的差距。但這名鮮卑鎮城都督卻明顯對鄭法僧這個城主敬畏有加,則就屬於比較特殊的情況了。
然而被圍城多日,城外情勢如何完全不知,鄭法僧心情正自焦灼鬱悶,卻並不打算善罷甘休,完全不理會督將林盛,只是頓足怒喝道:「究竟是誰,犯我禁令?」
此時這營帳中,營士們正在忙碌的收拾著握槊、樗蒲等各種賭博用具,營地中還瀰漫著一股濃郁的酒氣,可見這些營士們剛才正在帳內聚眾賭博飲酒。
賀拔兄弟自是武川豪傑,但因舊年賀拔岳擁部關西與神武皇帝對抗,故而賀拔允也受到猜忌排擠。待其身死之後,其部屬員眾便被分散於晉陽諸軍之中,眼前這名柏亭鎮城便是賀拔允的舊部之一。因有這一層淵源,故而也沒有享受到晉陽兵在東魏北齊的身份光環。
「兒郎們確實出戰辛苦,請城主能夠……」
少年對於父親描繪的這一前景卻完全提不起興致:「阿耶遭遇諸多不公,還相信咱們父子在晉陽能有前程?即便是能有,兒會自賤到向那些對我父子諸多羞辱的狗賊們笑臉相對?」
林盛終究逆來順受慣了,儘管一時之間怒極失控,但很快便又清醒過來,忙不迭又垂首說道:「城外蠻兵圍城,正是用人之際。兒郎們不過暫享短時的歡愉,來日或許便要赴陣戰死,請城主網開一面!」
一名將領模樣的鮮卑人快步迎上前來,略作躬身並將鄭法僧往帳內邀請。
待到林盛等人返回帳中,一名被兩個壯卒用力架在帳內的少年便低聲咆哮道:「眼見旁人如此羞辱我父,我若不殺他,還有什麼面目活在人間!」
城主見狀後便冷笑一聲,直接喝令道:「將此徒縛出帳外,讓眾營士看一看抗命是何下場!哪怕是鎮城,不遵城主府令也要受罰!」
「不這樣,又能如何?燕王一世英雄,尚且……我父子能活至今,已經是幸運了。」
東魏北齊境內,一般情況下鮮卑人是要比之漢民更加尊貴。但如果雙方身份差距太過懸殊的話,往往也不可通過簡單的族群所屬便判別孰尊孰卑。
林盛聽到兒子這番話,又是一臉黯然道。
那名鎮城都督聞言後口中便乾笑著解釋道:「今日外出交戰一場,兒郎們很是疲憊。自度午後也沒有什麼要緊事情,所以便讓兒郎們於此歡戲消遣一番。兒郎們各自有量,絕對不會耽誤了明天的事情,請城主放心!」
營門前幾名兵卒遠遠見到鄭法僧行來,便忙不迭大聲打著招呼。而隨著這幾兵卒呼喊聲響起,營地中幾處營帳內的歡笑嬉戲聲登時便減弱了許多,明顯這幾名兵卒是刻意放大聲量來通風報信。
在召集眾營士並當眾對鎮城一通訓斥之後,鄭法僧這才返回城主府。而林盛的部眾們這才敢上前解開他身上的繩索,至於其他營士則只是冷眼旁觀,顯然對於這位懦弱怕事的鎮城也乏甚同情。
那城主鄭法僧聽到這話後頓時也有些不敢置信的望著這個素來膽小怕事的林盛,語調也變得冷厲起來:「你敢抗命?」
鄭法僧冷眼掃了這名將領一眼,無視其人邀請的動作,只是沉聲說道:「日前城主府有令,城外危情解除以前,城中軍士禁制任何娛戲,鎮城知否?」
督將林盛還待央求,但這話卻讓鄭法僧變得更加暴躁起來:「出戰辛苦?那你等軍眾殺敵多少?既然無功,言何有勞!違禁者速速行出領罪,帳內有敢包庇者,一概同罪!」
幾名營卒心知自家將主處境尷尬,正待行出領罪,但林盛這會兒也有些氣不過,怒視著鄭法僧大聲道:「我部下兒郎連日出戰,的確無功,但也確實有勞!城中軍務歷來都歸鎮城督統,我未聞有此營禁軍令,城主聲令難使此處!」
林盛聞言後便瞪眼低喝道,旋即便又拍著兒子腦袋輕聲道:「如今新主登基,正是用人之際,只要有才力可用,想必也不會再計較出身前事。待到此間兵事了結,你耶使盡錢物也要把你送還晉陽,只要得了天子賞識,咱們父子餘生便有指望了……」
「我、我,不敢、不敢……只是一時情急,請城主見諒。」
隨同城主入此的幾名軍士聞言後便直將那鎮城林盛扭押下來,帳內諸營士們見狀後也都流露出憤慨神情,但卻被鎮城喝止忍耐下來。
鄭法僧惡狠狠的怒視這幾名兵士一眼,然後便徑直行入營地中最大的一座營帳里。
少年林嘉忙不迭開口說道,很明顯這個想法已經醞釀多時,只不過今日情緒累積達到了一個臨界點才吐露出來:「阿耶指望我在晉陽混出前程,那也沒有天降的福澤。生是兵家子弟,總得用性命博取富貴,與其留此再受欺壓,還不如奔赴關西重新開始!那李大將軍在關西能少年成功,我縱然才力百倍不如,憑此一身供養阿耶也沒有問題!」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那林盛聽到兒子此言後便也沉聲道:「西投倒也不算壞事,但今城池遭圍,營士又多不親我,縱然有意,如何往投啊?」
「此事我早有計劃,只要阿耶願意,咱們便可出投!」
聽到父親認可自己的想法,少年頓時也心生振奮,忙不迭又附在父親耳邊小聲講起他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