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4章 冊立東宮
南川征師入京之日,朝廷還在京郊灞上安排了一場迎接儀式,甚至就連當今至尊都親自來迎。
單憑這一場戰事的規模和戰績,自然不值得至尊出面,但是因為秦王首次督軍就事,意義自然不同。至尊不只是天子,更是人父,舐犢情深也沒有掩飾的必要。
在灞上軍營中對出征將士犒慰一番後,李泰察覺到兒子有些沉默寡言,於是又讓人安排一處營帳,父子單獨交流一番。
「此番山南督戰,感想如何?」
入帳坐定之後,李泰望著低頭不語的兒子開口問道。
這不問還好,聽到父親的詢問聲,李晉情緒頓時變得波動起來,眼圈微微泛紅,好不容易克制沒有垂落淚水,他頭垂得更低,語調苦澀道:「兒給阿耶丟臉了,此番督軍出征,沒能從速定亂,反為南川土人豪強牽制,亂事遲遲難平。阿耶西巡,威震宇宙,兒今處事國中,卻沒能壯我國威……」
聽到兒子這麼說,李泰便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旋即便又說道:「無論過程如何,結果總是好的,南川叛亂得以平定,生民重歸安生。我觀州郡奏報,此番定亂非但沒有大害民生,反而還有所增益,過往數年都不曾落實的編戶事宜,因你今次政令進益不少。」
「不一樣的,兒今督統大軍往征賊患,敵我本就差距懸殊。賊人善用地利,遊走川野與官軍對戰,兒卻未能妙典軍機、善用韜略,難憑征討肅清賊患,不得已才兼采別計。而且那些計策也都是群屬所進,兒只是兼取有益加以實施,並不是自己構思得來的良策……」
李晉講到這裡,臉上的挫敗感更深:「阿耶才力卓越、威若天人,統一寰宇、造此宏業,兒今只是平定南川一地卻還波折橫生,實在沒有面目自我寬慰,世人、世人想必也會大失所望,阿耶、阿耶也會失望犬子不肖……」
講到這裡,他語氣已經有些哽咽,淚眼朦朧的暗望父親,心內更憂懼的,則還是擔心從父親臉上看到對自己的失望。
但李泰臉上卻並沒有什麼失望之情,甚至眼神中還不加掩飾的流露出對兒子的欣賞。
養兒就像抽獎,無論父母再怎麼呵護備至、教養周全,教養出的兒子會是怎樣的性情、怎樣的才幹,也都不能確定。這世上太多虎父犬子,老子英明神武、兒子昏聵至極,仿佛基因突變一般。當然也有父子俱能、相得益彰的例子。
自己的兒子究竟是個什麼材料,李泰心中也有些好奇。他固然在日常生活中對兒子也有一定的了解,但許多品質往往都是事到臨頭才會顯露出來。所謂見微知著的賞評,只是一種極不負責、又偷懶省力的評價人物的方法,是掌握話語權之人的傲慢體現,對被評價之人並不公平。
對於不相干之人,李泰甚至都懶於評價。但是對於自己的兒子,尤其是繼承人,他則會儘量用更全面的角度來做評價,或者說教導督促。
李泰這一次之所以派遣兒子前往山南定亂,也並不是希望此子能夠一鳴驚人,甚至內心裡還隱隱覺得事情如果進展不夠順利也未必是壞事,那麼接下來自己便可以藉此事例對兒子進行一番敲打教育,讓其戒驕戒躁。
但是此事進行下來,固然過程不是很順利,但是具體到兒子本身的做法上來,李泰卻發現自己沒有什麼可作指摘的。反倒是這小子因為以自己為榜樣,過於在意外界的看法,有些不能清晰認識到自己行為的對錯,以致有點妄自菲薄。
所以李泰也並不打算教訓兒子,而是要開解疏導一番。打壓式教育固然能夠讓人戒驕戒躁,但有時候用多了反而會適得其反,而且也要看受教育的人具體是怎樣情況。
什麼樣的人才可以稱得上是出色的人才?天縱奇才、任事必成,當然值得讓人信賴推崇。但是數遍天下和歷史,這樣的人又有幾個?大多數人都只是優點與缺點共存,並且有的人才力足夠出色,缺陷也足以致命。
包括李泰自己,老實說他並不比這時代那些出色的人更優秀,甚至還頗有遜色,而他之所以能夠成就這一番事業,除了敢想敢幹、行事果決的共同點之外,就在於對歷史規律和天下大勢有著更清晰更深刻的認識。
人生固然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尤其是本身能力不足以抗衡一些意外風險的時候,任何一點意外都足以抹殺掉這個人未來無窮的希望。可當強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本身對於規律和大勢又有著足夠的了解,那真是想輸都難。
相反有的人足夠強大,又足夠精明,但卻對於規律沒有足夠的認識與敬畏,哪怕已經攀爬的足夠高,墜落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釣魚要帶好頭盔,篡國莫得罪廚子。
講到優秀的繼承人,就不得不說高歡的兒子,尤其是高澄少年老成、足智多謀,高洋臨危受命、英勇果敢,不要說在南北朝這特殊時期,哪怕放眼整個歷史長河中都是很能打的。
但這就是足夠優秀、足夠合格的繼承人嗎?李泰卻並不這麼看,他們固然很優秀,但卻未必適合自己。
「高歡諸子俱稱精幹,而今其國安在?」
李泰抬手示意兒子坐到自己近前來,旋即便又說道:「人間萬事,愚者唯見眼前,難睹萬代,妄者心懷千秋,但卻無視當下。愚者、妄者俱不可取,智者行事自需安步而行,並瞻望前路。道理說來簡單,但人處事中,卻未必能感知透徹、知行合一。你我雖是父子,際遇卻大不相同,我能教你的只是道理精神,但卻不是行為事跡。」
他見兒子還有些迷茫,便又繼續說道:「你耶生於亂世、長於憂患,行事自需勇猛,不可輕易懈怠,逆水行舟、風急浪險,稍有疏忽便會舟覆人亡。但這並不是你的處境,你出身貴胄、又逢盛世將至,為人處事大有從容餘地,為人不必好勝,遇事不必爭先,謙沖得眾,事緩則圓。」
李晉聽到這裡,臉上的失落稍稍淡去,片刻後又低頭道:「但我做事終究還是沒讓阿耶滿意,以致阿耶西巡勞累未解,便又要遣使傳書責我。若我當時能夠果決一些,速下決斷,便不會滋擾阿耶了。」
講到兒子之前使人向國中請示該當如何,雖然李泰當時對其是傳書斥責一通,但這一件事卻是在此番征事當中最讓李泰感到滿意的地方。
南川這一場叛亂,說到底只是一場方隅之擾,在大唐整體蒸蒸日上的國勢之下,這樣的擾亂是必然難以維持長久,只是最後的平滅方式有所不同罷了。李泰之所以派遣兒子前往主持定亂,原因也正在於此。
官軍與叛賊之間有著絕對的實力差距,即便事情有些波折也只是暫時的,能夠選擇破局的方式也有很多,當時一眾從征的屬員們也都提出了各種建議。但李晉卻並沒有直接作出決定,而是選擇直接向朝廷做出請示。
在給這樣的行為冠以臨事不決、優柔寡斷的評價之前,須得先考慮到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離開家長,第一次獨立的承擔某種責任。在不能確定事情會有怎樣的後果之前,他並沒有聽信旁人的議論而輕率的做出決定,而是選擇請教自己所信任的親長。
這樣的穩重是大部分人都難以企及的,小鬼當家並沒有因為家資殷實豐厚便恣意輕率的進行揮霍,仍然選擇自覺得最穩妥的方法。儘管心裡渴望獲得認同,但在沒有把握之前,還是願意承認自己才力未逮,正在遭受挫折。
大概是偏愛自己兒子的緣故,李泰願意將此事向正面去進行解讀。他也一直在考慮自己需要怎樣的繼承人來繼承這一份事業,如果說之前還有些迷茫難選,那麼現在心裡則就有些清晰,那就是穩住別浪。
他也在設想如果是高歡的兒子面對此類情況,他們會如何解決。像是高澄大概會親赴前線、合縱連橫,遊說瓦解那些南川豪強們,將他們悉數收服,一如河北招撫高敖曹、河南勸降王思政。而高洋大概會惱羞成怒,親統部眾誓要將那些叛亂之眾趕盡殺絕吧。
不可否認,類似的行為的確是能夠更加凸顯出個人的存在感與個人魅力,反觀自己的兒子在自己一番訓斥施壓之下,卻仍然沒有選擇比較極端的做法,而是兼采群屬建議,執行了一個自覺得穩妥的方案。
李泰也不清楚在別人眼中會對自己兒子作何評價,但他想如果是歷史上的楊堅在得知自己創建的帝國二世而亡的時候,估計會饞哭了吧。
歷史上每逢大的亂世結束,新的帝國產生,到了第二代權力交接的時候總是或多或少的會出一些么蛾子。秦之於漢、隋之於唐,莫不如是,仿佛前者的誕生只是為了孕育出一個更加輝煌的後者。
拋開一些過於玄學的論調不說,單就眼下的大唐而言,帝國本身建立於長久分裂的南北朝時期,但無論是觀念、制度和意識形態等方方面面,都還存在著不小的裂痕。
作為一個統一帝國的君主,勢必不能秉持那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唯我獨尊的心態,需要有更加開闊的胸懷,包容那些暫時還不能完全消除的分歧,用教化代替攻伐,以時間修彌裂痕。
但這樣的境界,李泰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心裡裝了太多的事情,常會有時不我待的感慨,儘管也深知勞逸結合的道理,但總歸還是在將民力進行高負荷的使用。而如果他的繼承人也以他為榜樣,並且以超越他的功業作為目標,那對整個天下而言,未必是一件幸事。
「兒子遇到疑難,需要請教父親,這怎麼能說是滋擾?只不過你耶也難次次都給你及時恰當的回應,甚至未必比得上你對人對事見知更深。你既然是一個主事之人,群徒都仰你決斷,但如果你遲遲都沒有決定,難免就會人心渙散。所以該當做出決定的時候,那就不可猶豫,哪怕做出的決定並非最好,也勝過了猶豫不決!」
還是那一句話,南川這一場叛亂解決不難,但用怎樣的方式去解決卻能直見本心。李晉在面對僵持的局面,又承受了父親所施加的巨大壓力後,仍然選擇比較穩妥的方式去解決,情緒之穩定已經超過了許多的成年人,而所展現出來性格中的宅心仁厚與兼容並包,更是讓李泰深感滿意。
這樣的一個繼承人,對他而言要遠比所謂的個性鮮明、天縱奇才要更滿意得多。無論是作為一個帝王,還是一個父親,在經過此事之後,李泰心中那種對兒孫前程的憂慮都消散大半。
這會兒他也不再吝嗇對兒子的誇獎,輕撫其背笑語說道:「生人各有際遇、各有使命,此番西巡迴望故國,於此感觸尤深。當年祖輩事業敗壞、遠渡流沙、立國荒磧,與今富有四海、囊括天下不可相提並論。
但這也並不意味著前人俱不如我,當年流亡關西,皆因郡望族名受人見重,遂有後來之事,若無前人,何來你我?我父子同樣如此,我為開創,兒為守成,若各於此道有所建樹,則我父子便可並稱完人。俗人竊論父子孰強,此皆不必理會。」
「阿耶的教誨,我一定銘記心中,絕不忘懷!」
李晉在認真聽完父親的話之後,便又點頭認真說道,旋即便又不無期冀的問道:「阿耶當真覺得我能與阿耶並稱完人?」
李泰聞言後便翻個白眼,笑斥道:「能或不能,在你力行,亦皆我身後餘論,生前如何答你!」
「兒不是、我……阿耶萬歲千秋,永無竟時,我、我不做這完人亦可!」
李晉聽到這話頓時一臉窘迫,連連擺手說道。
李泰見狀後便又大笑一聲,見他不再像剛才那般情緒低落,於是便也不再浪費時間,拉著兒子一起走出營帳,各自上馬返回長安,參加太極宮中早已經準備妥當、慶祝師旅凱旋的宴會。
南川戰事了結,時間也進入仲夏,李泰也並不急於即刻開展其他的事情,而是借著征師凱旋、同時諸蕃君主仍然在朝之際,於華夷群臣共同見證之下,正式的冊立皇長子李晉為皇太子,並且親自主持皇太子加元服,而後便是組建東宮官署幕僚,使得大唐儲位不再空懸。
等到這些事情忙完之後,等到這些事情告一段落,時間也已經進入到了下半年。又有一樁籌劃多時的事情被提上了日程,那就是整改天下州郡行政單位。
之前亂世紛繁、三國並立,天下州郡設置也是繁雜無比,各種僑置、兩頭州郡名目繁多,既不利於統治,同時也容易滋生地方奸邪。像是齊主高洋在位時期便曾裁撤過境內一些州郡,但是像淮南等地卻又為了拉攏當地豪強而增設許多州郡,並以州郡官職來分授豪強。而且河北各地也因官員食干封邑等問題,使得州郡名目仍然比較混亂。
之前朝廷為了便於管理,已經進行了一部分州郡的裁撤整改,但也並沒有進行更深層次的系統性改革。如今外部形勢穩定,內部民生也在井然有序的發展,是時候將地方行政編制整改的更加規範一些,同時進一步壓縮地方豪強世族壟斷鄉勢的餘地。
李泰剛剛結束一場西巡,身體和精力都有些疲憊,而撤銷郡治、整並諸州又是非常繁瑣、需要細緻用功的事情,於是他便索性打發新立太子的兒子李晉匯同門下侍中王松年、尚書右僕射鄭道邕以及戶部尚書薛善等前往洛陽主持此事。
同時有鑑於之前南川豪強因編戶均田一事而興起叛亂,此番撤郡并州必然也會在給河北、山東等地鄉勢秩序早成不小的衝擊,而遺留在了遼東那個北齊殘部的隱患也到了該要解決的時候。
為免他們內外呼應繼續為亂,於是李泰便又下令李穆匯同幽州李和、營州賀若誼等部一同進擊遼東殘齊。同時為免這些殘齊武裝勢力繼續逃竄,李泰又下令突厥可汗攝圖引軍於漠南配合,光州刺史羊鵾則率領水軍橫渡渤海灣,截斷殘齊東去出路,勢要將之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