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雖死猶榮

  對大多數人而言,死亡就意味著人生的終結。但對有的人來說,這卻是一個新的開始。

  王明遠出身京兆名族,父親也稱得上是一代名臣。但相對而言,他自己則就要平庸得多,人到中年乏甚可稱,無論功勳還是名位全都無所表現。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的人生也就大概如此碌碌無為下去,等到老死那一刻,除了親友流涕,不會給世道帶來任何的影響和觸動。

  但身在亂世之中,每天都有新的動盪、新的變革,想要平凡庸碌的過完這一生,對許多人來說也只是一個奢想。甚至當大限來臨時,能夠選擇自己的死法都是比較幸運的事情。

  由於王明遠是在東宮自殺,他的死也變得不平凡起來。僅僅經過了一夜的時間,這一消息便傳遍了整個長安城,甚至就連閭里百姓都有耳聞王明遠的臨終遺言:但守鄉里寸土,何惜七尺此身!

  這個世道之中,英雄人物有很多種類,但最能引起鄉里百姓們感情共鳴的,無疑是那些為了守衛鄉土利益而與惡勢力鬥爭、甚至甘心為此付出生命代價的人!

  所以這一夜,整個長安城中的士民都重新認識了王明遠其人,關西兒郎的筋骨與豪情也被深深撼動。到了第二天,不同階層的人也在用各自的方式來回應王明遠為了守衛鄉土利益不惜捐軀赴死的義舉。

  長安城並沒有嚴格的宵禁制度,城牆也不乏破損缺口可供人畜通行。所以在黎明時分便不乏群眾絡繹不絕的出城,道逢夜行人,偶或發聲喝問,得知所去目的地相同,於是便結伴同行,奔赴王明遠霸城鄉里。

  這些群眾們隊伍規模越聚越大,同時也將相關的消息往鄉里進行傳播,這也激發了鄉里百姓們的向義之心,於是便也都自發的聚集跟隨。

  閻慶昨天便率領人馬入鄉控制住了王明遠的族屬家人,但因未得大行台進一步的指令,只能暫時將王明遠的族人們限制在鄉里王氏大宅中不使外出。

  清晨時分,王氏大宅外便陸續有鄉人聚集過來圍觀。對此閻慶也未以為意,此家乃是鄉里望族,但有什麼風吹草動自然也都吸引鄉徒矚目,只當這些人只是單純湊過來看熱鬧的。

  於是他們便紛紛退避一側,將楊寬從隊尾禮讓到了排頭處。楊寬見狀後心內自覺一苦,他本就不想深涉此事之中,但如果不露面的話難免會人望大損,在戶中子弟們的勸告下勉強湊來看個熱鬧,卻不想直接被群眾們推為頭目。

  真正讓他感到頭疼的,是王明遠死在東宮讓整件事情的敏感度拉升數倍。雖然東宮與此沒有直接的關係,但對許多不明內情的人而言,乍一聽聞此事難免就會錯以為這是台府逼迫東宮的結果。

  楊寬在府前的話很快便也傳到宇文泰耳中,於是他便將楊寬召入府中,不顧其人謙辭而將審判王明遠此案的任務交付給楊寬,並讓他儘快拿出一個定論來以示大眾。

  為了保險起見,他打算不再留此等待大行台的指令,而是先將王明遠的直系親屬們帶回長安。然而他不動還好,一俟命人將王明遠妻兒引出宅院,周遭原本還在遠觀的群眾們頓時湊近過來,同時神情激動的呼喊道:「還我王使君、還我王使君!」

  不說蘇亮等人心內的糾結,大行台宇文泰這會兒也頗感焦頭爛額。本來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現在看來卻漸有難以收場的趨勢。

  夜犯宮禁雖然也是大罪,但只要不涉謀逆,倒也不會牽連妻兒。而大行台當然也不希望這樣一個鄉里強徒被當做鄉義壯士,倍受鄉里擁戴。同時王明遠是因冒犯宮禁而死,更不會與東宮有什麼深刻的牽連。

  所以眼下這些急於為王明遠發聲之人,他們究竟是基於鄉情而仗義發聲,還是要藉此向東宮傳達什麼心聲訊息,都是難以判斷的。

  楊寬不情不願的出門上車,來到皇城中丞相府外時便發現他已經是來的比較遲的人,前方已經有十多名鄉籍關中的朝士們於此排隊等候大行台的召見。

  眾人聽到蘇亮那番話後,原本各自已經萌生退意,可在聽到此言之後,搖擺的心頓時又堅定起來,有的發聲附和,有的雖然默不作聲,但也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這些人見到楊寬的到來,各自也都精神一振,關中本鄉並不以人物繁盛著稱,楊寬久仕河洛、後隨孝武入關,如今也被這些關隴士人引作同黨而自壯聲勢。

  閻慶眼見群眾們義憤填膺的模樣,心內也是一驚,此時周圍所聚集的鄉徒民眾已經遠超他所率至此的人馬數倍,為免進一步刺激民眾而爆發騷亂民變,閻慶只能再將王明遠妻兒送回宅中,與此同時派遣輕騎快馬返回長安奏告此間情況並作請示。

  但這會兒的皇城丞相府中同樣不清淨,氣氛較之霸城鄉里還要更加的微妙危險。

  只要上層情勢不亂,那麼下層再怎麼喧鬧也不足為患。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將東宮摘取出來,不要繼續給人以混淆視聽、擴大事態的機會。

  蘇亮聞言後便輕嘆一聲而後便點點頭,望著楊寬並其身後眾人說道:「王明遠罪證確鑿,狂悖不法且畏罪自殺,實在沒有可為憐憫之處。諸位如果是為此來告擾大行台,便請各自歸去罷。大行台已經開恩表態只究王氏一戶,余者悉不過問。我等若再恃眾私而逼國法,只會讓事態更不可控。」

  楊寬本來不欲攙和這趟渾水,聞言後便也要轉身勸告眾人。但他還沒有來得及發聲,在場便有一人正色說道:「蘇尚書此番言論之於王臣,可謂公正得體。但鄉義人情,豈可據此一言抹殺?今日某等可以喑聲自處,但來日事及吾鄉,又有誰為余鳴!」

  但見群眾仍然如此固執,他也有些無可奈何。楊寬所言其實也道出了他們這些朝士的無奈,國家的政令未必盡能符合鄉土利益,如果他們代表朝廷和台府一味壓迫鄉人無疑會鄉聲大損,可若一味的袒護鄉里而罔顧朝綱,極端的便是王明遠這種下場。

  他這裡剛剛在丞相府門前立定,便見到行台尚書蘇亮正從府內行出。

  楊寬見狀後便也只能硬著頭皮說道:「蘇尚書明鑑,我等豈敢恃眾拒命,但鄉情也不可不顧。本就草野之士,見重於鄉里而簡拔於朝堂,居此榮位,若使上命不能下達、眾聲難為天聽,可謂上下皆負。」

  結果除了侯莫陳崇表達了對鎮人逐漸務虛、漢兒漸掌兵權的不滿之外,其他人的態度都還正常。包括宇文泰最為提防的獨孤信,這一次的表現也正常的無可挑剔,沒有藉機生事,這也讓宇文泰頗感欣慰。

  蘇亮臉色凝重,眉頭緊皺著低頭疾行,走到近處才注意到楊寬等眾人,便停下來稍作抱拳見禮。

  蘇亮今早匆匆入府,也是勸說大行台希望能夠對王明遠從輕懲處,但卻遭到盛怒的大行台一通訓斥。發聲勸告眾人,也是希望不要把局面搞得太僵。

  區區的鄉情眾願,自然不足以讓宇文泰如此為難。蟻民之聲向來是最不值得關注的,縱然一時輿情激盪,但只要錯過峰口再稍作引導,朝三暮四也是慣常。

  楊寬迫於無奈,也只能接下這個任務,在經過一番嚴查細審後,最終公布王明遠的罪狀乃是非直宿之將而夜犯宮禁、見捕心驚、自戕而亡。至於說其人派遣家奴襲殺漢中豪酋並辱打京兆尹一事,罪狀中乾脆提都沒提。

  楊寬見蘇亮神情如此,便小聲發問道。

  可是漸漸的,隨著大宅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閻慶也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雖然說霸城縣乃是近畿郊縣,鄉里人口稠密,但動輒數千上萬人的聚結也絕不會是什麼司空見慣的事情。

  昨夜宇文泰緊急召集諸位柱國共同商討此事,一方面是借眾柱國的態度讓太子心生忌憚、不要再任性妄為,一方面也是在試探眾柱國各自的想法。

  「蘇尚書可聞王家子事?」

  隨著王明遠罪狀被公布出來,儘管朝中仍然不乏噓聲,但也都沒有什麼理由群體性的向大行台進言。至於說促使王明遠犯險用強、以致身死的漢中移民計劃,則就壓根提都沒提。

  當然台府倒也並不是完全的無作妥協,來年正式公布漢中移民計劃時,關內接受漢中移民的郡縣名單中並無霸城縣。並且對於其他類似的移民計劃,台府也都保持極為謹慎的態度,有府員進奏循漢中之例而遷徙漢東之民時,還未進議程便被大行台直接否決了。

  此事餘波仍有,王明遠雖然去世,但卻在鄉里贏得巨大聲望,其子王壽才只十歲出頭,竟受鄉人擁戴推為縣令。台府當然沒有通過這一任命,但卻加任王明遠兄子王述為當郡鄉團都督,並由大行台賜姓宇文氏。

  李泰作為一個旁觀者,當見到世上又多了一個宇文述之後,心中不由得感嘆這朝野間的一通折騰,最終還是讓宇文泰摘了果子,但卻沒想到這宇文述轉頭便來自家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