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5 為我牧治

  眾人聽到這一番話,神情都變得有些不太自然,他們本來以為這唐王是在操持什麼要緊大事,所以才耐著性子等待多時,卻不想竟然僅僅只是在給其兒子準備早教教材。

  儘管心中因為遭此輕視而暗生不悅,但是如今為形勢所迫,心中縱有不滿也只能按捺下來,反而需要違心的誇讚道:「唐王在朝為名臣、在府為英主、在家則慈父,公私兼顧周全,當真令人欽仰!」

  「謬讚了,實在愧不敢當。」

  李泰擺手謙虛笑語說道,狀似十分受用,且還頗有興致的將自己剛剛寫完的字帖拿起來向下傳示。

  「唐王筆法當真英挺雄健、大氣美觀,字如其人,讓人驚艷!」

  高睿推辭不過,伸手接過字帖,擺在面前稍一觀摩,頓時便目光放亮,半是恭維半是真心的開口誇讚道。

  旁邊魏收等人自然也是心生好奇,待字帖傳示到他們案中,便也都認真觀摩、連連誇讚,各種溢美之辭不絕於耳。

  對於這一類的誇讚,李泰自是盡數笑納,他也的確當得起這一誇讚。因其所書歐體楷書,乃是南朝累世傳承的書道集大成之作,哪怕擺在一眾南朝書法名家面前也是不虛。眼前這些河北士流或也各有學術所精,但是講到書法造詣,普遍還是不如南朝的。

  在接受了齊使眾人的一番誇獎之後,李泰興致未減,並又笑語說道:「諸位贊言,愧不敢當。學書治藝,各有所長。博採眾家之長,才能專於藝業、得有所成。今來諸位俱河北名家,未知吾兒是否有幸得於惠贈一二真知墨寶以增其學識?」

  眾人聽到這一請求,不免都是一愣,但也都不便拒絕,於是便都各自點頭說道:「唐王既有所請,某等不敢藏拙,各為獻藝,且祝世子學業精進、學有所成!」

  於是李泰便招手吩咐侍員送入筆墨紙硯等物,請這些人各自在堂中作書寫文。眾人各自沉吟構思,待到侍者將墨汁磨勻之後,便都提筆緩書起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學術與才情最為出眾的魏收率先完成。待到侍員呈上來後,李泰略作瀏覽,發現乃是擬《勸學篇》所作的一篇文章,細讀一番確是文采斐然,於是便笑語道:「魏公書文俱佳、言理亦妙,不愧是河北時流推崇的大才,聲聞外國,出手便是不俗之作。」

  魏收聽到這誇讚之後,忙不迭避席而起並恭聲道:「些許俗質,唯待識者欣賞。但蒙不棄,余願足矣。唐王舐犢情深,讓人感動。尊府家風高尚,收亦久有所感。只憾家姊棄世多年,沒能見到家勢今時之盛壯。今出使至此,冒昧請問,五郎安否?」

  魏收跟隴西李氏也是有親戚關係的,他的姐姐便是李泰的二伯母,所言五郎便是其親外甥、李泰的堂兄李捴。

  聽到魏收主動攀起交情來,李泰便也笑語說道:「堂兄如今正在任於山南襄陽,此番是難能與魏公相見了。但只要各自有心,雖然山河阻遠,也一定會相見有期!」

  「多謝唐王令言,盼能事如所願!」

  魏收見李泰對他的態度溫和有禮,心內暗暗鬆一口氣,旋即便又連忙說道,然後才又退回席中坐定下來。

  這會兒,其餘眾人也都陸陸續續書寫完畢。就連不以學術著稱的高睿,都書寫了一篇《急就章》出來,雖然瞧不出學識文采如何,但見筆跡端正,也算是用心。

  李泰將眾人作品一一收起、各作點評,旋即便又笑語說道:「舊者兩國交戰、各呼為賊,但是拋開這所奉道義不同,河北文教亦多值得關西借鑑。我舊年也受啟蒙於河北,雖然至今學術潦草、難以稱能於世,但憶及當初的治學經歷,也是多有感觸。」

  這番話也算是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眾人也都趁機講述了一下如今河北地區學術方面的變遷與治學理念的變化。

  李泰聽得很認真,偶爾還稍作點評,片刻後又指著案上眾人各自所寫的字帖笑語說道:「只顧著感慨懷舊,卻忘了應該致謝諸位惠贈墨寶。」

  眾人連連擺手推辭、表示不用,然而李泰卻還是讓人呈上謝禮,各自給金五斤、錦十匹,還有一條造型美觀華麗的玉帶,禮品可謂是豐厚至極。

  眾人看到唐王如此禮遇和厚贈,一時間也都不免吃了一驚,雖然嘴上還在客氣著推辭幾句,但語氣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堅決,轉而望向唐王的眼神則更加仰慕起來。

  「學術藝業的價值,並不是錢財俗物能夠衡量的。諸位皆是河北學術的翹楚表率,前賢先聲、今人智慧聚此一身,若是不加禮待,斯文何存?又如何能夠施行教化?若非擔心重幣似賄,連累諸位歸受懲罰,今日贈送不止於此。眼下也只是聊表心意,還請你們笑納勿辭。」

  挑撥離間的事情,李泰做過太多,如今甚至都不需要多作思索,張口即來。

  堂內眾人聽到這話後,也自心中也都不免有些尷尬、並有一些失落,趙郡王高睿自然不能坐視李泰繼續給他們上眼藥,於是便又連忙起身說道:「唐王仁義,使人心折。今某等奉我主之命來使魏國,意在化解誤會、重修邦好,希望唐王能夠體恤士民、止戈謀和,兩國各守邦域、各治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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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泰靜靜的聽著高睿的講述,待到其人話語告一段落之後,他才又笑語道:「前與趙郡王相見,還是在金墉城外,一別至今,倏忽已有數年,王別來無恙?」

  高睿聽到這話後,神情頓時一滯,數年前他與斛律金一起守衛金墉城中,結果被李泰率軍攻破城池而擒獲。後來是在兩國談判、交換戰俘時才得以歸國,如今被舊事重提,多少是有些尷尬。

  「多謝唐王關懷,之前承蒙唐王義釋,某才得歸國。也正因此而深感唐王仁義,故而此番兩國邊釁復起、我主臨朝普問群計時,某才力諫求和,並主動請纓出使,既是希望能夠當面向唐王致謝,同時也希望憑此微薄之力來使兩國國人俱免於兵事的迫害。」

  沉默片刻之後,高睿才又欠身說道。

  李泰聽到這話後便微微一笑,旋即便開口說道:「我秉承故安定公遺志,意欲中興大統、興復邦家,你國卻褻瀆神器、篡國自立,彼此間鮮少謀和餘地。

  況今我師旅凱歌高奏,晉州、建州等拓土暫且不說,當下河洛、河內等諸領域亦多處我刀兵之下,你國卻國亂眾疑、士無戰心,無心應戰,惟求苟安。請問趙郡王,若是易地而處,你又肯不肯相與議和?」

  「這、這……唐王仁義大度,想必是知禮不伐喪,今我國中……」

  高睿聽到這反問的話語,不免便有些窘迫侷促,連忙便又說道。

  然而這一次李泰並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抬手打斷其發言而後說道:「禮不伐喪,是邦國之義。然我與齊國,本應誓不兩立,豈可用此迂腐言論自裹手足?」

  眾齊使聽到這話後臉色都是一變,剛才見唐王對他們如此和氣禮待,幾乎讓他們都快忘記了彼此還在交戰之中,如今聽到這一番強硬的話語,這才又被拉回了殘酷的現實之中。

  「於情於理,我都不必與齊國謀和。」

  李泰講到這裡,卻又將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但我仍願相與謀和,並非畏懼你國凶頑殘勢,也並不是因如今力有未逮。只是我仍然仰慕河北禮義,不願此斯文掃地、沒於戰火。仍然憐惜河北士民,百姓何辜、竟要遭此兵厄?」

  眾人本來因李泰剛才的話而心情跌入谷底,此時聽到竟有柳暗花明的轉機,一時間也都大感欣喜,不要錢的恭維話更是源源不斷的從口中湧出來。

  李泰一邊享受著這些恭維,一邊又繼續說道:「齊氏所以竊國,所恃無非晉陽甲力、河北豪強。賀六渾仰此二者,亦一時之雄。然其亡後,此道衰矣。今之晉陽群卒,不過是守槽護食老畜而已,雄心漸泯、賊膽漸長,前齊主一時失威,竟遭所叛。半生為賊,老為賊覆,亦其命矣……」

  這話就說的有點刻薄了,高睿在席中已經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但一想到身負乞和的使命,一時間也只能咬牙忍耐。至於其他河北士流們,在聽到李泰對晉陽勛貴們的評價時,心內甚至還隱隱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李泰也並不只是刻薄評價來打擊他們,接下來又繼續說道:「今齊氏國事仍得維持,皆仰鄴中群士之力。鄴中多好臣,令人深羨。今來求和,我亦笑應。

  只是請你等歸告爾主,今其仍能得享其位,不在於晉陽甲力餘威,此群徒我視之如土雞瓦狗。而是因為河北士民生機需有所寄,留其為我牧治河北。士民若安,齊業得存。若使暴政混亂,王師頃刻即至!」

  說完這話後,他便抬手召來門外侍者,安排齊使一行暫且退出:「眼下仍有些許案事未了,請諸位暫且入別館稍作休息,晚間再設宴款待。議和事宜,稍後自有專人相與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