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4章 唐國勢大

  第1314章 唐國勢大

  一艘大艦緩緩的停靠在覆舟山北面碼頭,一隊甲兵簇擁著一名身著時服、手持拐杖的中年人緩緩行下艦船。

  陳主陳昌早已經在覆舟山等候了好一會兒,這會兒見到目標人物出現,本來有些焦躁的神情轉為鎮定,他本待起身行出幕下、上前相迎,但在行出了兩步之後卻又停了下來,轉以一種故作從容的姿態站在原地等待對方走向自己。

  從艦船上走下的中年人便是南徐州刺史、京口鎮江徐度,皇帝出幕而後又退回的動作被其收於眼底,心中不由得暗自一嘆,只覺得虎父犬子,國運怕是難如其名。

  如今南陳國勢衰弱,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而作為國主的陳昌在登基以來凡所作為俱乏善可陳,無疑也是難辭其咎的,而且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須知先主陳霸先當年立國之時同樣艱難有加,局面兇險更甚今時百倍,但仍然率領一眾忠勇部屬再造南朝國運。如今的陳昌不說在國事方面有多麼追及其父的驚艷表現,單單在待人接物方面都根本沒有一個清晰的頭腦和高明的手段。

  就拿眼下來說,徐度作為方鎮入朝,身為國主的陳昌在禮節上根本不必親自來迎。既然來了,那自然也是想要表示出對徐度的重視和親近,但在徐度登陸之後卻又吝於相迎,一副傲慢姿態。

  從台城至此上萬步都走了,結果卻吝惜這臨了幾步而使前功盡廢,非但沒有讓徐度感受到多少身受禮遇的快感,反而直觀的見到了皇帝對他確是心存芥蒂。

  「如果臨川王在朝,局面會不會有所好轉?」

  徐度仰望覆舟山上那氣派的皇帝儀仗,腦海中忽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旋即便又暗嘆一聲。

  臨川王才幹風采雖然同樣也難企先主,但起碼也是在身處危難之時有所表現,能力也經受住了考驗,唯一可惜的是他並非先主血嗣。而今上背後又有著來自唐國的強勢支持,加上先主遺澤,雖然才具不配,但同樣還是穩穩的坐在了這個位置上。

  徐度此番入朝,也與陳昌之前的各種拉攏示好關係不大,主要還是聽聞唐國將要再次向南面傾注大量人力物力以干涉地方情勢,故而想要入朝來探聽一下唐國此番的真實意圖。

  畢竟他所坐鎮的京口與淮南僅有一江之隔,如果唐國在統一北方後準備加大對南方的干涉力度,那麼他也免不了要首當其衝的遭受影響。正逢眼下朝廷對他的態度尚算和藹,想要拉攏他制衡臨川王,所以他便藉此機會來看一看風向如何。

  在距離皇帝行幕還有十幾丈的時候,徐度便丟開了手中的拐杖,一瘸一拐的趨行入前作拜道:「臣徐度叩見主上!前者風痹纏身、足痛難行,未能入朝來拜,今者身弊轉緩,便即來朝,還請主上見諒老病庸臣!」

  陳昌對徐度之前的各種推諉態度的確是心存不滿,而今其人迫於朝廷借勢於大唐不得不來朝,讓他心中既感覺幾分快意,又覺得有些憤懣,他堂堂一國之主,竟然需要借勢外國才能指使得動麾下臣子,這無疑讓他大失顏面。

  可是此時見到徐度病痛纏身卻還努力維持一個謙卑恭順的姿態,這又讓陳昌心中大生滿足感,看來這些開國元老、方鎮強臣們對於他這個主上也並非全無畏懼,往日裡的一些誤會齟齬,往往還是溝通不夠充分才產生的。

  「徐公不必多禮!如今南徐軍政重任一應委公,臣前問詢也只是想請教一番治國良計,為國為朕,徐公都要謹慎的保重身體啊!」

  心中怨氣消散些許後,陳昌的態度也變得親切隨和起來,他上前一步,俯身攙扶起了仍然深拜在地的徐度,並抬手示意身後手持麈尾的侍從入前為其撣去衣袍上的塵土,並著員抬來肩輿,君臣一前一後、相談甚歡的返回台城。

  今天的台城相較往日氣氛顯得更加熱鬧活躍,不只是因為徐度的入朝,更在於朝廷已經在著手準備發兵平定南川嶺表變亂的事宜。

  唐使的到來一掃之前籠罩在建康上空的陰霾,讓一眾畿內時流心思也都變得活躍起來。

  之前內憂外困的局面雖然是因南川變亂而陡然加劇,但其實源頭還要追溯到北方的統一與大唐的建立。按照常年以來南北對峙的傳統,北方一旦結束動亂而恢復統一,對於南朝而言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眼下的南陳固然與唐國有著各種密切的聯繫,但是這種南北分立的對峙思維卻仍是根深蒂固,無論親唐派也罷,還是敵視北方的本土派,心裡都深懷一個憂慮,那就是唐國在完成北方的統一與人事整合之後,接下來會不會就大舉的過江入侵江東?

  包括陳昌自己,也是因為懷有這樣的疑慮,面對日漸變本加厲的陳蒨時,仍免不了要姑息容忍,就是擔心一旦國中產生內亂,或會遭到來自大唐的背刺。他固然是比較親近大唐,但那也是出於維持自身地位穩定的需求,劃江而治無疑是對他而言最為有利的局面。

  此番唐使到來,首先是表態大唐願意出兵平定南川嶺表的亂事,這讓原本因此愁困不已的建康朝廷大大鬆了一口氣。無論這一番變亂是通過什麼方式平定的,無疑都會給南陳內部其他的方鎮勢力以震懾,讓他們不敢恣意鬧亂。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大唐表示戰後可以歸還之前所占據的南川州郡,這對建康君臣而言無疑就是一個極大的驚喜,意義之大要遠遠的超過了平定王琳、淳于量等叛亂勢力,甚至會給南陳的政治格局帶來根本性的影響!

  南朝向來有一種基於地理因素而形成的政治格局,名字叫做荊揚對立,即就是大江中上游的荊襄地區與下游的揚州三吳地區之間相持乃至於對抗的局面。從東晉初期的王敦之亂、末期的桓楚叛亂,一直到後續各朝的權位更迭,各項影響深遠的政治事件,大部分背後都存在著這樣一個脈絡。

  不過這樣的政治傳統到了南陳便不復存在了,因為南陳壓根就沒有掌握到對於上游荊襄的控制權,自然也就談不上再有什麼荊揚對立。

  陳昌作為南陳國主,一個相當大的劣勢就是沒有深植於江東本土的地方勢力給其支持,以至於他的權威覆蓋的只有畿內地區,真要遇到了什麼麻煩和挑戰,對於內部人事資源調度的權力非常有限,以至於堂堂一國之君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境外搖人。

  可是如果此番能夠收回江州南川地帶,即便是不能重新恢復之前諸朝所形成的荊揚對立的局面,但也能夠建立起一個迷你版的制衡格局,使得陳昌施展權力的空間大大擴展開來。

  同時這件事還給南陳君臣釋放出一個讓人欣慰和安心的信號,那就是大唐近期內想是沒有大舉南侵的意圖。因為如果真要順勢兼併消滅南朝,那麼更應該加強對於大江上游的控制力,趁著此次平定南川變亂的機會將勢力更作擴張,而不是將南川州郡拱手相讓。

  正因這背後的一系列邏輯考量,眼下建康城中君臣也是十分的樂觀,在為徐度所設的歡迎宴會中,陳昌更是攬杯向著徐度笑語道:「待到唐國歸還南川,徐公肯否為國出鎮彼方,掃蕩余寇?」

  徐度聞言後連忙起身道:「臣今忝任京口,尤仗先主餘威,南川新復,民情仍梗,以此傷病之軀,恐難彰顯朝廷威儀。雖然有心任艱,為國衛邊,志氣有餘而才力不足……」

  聽到徐度這稍顯情急、極力推脫的模樣,陳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直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心中亦有豪情蕩漾。

  每個人對於時局都有自己的一番考量看法,陳昌當然也有。他自然不會相信唐皇會一味的扶植偏袒他,所作所為當然還是從其自身利益出發。而今南朝這裡,最不符合大唐利益的,就是陳蒨之流上位掌權。

  如今陳蒨深居吳中,串結三吳、下接浙閩,已成國中頑疾,不只對陳昌這個國主乏甚敬畏之心,對於大唐同樣也深懷敵意。

  像是之前勾結北齊餘孽一事,想來是令唐皇大為惱怒,但因陳蒨龜縮吳中也難以制裁,於是只能加大對南朝勢力的支持,對建康朝廷進行一定程度的鬆綁,從而讓朝廷能夠更加有力的去打擊壓制陳蒨。

  此番歸還南川州郡,想來就是加大建康朝廷實力的一次嘗試。除了陳蒨行為觸怒唐皇之外,也是陳昌自己連年來一直恭順的態度讓唐皇對他有了更多的信任,所以才有了這一次的讓步。

  如今儘管南川還未入手,但陳昌已經將之當作自己的核心基本盤和重要的制衡陳蒨、使國中局面恢復平衡的籌碼手段,自然不可能輕易的交到自己不能信任的人手中。

  當人太執著於自身的利害得失,往往就會忽略更加全面的訊息。陳昌只注意到唐國歸還南川後會給國中局面帶來怎樣的變化,建康群臣們則欣喜於唐國沒有大舉南侵的意圖,而徐度在聽到唐國要將其揚州總管府轉移到廣陵來的要求時,則頓時便皺起了眉頭。

  之前陳蒨試圖執掌朝政的時候,徐度曾因陳蒨的授權而一度染指廣陵,暫時達成了一個北府的完全體形態,可是很快隨著南康王陳曇朗自關中返回江北打出勤王口號,陳蒨迫於無奈退出建康,徐度便也識趣的放棄了廣陵。

  廣陵在江北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交由陳曇朗這個宗室坐鎮也是比較合理的。可是如今唐國卻以平定南川變亂為理由,要求調走陳曇朗,換上其淮南大將坐鎮,全吞淮南、沿江威壓的意圖已經是昭然若揭。如此一來,坐鎮京口的徐度將會直接遭受來自大江對岸的唐軍壓力。

  雖說北人不善水戰,但那是過往的刻板印象。之前侯景之亂後便有大量南朝人士遺留江北,原南梁荊襄等地許多將士也被編入唐軍戰鬥序列當中。而且南陳之前也曾往江北投入數量不少的人事資源,這些人員物資是跟陳曇朗一起返回江東,還是留在江北?

  更不要說坐鎮秦郡的吳明徹本身立場和態度就比較曖昧,所謂的大江天險,對於如今的唐軍而言還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障礙。

  徐度有心想要提醒一下皇帝,不要將這一次的交易設想的太過樂觀,即便唐國願意履行約定,將南川州郡盡數歸還,但這些地方脫離朝廷統治已經許久,想要再重新統合起來並非短時之功,投入太多人事資源進行經營,反而會讓建康方面力量更加薄弱。

  至於廣陵則是刀臨頸上之危,一旦唐軍選擇由此進行發難,所帶來的危害無疑更大,而且如今的國主似乎也沒有先主那種帶領國人再打出一場鐘山大捷的能力。

  朝廷這裡對此危害明顯的認識不足,或者避而不談,徐度以方牧入朝,言談也不敢太過恣意,在朝廷為其準備的宴會中並未就此多說什麼,等到宴會結束之後,便邀趙知禮、蔡景歷等幾名舊識歸府議事。

  「今唐國要求朝廷將南康王召回國中,轉用南川軍事,而使廣陵拱手讓之,君等難道不見當中之害?何不直稟朝廷?」

  待到幾人坐定之後,徐度便望著幾人皺眉說道。

  趙知禮聞言後便嘆息道:「唐國勢大,又慣為朝三暮四之計,今朝中諸公唯見事大之利而不言屈節之害。縱有賢士進言,亦必遭群起攻之。徐公久居外鎮,未知如今朝情險惡。朝中如此行事,或許還是為的藉此威嚇徐公呢!內外敵我之別,早已經混淆了界線!」

  「徐某鎮於京口,亦是深受國任,去我職命,一詔則可,何必用計如此險惡、竟以外力嚇我!主上若真如此用心,又何以馭使天下才流以安社稷?」

  徐度聽到這話後當即便又皺眉說道,他之前也有這樣的懷疑,如今直接被趙知禮點破,心裡多多少少感覺還是有點不自在,轉又嘆息道:「身逢亂世,惟求以技力苟全於時,幸遇先主,遂有致世以太平之志。今事行未半,先主竟中道崩殂、棄我群徒,嗣主臨朝,若遇則用,不遇則隱,何竟如此腹藏荊棘、揣度是非!」

  這話說的多多少少有點不要臉了,這些人若真如此明知進退,便不會在陳蒨試圖執掌朝政、幽禁陳昌的時候推波助瀾,但今當自身的處境受到了威脅後,便又開始道貌岸然的愧嘆別人不識大體。

  徐度等人尚還只是私下裡議論,而本就已經旗幟鮮明的與朝廷對抗的臨川王陳蒨反應則就更激烈得多。就在唐使抵達建康之後不久,陳蒨便已經通過朝中耳目知曉了相關的事情,繼而便火速派遣其心腹、武康令章昭達奉表入朝,表達自己的不滿與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