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4章 金台相待

  第1324章 金台相待

  徐度安靜的傾聽著蔡景歷的講述,口中一言不發,神情則陰晴不定。

  他本以為蔡景歷是要勸他借京口地處要害位置的優勢,加上國中內亂不已的機會,效法前人逆流進取、創建霸業,結果卻沒想到對方是在勸自己據地投唐,一時間心情複雜至極。

  老實說,當他一開始會錯蔡景歷的意思時,雖然表面上勃然大怒的斥問對方,但其實內里心跳都不由得加快幾分,因為類似的念頭他也曾經動過。

  倒不是因為他天生反骨、不忠不義,實在是如今國中的局面如此混亂,大凡身處他這樣一個位置的人,也都難免會心生此類的念頭。

  如今的南陳朝廷,但凡稍有閱歷見識之人就能看得出不過只是一個傀儡擺設罷了,如果沒有了來自背後的唐國支持,只怕頃刻間就會分崩離析。

  至於國主陳昌,早在歸國之初、乃至於繼位之前,國中群眾或還會因為他乃是先主嫡子而心存幾分期待。可是等到陳昌正式登基為帝、親自處理國事之後,其人本色日漸流露,對南陳士民而言,簡直每一天都是對其祛魅的過程。

  到如今,陳昌此人志大才疏、性情輕躁並且心胸狹隘的缺點已經是畢露無遺,遇到問題全無主意,只是習慣於求助外部的力量。也正因此,唐國才得以越來越加強對於江東的滲透和影響。可以說唐國每一次在與南陳的互動中向前推進一步,相應的就體現出陳昌的一份無能!

  這樣的一個國主,又如何能夠讓人去盡心傾力的加以輔佐?或許其人這樣的性格缺陷全都是因為自幼與父親分別,欠缺了一個耳濡目染、接受教誨的機會,可是現在的形勢也已經容不得他再從容接受教育、提升自我!

  其人才不配位,勉強待在那個位置上,面對內外不斷湧現出來的挑戰,說不定哪一次就會被挑落下來。到時候,其人下場如何暫且不論,家國必然會因其無能而付出慘痛代價。

  至於臨川王陳蒨,固然曾經一度讓人對其心懷期待,但隨著他受迫於內外壓力而退出權力中心,身上的光芒便也就此黯淡下去。而且陳蒨身上還有三大劣勢,都讓他難以成為振興家國的人選。

  首先他並不是先主陳霸先的子嗣,這就讓他難以在法理上取代陳昌,在與朝廷、與國主爭執對抗的時候,需要承擔一份倫理道義上的指責。無論他的目標再怎麼光明偉岸,都改變不了他是一個不安於室的宗家孽種。

  如果他是先主子嗣,哪怕不是嫡息,都可以憑此作為一個更佳的選擇來取代陳昌、獲得國人的擁戴與支持。又或者在陳昌歸國之前,他便已經先一步確立了其在國中的權勢地位。但這兩種可能,在陳蒨身上都沒有出現。

  其次陳蒨沒有自己的嫡系力量,之前先主陳霸先之所以敢於自京口進襲王僧辯、從而奠定霸業,一個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自從嶺南定亂以來,陳霸先便已經經營起了一支忠誠勇敢的隊伍。

  眼下陳蒨看似在三吳之地擁有極高的影響力,但三吳豪強心懷各異,敢於跟陳蒨一起圖謀大計、同生共死的卻寥寥無幾。以至於陳蒨儘管發動了針對吳郡的搶奪,結果卻因為擔心吳興人情不穩而龜縮不出。這樣的情況下,又如何能夠奢望能成大事?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憑如今唐國對江東的滲透與影響,也根本不會給陳蒨從容發展、壯大自身的機會。眼下其人看似折騰的歡快,但在唐皇看來大概也是乏甚威脅性,如果其人真的做出了讓唐國感到實際威脅的事情,唐國必定就會加大對江東局勢的干涉,乃至於親自出兵、大舉南下!

  在徐度看來,可以說無論是在朝的陳昌,還是在野的陳蒨,都沒有能力、也沒有機會去完全繼承先主衣缽,將這份江東基業給順利的延傳下去。

  徐度雖然深受先主折服,但也並不意味著他就沒有自己的思量。他固然不像北朝侯景那樣桀驁難馴、狼子野心,但是當南朝繼任者明顯不具備駕馭群雄的手段與氣魄時,那他對自身權勢利害的考量自然也就超過了對社稷前程的思索。

  如果有可能的話,徐度當然還是希望能夠割據一方,將自己的這一份權勢富貴給維持下去。但是天下大勢紛繁多變,在這紛繁的變化中該要如何保持自身的際遇不變,這是真正讓徐度感到苦惱的事情。

  如今國中最為激烈的自然就是陳昌與陳蒨這一對堂兄弟的對抗,徐度如果想要避免遭受牽連影響,那最好的方式則莫過於置身事外、兩不相幫。

  可是如此一來,就等於是抗拒朝廷的命令,自成割據之勢,又變相的幫了陳蒨一把,必然會遭受朝廷的敵視。按照國主陳昌的行事風格,估計也會對徐度心存怨恨,乃至於直接發起打擊。至於這所謂的打擊,最有可能是由唐軍代為執行,一如南川的王琳之流,又或者之前把持朝政的陳蒨。

  徐度也正是因為畏懼朝廷背後的唐國,所以儘管心裡已經有了割據自立之心,但仍投鼠忌器、未敢執行,擔心太過跳脫,反而會讓自身成為率先遭受打擊的目標。而南川變亂的快速解決,又讓他心裡這一份忌憚倍增。

  此時蔡景歷提出他可以舉京口而投唐,這建議於他而言當真可謂晴天霹靂一般,且不說他心裡認同還是不認同,的確是在一瞬間將他的視野與思量的格局都給打開,讓他的思緒不再只局限於區區一個江東。

  但這突然的格局打開卻並沒有讓他胸懷開闊、神清氣爽,卻讓他心內陡生驚恐,就好像在陰濕逼仄的環境中生存慣了的蛇蟲離開洞窟之後驟見天地廣闊、下意識的又想逃回洞窟之中。

  「蔡某究竟受何人指使?大江天險,乃是蒼天饋贈江東士民賴以自活、無受北虜奴役虐害的憑恃。前言已經諸多叛離道義,今更教我堆平天塹、舉地投敵,究竟是何居心!」

  過了好一會兒,徐度突然推案而起,抽出自己腰間佩刀,直接躍出席位,揮刀便向蔡景歷面前桌案用力斫去,口中怒聲吼道:「徐度雖也不才,自是江東勇夫,若為一身富貴便將江東父老賣與北朝,江表千載猶傳罵名。蔡某欲陷我於不義,當真該殺!」

  蔡景歷也沒想到徐度反應如此激烈,一時間也嚇得僵在席中,當見到面前那被徐度一刀斬落、深深嵌在桌案中的刀刃時,臉色更是蒼白沒有血色,口中顫聲道:「使君息怒、使君……請聽下官細辯,絕無加害使君之心!」

  「我倒想聽一聽,你還有什麼狡辯之言!」

  徐度兩眼仍怒視著蔡景歷,口中忿忿說道。

  見徐度不再有更加過激的舉動,而是選擇聽他辯解,蔡景歷才稍稍鬆了一口氣,然後才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開口說道:「某雖未精學術,亦知江東自非天外飛土,曾是秦漢故邑。晉世失德、五胡猖獗,遂有退守江東、求安一方之故事。

  前賢兵家有論,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概若晉世有德,天下未分,使君所謂天塹,不過庭中曲水而已,豈可以此而劃分南北!後晉以來,國中凡有志力之士,無不以收復江北、克定中原為己任。縱然先主崛起危難、舉步維艱,仍不肯輕棄淮南之土,絕無劃江裹足之想!」

  「前代英雄,過江宣威拓地、弘我江東國運,今爾卻教我引寇南來,豈可混為一說!」

  徐度聽到蔡景歷這一番狡辯,當即便又瞪眼怒喝道。

  「誠如使君所言,事情不可混為一說。然一江不足以斷定南北,事亦確然。若江東有道,則搖櫓擊楫、誓欲北伐。若北朝雄壯,則同樣也要揮鞭飲馬、直擊江淮。無論何者,俱難憑恃山河之險而永安一方!」

  蔡景歷一邊說著一邊密切關注著徐度的神情,見其面露若有所思,於是便又說道:「今使君坐鎮京口,可謂獨當江防之重。國人雖仍皆有苟安之心,但今唐國勢大、江防危在旦夕,誰又肯為使君捐身效力?使君又能憑何固守江防不失?若此二者,使君皆能從容應答,則某今日妄進邪論,雖死無悔!」

  徐度聽到蔡景歷這一番反問,眉頭便也緊皺起來,雖然不復之前的暴躁,但仍沉聲說道:「任你舌綻蓮花,江東百姓因據大江而得保安寧總是事實。前者虜賊侯景南來寇掠江東,至今士民思來猶有餘悸,我若為一己之私便引唐人南來,豈不為百姓痛罵!」

  蔡景歷也聽出來徐度心內終究還是有著不小的道德包袱,不願擔負這一罵名,於是便又嘆息道:「徐公有此節義之想,當真江東百姓之福。然今唐軍又豈可比於侯景亂部啊?

  唐皇仁恕,事跡不只一樁,當年江陵之陷落,本應是慘絕人寰之大禍,然江陵士民受害實小。士得遇關中,梁氏餘孽竟居宰執,民安居荊襄,戶授良田、和樂安寧。今下游所服之絹帛、所食之穀米,竟皆荊襄亡國之餘所出,理當何論?今若舟戈往問,荊襄士民肯否歸我陳氏?」

  徐度聽到這話,嘴角微微一咧,想笑卻又覺得不妥,最終還是忍耐下來。江東百姓跟荊襄百姓相比,誰生活的更加愜意,哪怕是他也不好違心扭曲事實作答,畢竟他家營生大部分都是仰仗與上游商貿獲利。但就在如今的三吳之地,卻是民不聊生、騷亂頻起。

  從這個角度而言,江東維持現狀,未必就比得上讓唐國來進行管理。起碼唐國所奉行的各種政策,要遠比江東如今政令不通的狀態對百姓更加有利。

  蔡景歷自知對於徐度這樣的實權軍頭,單純的道德感染力也不會有太強的驅動,最關鍵還是其人本身的利益要得到保障。

  他這一次來遊說徐度也並非全無準備,當見到徐度已經頗有意動的時候,便又繼續加一把勁的說道:「今唐皇勢大、舉世難敵,更兼寬宏英明、胸襟博大。諸如王琳之流江湖頑賊,猶肯收留庇護,若將此喻以馬骨,則所築金台、正待使君啊!」

  徐度聽到這話後,眉頭更加舒展,但還是擺手嘆息道:「我舊從先主雖然薄具微功,事跡止於江東,恐未為唐皇所知。蔡某所謂金台待我,像是荒誕不實!」

  蔡景歷聞言後卻搖頭道:「江東亦是天下一方,唐皇若欲為天下主,豈可不重此方英雄?使君馳名江東,若仍不為所重,可知唐家博大俱是作假。使君應知下官叔父而今正為唐國揚州長史,使君若信任下官,下官願過江為使君奔相問,若是得重便再歸告使君,若不得重,則歸與使君共守京口,誓不降敵!」

  「這、這……茂世所計,斯是良言。只不過,唐家是何情懷,的確可慮!若其當真偽作良善、欺世詐人,如若能夠提前察覺,也能有所防備!」

  聽完蔡景歷的述說之後,徐度一時間心內也是頗感糾結。

  如果蔡景歷當真是為唐國做說客、前來遊說他歸降的話,那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立即答應,無論是出於對先主的忠義,還是故作矜持、自抬一下身價,都得勞煩其人多往來奔走幾趟,才能最終做出決定。

  可是現在蔡景歷只是自發的前來勸說他,並沒有得到唐國方面的指使授意,而更關鍵的是他還被說動了,那麼自然也就急於搞清楚唐國對此究竟是怎樣一個態度。

  如果對方態度熱情,那自然就可以談下去,如果對方只是不冷不淡,他也沒有必要再熱臉去貼冷屁股、自討沒趣,還是應當儘快思忖別計,做更多的準備。

  既然蔡景歷主動請纓、願意為其奔走,而且也有這樣的人脈關係,於是徐度便也順水推舟的答應下來,同時又說道:「茂世為我奔走,我自不能讓你失禮人前。你且稍待片刻,我著府員置備一批禮貨,再一起相送過江!」

  說完這話後,他便又連忙安排府員將之前陳蒨使人送來、還沒來得及清點入庫的那些財寶禮貨重新打包裝起,讓蔡景歷攜帶著一起過江去做打點。

  此時的他心裡儼然已經將投唐當作一個謀身的選擇,如果因為禮貨微薄之類的小問題而致使對方誤會自己誠意不足,從而讓事情最終不成,那可就真的追悔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