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6章 箭在弦上
聽著長廣王這一連串的質問,段韶心內不由得暗嘆一聲,同時也頗感頭疼。
長廣王與當今皇帝乃是同父同母的至親兄弟,但彼此間關係卻並不怎麼好。雖然他們兩人舊年也曾親密無間的一起發動政變,但自那以後關係便是每況愈下,以至於都到了相看兩厭的程度。
如今皇帝陛下常年待在晉陽,鄴都這一攤子事務則基本上都交給了長廣王,除了一些實在避不開的人事之外,彼此間在某些方面甚至都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
就拿這一次段韶所計劃的收復建州一事來說,段韶是直接奏報到了晉陽,但晉陽方面的皇帝卻表示在計劃正式執行之前,不必告知鄴都方面太多細節。
皇帝或許是出於保密的原因,但是這一交代也體現出對於鄴都方面留守人員的不信任。畢竟這些河北世族們與隴西李氏之間有著或深或淺的牽連,一旦讓他們知曉了北齊下一步的進攻目標乃是建州,西魏方面知曉此事想必也就不遠了。
但是這種刻意的隱瞞,也就難免會將長廣王排斥在核心機密之外。而想要完成這一計劃,又少不了要依靠鄴都方面的後勤支持。
皇帝不肯對長廣王開誠布公,段韶夾在他們兄弟之間也是頗為尷尬,此時面對高湛的質問時,他一時間也不知該要如何作答,沉默片刻之後才又沉聲說道:「相王多慮了,如今我國與魏國對峙,核心安危便在大河以北,縱然有所圖謀亦不離此間,義陽之事或有或無、亦不必深問究竟。」
高湛倒也可以稱得上是精明警覺,在聽完魏國使者的控訴之後便意識到許多事情,但他卻以為段韶是要瞞著他率軍南去征戰淮南,則就不免顯得精明有餘而格局有缺。
段韶不方便直接向高湛透露收復建州的計劃,但也給出了一定程度的暗示,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黃河以北,南面縱然有什麼舉動也不必深問究竟。
高湛對於這個答案自是有些不滿,旋即便又皺眉說道:「如今魏使入朝諸多責問,我國軍事我竟需要從敵人口中才能知悉,王又能否告我該要如何回應魏使?」
「相王實在不必為此煩憂,晉陽方面想必會對此有所應答。魏使此番前來鄴都,無非是想以此事滋擾國中人情,只需禮送出境,大可不必給予什麼回應。」
段韶聞言後便又沉聲說道:「朝廷連年大事人力物料構建鄴南防線,雖然不謂堅若磐石,但魏國想要突破防線也是極難,我國中人事只要一應如常,實在不必在意敵之所問。」
高湛見段韶仍是如此口風嚴密,當即便又冷聲說道:「敵之所問可以不必在意,但今國中所謀我竟一無所知!王若自度能夠將我隔絕於機密之外、對事仍然全無影響,那自然大可不必告我。但如果因此而令謀劃之中恒生波折、甚至事有困阻,王亦應知錯不在我!」
段韶也覺得這麼大的事情竟然瞞住高湛,的確是有些不妥,畢竟接下來的軍事行動中,人員物資的輸濟都要經鄴都運抵前線。高湛若完全的懵懂無知,自然也就難以做出有效的配合。
皇帝大概是想等到晉陽師旅抵達上黨、即將發起進攻的時候再告知計劃,可問題是現在魏使已經來到鄴都質問,也引起了高湛等警覺與不滿,如今在面對其人一再逼問,就算是不久後能夠了解事情原委,彼此間怕是也要埋下隔閡。
於是在沉吟一番之後,段韶才又開口示意高湛屏退閒雜人等,這才沉聲將自己的計劃稍作講述:「今建州為魏國所侵奪,對我國危害實在太深,這一情勢如若不加扭轉,則我國力消耗更深,久而疲敝……」
「你們竟要重啟大戰、攻打建州?」
高湛聽到這一計劃後,忍不住瞪大雙眼驚訝的低呼一聲,旋即便又一臉不滿的說道:「當下兩國相安無事難道不好?為何偏偏一定要貪功鬧事、再起戰端?建州之前所以為敵所奪,難道不正是因為其地不利固守?今縱奪回,難免再失,又會因此交惡鄰邦,交戰不利,又復乞和……」
這世上向來不乏慕強畏強之人,面對身份地位或勢力不如自己的人會趾高氣昂、不可一世,可若是面對比自己更加強大的人,則就委曲求全、甚至卑躬屈膝。
高湛雖然在國中地位尊崇,甚至與皇帝都大有分庭抗禮之勢,鮮少有人能夠逼得他低頭,但他卻正是不折不扣的畏強怯懦之人,當聽到段韶居然要興兵收復建州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並不是此事有幾分成功的機率,而是擔心會因此觸怒強敵從而不可收場。
面對高湛的這一番說辭,段韶一時間也是無言以對,彼此之間的分歧已經大到了很難用道理去說服對方的程度。他也不免有些理解了為何皇帝陛下之前不肯將此事告知長廣王,這真可謂是知弟莫若兄了,如果從一開始便告知其人這一系列的計劃,這段時間下來還不知要搞出什麼么蛾子。
段韶見高湛態度如此,也擔心這傢伙再鬧出什麼亂子,於是便又沉聲說道:「事已謀劃多時,如箭在弦上,相王但處畿內、專心督運糧草補給,前線諸事自有某等擔當。事若能成自是可喜,若不能竟,亦可且戰且退,力阻賊勢!」
高湛聽到這話後,更是深深皺起了眉頭,觀其神情語氣那是對這一次的行動絕不看好。但是因為段韶明言並不需要他身在前線與敵交戰,心中的驚怯倒是有所削弱。
收復建州對北齊而言的確是有著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如若不然便不能改變其國被動防守的局面,單單邊防上的消耗就會讓北齊變得越來越虛弱。可若說此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倒也有點言過其實了,終究還是有別的事情重要性超過了此事。
北齊率先在淮南義陽方向再次發起了攻勢,究竟將西魏山南力量吸引到了多少暫時還不好判斷,但卻是將西魏的使者引來了國中。
鄴都這裡由於高湛本身對於計劃便所知不多,自然也難給以什麼像樣的回應,但是由於這一次魏使入朝來問,讓許多鄴都時流們也知道了這一件事情,一時間整個鄴都輿情也都圍繞於此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北齊國中和高湛持有類似想法,認為彼此最好保持現狀、不要輕易開戰之人不在少數,可以說大部分的河北時流都持有這樣的看法。
可是眼下他們的影響力和話語權實在太小,無論是怎樣的看法都很難影響到最終決策的執行,他們甚至都見不到遠在晉陽的皇帝,所以就算做出怎樣的表達,也只是流於市井閭里的一些閒言閒語罷了。
至於晉陽方面,儘管齊主高演已經開始準備出兵了,但是在面對魏使質問的時候,還是一臉詫異的表示自己不知竟有此事,將針對義陽的侵擾歸咎為河南地方豪強們的自作主張,並且表示一定會徹查此事、給予西魏一個讓人滿意的交代,希望以此來繼續混淆視聽,干擾西魏的判斷。
但他的演技或許不錯,卻遇上了一個根本不打算跟他講道理的傢伙。高演在對魏使應付一番、將之禮送出境之後,接著便加緊了晉陽方面的人馬調集,並且著令前部人馬先一步從八縛嶺南下,於上黨北部集結備戰。
可是他這裡正自磨刀霍霍的時候,卻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字南面傳來,西魏的唐州駐軍突然深入雀鼠谷,並且在賈胡堡建立起了一座堡壘。
當這一消息傳到晉陽的時候,高演自是大吃一驚。賈胡堡地處雀鼠谷中段偏北位置,本來是胡商客旅往來經商所興盛起來的一處胡商聚集地。舊年因為坐鎮平陽的尉粲貪圖貨利而遭到西魏的偷襲、以致損失慘重,後來北齊也是痛定思痛,直接官方禁止了沁水一線的商貿往來,賈胡堡的繁榮也因此而一落千丈。
但卻沒想到這一鞏固邊防的行為結怨於彼境胡商們,使得這些胡商紛紛投靠西魏,如今更敢幫助西魏掩飾其行為動態,直接悄無聲息的在賈胡堡構建起了一座軍事堡壘!賈胡堡距離雀鼠谷北面的介休已經不遠,魏軍如果成建制的推進至此,那麼晉陽必將危矣!
得知此事後,高演心內所涌動著的要報仇雪恨的雄壯念頭頓時便冷卻下來,連忙叫停了即將開拔南去的斛律光所部人馬,將這些軍眾暫時留在晉陽,準備進一步觀察一下西魏方面的動態再作打算。
局勢發展到了這一步,高演心中還在期盼著這僅僅只是西魏唐州總管府自作主張的一次試探行為,並不會有什麼後續銜接的軍事計劃。
可是很快他這一幻想便宣告破滅了,因為突厥方面又傳來最新的消息,西魏竟然派遣使者要求烏尊可汗率領突厥大軍跟隨魏軍一起向晉陽發起進攻!雖然烏尊可汗也並沒有隻說自己會不會答應西魏的要求,但能夠通風報信也已經算是對高演這個女婿的關照了。
但高演卻並沒有感受到什麼受到關照的溫暖,整個人都因此事而變得異常緊張起來。一雪前恥的雄心壯志暫且先收一收,眼下擺在他面前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在西魏這新一輪的攻勢當中生存下來。
有鑑於之前交戰時魏軍的凌厲攻勢,高演對此自然不敢等閒視之,一方面派遣使者攜帶重貨奔赴突厥,希望突厥不要與西魏聯合出兵來犯,一方面則暫時叫停之前的戰事計劃,將國中甲力向晉陽進行集結、以待強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