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9章 殺妻明志
當晉陽這裡情況持續惡化的時候,河北方面的局勢同樣沒有停滯不前。
定州城這一場齊軍大勝,儘管沒有在整體上挽回北齊如今的劣勢,但對城中人心士氣的提振效果也是顯而易見。南安王高思好藉此除了消滅了一支近在咫尺的敵軍之外,同樣也將趙郡李氏等世族成員徹底綁上了戰車,有此事跡之後,他們是休想再向魏軍投降了!
一場大戰結束之後,高思好直接讓人斬下那些陣亡魏軍與河北鄉義的頭顱,在城外築起京觀以炫耀武功,同時在城中的鬧市地帶將俘獲的魏軍將士們刑枷示眾、極盡羞辱,從而消解城中民眾對魏軍的畏懼之心。
然而戰爭的陰霾並沒有因為這一場戰事的勝利便遠離這一片土地,反而招來了更加強大的敵人。不久之後,魏軍兩路師旅便先後抵達定州城外。
上一次的戰鬥勝利同樣也給了高思好以極大的鼓舞,他決定主動出擊,率先迎戰來自冀州的那一支魏軍人馬,當這一支魏軍師旅抵達定州近郊的時候,便直率城中精騎出城與戰。
魏軍方面,主將高樂親率所部輕騎上前迎戰,雙方在定州城外郊野縱橫衝殺數番,彼此間各有斬獲、也各有損傷,可謂勢均力敵。
但這樣的戰況並不能滿足高思好,他本意是趁著魏軍幾路人馬前後有差,借著這一點時間差來分別擊破敵人。
他自認為定州精騎戰鬥力極為可觀,卻沒想到敵軍同樣不弱,將士們弓馬嫻熟、配合默契,甚至所乘戰馬還要超過定州戰馬一籌,以至於己方以逸待勞都沒能占據什麼優勢,更加沒能復刻上一場大勝的輝煌。
出戰戰況不佳,儘管將士們猶有餘力,但高思好卻不敢再繼續纏鬥下去,魏軍數路來攻,而他卻只有這一支主力精銳,一旦被限制在城外,城防必然危險。尤其在他率軍與冀州到來的這一支敵軍交戰的時候,南面自趙郡而來的敵軍也加快行軍向定州城而來。
於是高思好在權衡利弊之後,只能選擇迅速抽身回城,不敢再繼續滯留城外戀戰,只是在歸城之後,他忍不住怒聲喝罵道:「平原王到底在做什麼?他坐擁數萬精兵,竟然任由魏軍推進至此,莫非數萬勁旅俱是無膽鼠輩?」
他心中對段韶已經積壓了極大的不滿,之前便抽調走了眾多的定州人馬,結果至今都全無作為。哪怕在他施用巧計、大破敵軍的情況下,段韶都沒有抓住機會與其一同發起反擊,而是任由其餘魏軍繼續向北推進,兵鋒直指定州。
不過任他心中如何憤慨,也難以影響段韶的決定,隨著他率軍撤回城中,魏軍兩路人馬便在定州城外會師。
「狗賊該死!」
當看到城外那些早已經風乾、被築作京觀的己方袍澤首級時,魏軍將士們無不目眥盡裂、心中憤慨至極,怒視著城池忍不住咆哮怒罵。
「主上大軍不日即至,兒郎們暫忍怒火,先造營壘、長圍,來日後師俱至,再盡情殺敵報仇!」
賀若敦等諸將謹記主上命令,並沒有急於攻城,而是先在城外建造營壘,做出長期圍城的準備。定州城在河北地區乃是僅次於鄴城的雄城大邑,城池規模甚至還要超過了信都等城池,即便大軍俱至,也很難從速破城,再加上側方不遠處還有井陘敵軍的存在,所以還是要做好長期圍困的準備。
定州城頭上,當見到魏軍開始在城外營造龐大營壘,那營盤規模足以容納十數萬眾,城頭上守軍也無不心生寒氣,之前那場勝利所帶來的亢奮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滿懷憂恐。
城外那座京觀已經被拆開,但也僅僅只是改變了那些戰死魏軍們首級的屈辱性擺放方式,魏軍並沒有將這些戰死者的首級收殮,卻轉移到了營內一座帳幕當中,將那些首級面向定州城重新擺起來,就是要讓這些戰死袍澤們看著為他們報仇雪恨!
那些戰死之人當然不會再看到之後的事情,這也不過只是一種懷念告慰英靈的做法罷了,但這一做法卻讓城中的齊軍將士們心中越發不安。甚至有的人心中已經暗生不滿,之前戰勝對手也就罷了,還有沒有必要用築造京觀這種羞辱方式來更加的觸怒敵人?
之前出城交戰的戰果不大,在領教過魏軍的戰鬥力同樣不弱之後,高思好自然也不敢再輕易安排人馬出戰,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城外魏軍進行圍城作戰的各種準備。
「請、請問大王,平原王知否魏軍大舉來襲?可有告援軍幾時抵達?」
之前投書誘敵的李孝貞、李祖欽等憑此獲得了高思好的信任,並被授予州府官職以輔佐城防事宜,這會兒也都登上城頭,當見到城外這一幕幕畫面之後,他們也都不免心生忐忑,來到高思好身邊小聲問道。
高思好聞言後眸中便閃過一絲幽冷的光芒,回頭瞥了這幾人一眼,旋即便冷聲道:「援軍何時抵達,乃是絕密軍機,你等休得再作探問!安心協助守城,賊退之後自會論功行賞!」
李孝貞等幾人聽到這不耐煩的回答,忙不迭連連點頭應是,不敢再作多問。
高思好又狠狠瞪了他們幾人一眼,這才緩緩收回了視線,同時心中也暗自慶幸,在魏軍大舉到來之前便逼迫這些人用實際行動與魏軍劃清界限,消除了這一城中最大的人事隱患。儘管眼下魏軍大舉北進,但是如今城中軍民上下一心,定州城又堅固得很,必然不會再被敵軍輕易攻破。
然而戰爭之中情勢瞬息萬變,鮮少有什麼一成不變之事,高思好這些想法也只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在魏軍將士們的努力之下,一座龐大的軍營很快便在定州城外建造起來。等到營壘建造完畢之後,魏軍很快便又有了進一步的舉動。
「啟稟大王,城外、城外魏軍勸降……」
清晨時分,高思好還在睡夢之中便被門外親兵的奏報聲吵醒,到聽到親兵奏報的內容時,他當即便忍不住冷笑道:「勸降?即便我肯放群徒出城投降,魏軍又敢納降?虛張聲勢罷了,當真可笑!」
「可、可是,前來勸降的,乃是白、白水王侯莫陳相、獨孤永業等……」
親兵見高思好對此渾不在意,連忙又垂首補充道。
「竟有此事?」
高思好聽到這話後,臉色陡地一變,直從榻上一躍而起,當即便闊步向房間外走去,走出好遠之後才又醒悟過來,匆匆返回房間穿上衣服,同時沉聲喝令道:「速速取我戰甲來!」
此時的定州城下魏軍軍營前搭建起了一座高台,白髮蒼蒼的侯莫陳相站在高台上,望著城頭上一眾守軍大聲喊話道:「爾等群徒事齊,功勳資望誰能過我?殘暴齊主又何以待我?老夫一家老小俱死賊事,垂死之年尚且不得安詳,白髮老翁喪子之痛,爾等知否?忍將此痛施予你等至親父老?
高思好冥頑之賊、取死有道,大魏唐王已有威令,此番用兵必殺此獠!趙郡李氏出賣至親,以求苟活,結怨魏國群族、皆欲啖其血肉!爾等群徒何必為此諸醜類捐軀效死,但肯出城歸義者,老夫於此為你等引見唐王、懇求庇護!」
東西對峙多年,彼此也都有從敵國俘獲的人員,近年來西魏常常占據上風優勢,所俘獲到的北齊人員也更多。而在所有俘虜與接納的降人當中,擁有統戰價值最大的莫過於侯莫陳相。
侯莫陳相出身武川,很早開始便追從神武帝高歡,論及功勳資歷,或是不及開國諸王那樣煊赫,但所差也不過一線而已,如果其人還未投魏的話,在如今仍然在世的晉陽勛貴當中,可以說是僅次於太師賀拔仁。
因此侯莫陳相僅僅只是站在陣前,哪怕什麼話都不說,對於一眾鎮兵們心理上就能造成巨大的衝擊。而當看到這白髮蒼蒼的老翁涕淚橫流的控訴自己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劇時,許多人心中也不免生出一個疑惑,就連功勳資歷崇高如侯莫陳相都尚且淪落至此,而他們這些普通將士們又究竟為何而戰。
接下來登台的獨孤永業到不像侯莫陳相那麼資歷深厚,但他卻另有一樁優勢,那就是本身就是定州人,而且還曾經擔任過定州六州大都督。
當獨孤永業登台之後,便率先呼喊出幾個定州軍隊當中的將校名號,看到他們在城頭上站立的位置後,獨孤永業又長嘆說道:「我知你等或許以我為恥,認為我不能死國全節,乃是鄉里之恥。
受命當時,我又何嘗沒有死戰之志,然全城軍民性命俱托於我,外望全無援軍可期,國中權貴只求苟安,對我等棄若敝履,唐王卻對我等垂憐有加,屢屢著員來勸,未已之前頑抗為罪,我等歸降之後,更將親眷父老換來團圓……」
「擂鼓、擂鼓!不得聽信邪言,架起強弩,射殺那些狗賊!」
獨孤永業還在城外對眾人動之以情,高思好已經匆匆衝上了城頭,見到城頭上將士們神情多有迷茫,心內自是一慌,忙不迭下令用鼓聲壓制住城外的勸降之聲,並且用射程更長的強弩向城外射擊,這才算打斷了敵人的勸降。
高思好一邊聽著城頭上親兵仔細匯報剛才城外勸降的內容,一邊將視線望向城頭上一眾將士,見到他們多有心神不屬的模樣,當即便冷哼說道:「你等莫非真的聽信了城外那些狗賊的鬼話?」
眾將士聞言後自是連連搖頭,並且忙不迭對侯莫陳相等人大加辱罵,以示與那些失節之人劃清界限。
見到這些人的表態,高思好繃緊的神情才略有一緩,安排城上繼續製造噪音,嚴防敵人動搖軍心,自己則心事重重的走下了城頭。
可是他的視線餘光還是捕捉到一些將士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著什麼,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本以為上次逼迫趙郡李氏誘敵已經消除了城中的人事隱患,卻沒想到魏軍這一次不再勸降關東世族,轉而打起了鎮兵們的主意,又使得城中人心浮動起來。
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還是要做些事情!
高思好心中暗忖著,一個想法在腦海中浮現起來並漸漸成型,他停下腳步,抬手召來親兵耳語叮囑幾句,然後自己便留在這裡等待著。
親兵匆匆離去,沒過多久便護送著一駕馬車來到城牆下,車中乘坐的乃是王妃李氏,車到近前,李氏便從車中探出頭來問道:「大王召妾至此是有何事?妾雖不諳軍務,但也知大王忠烈志氣,誓與大王生死相守。倉促來召,匆匆收拾一些箱底收拾,可以分賞壯士、激勵士氣。」
李氏不知道高思好為何讓親兵將自己招至此處,但也知道不久前高思好還在擔心關東世族們投敵而憂悵不已,眼下魏軍又大舉來攻,她知高思好必然承受著極大的壓力,故而向其表態夫妻一體,希望高思好能夠免於後顧之憂。
高思好聽到王妃這麼說,眼中閃過一絲波瀾,但很快又轉為冷厲堅定。他走上前去拿過王妃遞來裝著首飾財物的包裹,隨手拋回了馬車中,旋即便說道:「不需要這些俗物收買人心,我自有好物激勵士氣,你隨我來罷!」
說完這話後,他便扯著王妃往城頭上行去。此時的城牆上下站滿了守軍將士,當見到南安王帶著王妃登上城頭,心中也都多感驚訝,忍不住好奇打量。
王妃李氏身為世家貴婦,平日裡也都深居簡出,此時感受到那些肆意打量自己的眼神,心中自然倍感不適,但見到夫主臉色陰沉冷郁,也不敢流露出什麼不滿,只能低頭疾行其後。
很快高思好便又重新返回了城頭上,迎著眾將士們不解的目光大聲說道:「日前大破賊軍,戰果輝煌,誠是壯哉!由此可見,賊又有何可懼?今雖捲土重來,但我坐擁堅城、將士忠勇,外有平原王雄軍為援,賊又安能勝我?
正因賊無必勝之心,所以才又作勸降擾人之計,侯莫陳相等失節匹夫,言辭又何足為信!況魏軍前遭大辱,如今又怎麼會寬宏賜活、包容降人?凡所虛言,俱不足為憑,今告爾將士,我必誓守城池、死戰不降!今日殺妻明志,凡有心懷貳念、意欲投賊者,我絕不饒之!」
說完這話後,他便直接抽刀在手,旋即便望向身邊羞怯垂首的王妃李氏,而王妃在聽到這話後,也是震驚得花容失色,只是還未及開口乞饒,便見一柄利刃直刺腹下!
此時城頭上眾將士眼見到這一幕,一時間也都震驚的無以復加,紛紛瞪大雙眼,呼吸都變得急促紊亂,完全想不到南安王竟然會這麼做。
高思好手刃妻子之後,神情更顯癲狂,他不再去看王妃癱臥在地的屍首,只是瞪大雙眼環視著在場將士們,口中厲聲吼道:「我今誓與此城共存偕亡,爾等若違此志,我必親斫其首!各自安守所在,切勿鬆懈!」
無論城外的魏軍如何勸降,高思好自知這一份生機都沒有自己的份,而他也壓根就不想投降魏軍,所以乾脆將其他人的生機也都一併斬斷,一如他之前逼迫趙郡李氏誘騙魏軍。如今親手殺掉自己的妻子,也是為了表達自己誓死不降的決心,並且驚懾城中那些心思動搖之人。
姑且不論高思好這一做法是否聰明,但其手刃妻子的那一份殘忍癲狂還是大大的震懾住了城中將士人心,眾人也都不敢再流露出什麼消極動搖的態度,各自都小心翼翼的執行著各自的職責任務。魏軍在城外連番的勸降,看起來在城中是沒有取得任何的效果。
只是對魏軍而言,勸降也只是一個輔助手段,甚至只是為了噁心高思好才所作的安排:既然你逼迫關東世族詐降引誘,那麼現在主要開始勸降定州六州鮮卑,看你又作何應對。
不過這高思好竟然直接癲狂到要殺妻明志,也實在是讓人始料未及。但無論他做出怎樣的瘋狂舉動,也都阻止不了魏軍的進一步行動,隨著唐王所率大軍無受阻撓的順利抵達定州城下,針對定州城的進攻便也開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