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9 垂死舐犢

  在主動結束了與常山王之間的談判之後,高歸彥便返回寺廟內里。而當他剛剛轉過此間一處佛堂的時候,便見到佛堂前站立著一隊百保軍士,似乎一早便已經站在這裡等候著他。

  「某等奉命恭請大王入拜陛下!」

  一名都督軍主入前向高歸彥叉手說道,嘴上雖然說著恭請,語氣卻透出一股不容拒絕。

  雖然心裡早就清楚皇帝陛下不可能對外間人事一無所知,可是當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高歸彥心內還是不由得一顫,心情也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強自鎮定著皺眉詢問道:「你等早已至此?為何不入前直告!」

  那名禁軍都督並沒有回答這話,而是一手扶著佩刀刀柄,另一手又作恭請之勢。高歸彥見狀後,自知難以拒絕,於是只能硬著頭皮跟隨前往。

  當高歸彥來到皇帝寢居外的時候,看到兒子早已經不知何時被引至此間、正戰戰兢兢的跪在佛堂外的時候,心內頓時更是一驚,視線忍不住向後方自己的親信當中一通巡弋打量。

  知道他兒子入寺的人並不多,而且主要都是他的心腹下屬,待其入寺後更是一直呆在自己的宿處,沒有在人前招搖,卻不想就連此事也被皇帝知曉了。

  可見皇帝對于禁軍的掌控遠超他的想像,起碼在這甘露寺中,沒有任何人能瞞住皇帝搞什么小動作。

  一念及此,高歸彥心中又不由得暗生懊惱,只看皇帝對禁軍的掌控程度,如果能夠直接返回鄴都而非臨時駐蹕於遼陽的話,畿內又豈有常山王攪動風雨、暗中搞事的餘地!而他也不必陷入這種進退兩難、前途未卜的處境中。

  不過現在再想什麼都晚了,事實證明他想要將皇帝當作籌碼與常山王進行交涉談判仍是妄想,反倒是他們父子眼下生死皆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認清楚這個事實後,高歸彥額頭已是冷汗直沁,當其硬著頭皮走入房間後,見到皇帝已經身著戎服端坐堂中,他更是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與常山王談完了?」

  皇帝精神仍然不算太好,但是兩眼中卻閃爍著攝人心魄的精光,不待高歸彥開口解釋,他便垂眼望著對方沉聲發問道。

  「臣有罪、臣……」

  高歸彥聽到這話後更是心內一顫,忙不迭匍匐在地,口中顫聲說道:「臣家門不幸,劣子狂悖違法、屢有犯禁,故為太子遣員所執,依法加以懲處。不意此事竟然被常山王以為有機可趁,將臣子由獄中劫出,引至此間歸還示好,想要憑此與臣暗通款曲、背主為謀……」

  高洋聽著高歸彥的解釋,神情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仍是低垂著眼瞼沉聲說道:「與常山王談了什麼,詳細道來!」

  高歸彥聞言後自是不敢推脫怠慢,忙不迭點頭應是,繼而便將與常山王之間的談話原原本本的講述出來。

  同時他心中也不無慶幸,之前因為擔心皇帝不可能全無知曉,所以在談話中並沒有說什麼過於露骨的內容,反而還屢屢表達了對皇帝的感恩和忠心。現在講來,可能是一個能夠免於嚴酷懲罰的加分項。

  然而高洋在聽完他的複述後,口中便低笑兩聲,旋即便嘆聲道:「常山王確是有些狹量小氣,或許另有所恃,居然想憑著幾句說辭便拉攏我恩飼多年、早已經養肥的心腹,怪不得王會拒與同謀。我與王,咱們兩個可都被看輕了。」

  「臣不敢、臣安敢……臣之所以嚴詞拒絕常山王,皆因忠義所致,而非為的一己謀私、勒求厚遇!」

  高歸彥聽到皇帝此言,忙不迭又趕緊解釋道。

  高洋對此卻渾不在意,只是擺手說道:「人之常情罷了,王不必羞於承認。我之用王任事,尚需高官厚祿相酬,常山王與說你與之共為謀逆,又豈可無作重誘?王不妨放膽暢想,若與常山王相與謀事,其又能以何勢位待你?」

  「臣不敢、臣著實不敢心懷此計!臣之前所以不將事告於陛下,因恐外間騷擾敗壞陛下心情、有累康復,而非竊與賊謀。陛下因此疑臣不忠,臣亦不敢申辯,打罰任由,唯乞陛下勿再以此誅心之言以逼迫人情……」

  高歸彥頓首於地,口中則哀求說道,無論之前心裡有無此類想法,他這會兒已是半個字都不敢提。

  「唉,我作此言並不是對王存意威逼,而是真的有感而發。要強半生,當天命來摧之際,才知人力之所不及啊!若我往年,幾個小子誰敢跳鬧?」

  高洋先是長嘆一聲,然後才又指著高歸彥說道:「王且免禮,家門不幸者又豈你一人?今在外鬧亂者,不正是我門中的敗類?太子仁弱不堪,非但不能當事御眾,甚至還受制於人,實在是大負其種,惹人嘲笑!

  今我此態,已經難再將家國托之,但既為人父,仍然還是希望這不器犬子能夠平安成人。只可惜如今群徒悖我,如此小事亦不知將要托誰。王若肯應下此事,垂死生前,我願助你權勢更進一步,王是否願意?」

  「這、這……臣實在不敢有、臣無望勢位更進,陛下但有所命,一定盡力完成。唯今太子受制於外,臣縱然有心搭救,亦難兼顧內外。」

  高歸彥聽到皇帝居然說出如此舐犢情深之語,一時間也是大感驚訝,忍不住抬頭暗窺皇帝,只見皇帝雖然強撐著病體,仍是一副精明姿態,但僅僅只是彼此對話這麼段時間,其臉色便更顯蒼白,鬢角也都被汗水浸濕,可知此刻正承受著病痛的煎熬而咬牙堅持著,怕是真的到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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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洋聽到高歸彥的回答後,臉色也變得黯淡下來。他哪怕在遼陽已經病重難起,仍然在謀算著給兒子掃清障礙,但直至此刻,這個兒子仍然是沒有給他什麼驚喜。

  都畿局面竟然這麼簡單便被篡奪,這也讓他心中對太子徹底的失望,完全放棄了再以太子為嗣的想法。不只是因為現在已經做不到了,更因為太子的此番表現證明了就算能夠順利的繼承皇位,怕是也難以享國持久。

  高洋雖然半生狠辣暴虐,但是對自己的至親骨肉終究還是做不到棄若敝履。眼下的他強打起精神來,還在想將太子解救出來,給妻兒爭取一個安穩的餘生。

  「王若肯應下此事,那也不需要再為別計,只要安待甘露寺中,待到晉陽師旅抵達,我自有法令常山王將太子奉入。」

  高洋自知高演在諸兄弟當中,本身對道德感的要求就更高,此番起事已經有悖忠義倫理,如若能夠有一個尚算體面的收場,那麼其人一定會盡力去爭取。

  而高洋也自知命不久矣,並沒有要一手毀掉自己所創建的這個政權的深厚怨念,當然也希望國家的權力更迭能夠平穩一些。

  之前是因為想要傳位給兒子,所以他心中還會有諸多盤算,但今已經絕了這個念頭,那跟高演之間已經沒有了根本性的矛盾,故而想要用這僅剩的籌碼來換取妻兒的平安。

  皇帝雖然沒有明言,但高歸彥也略微能夠猜想到他能用什麼法子,想到頑強半生的皇帝臨了竟淪落至此,他一時間也不由得悲從中生,頓首於地悲聲說道:「臣等無能,致我君上受辱……」

  聽到這話,高洋眸中也閃過一絲波瀾,口中則沉聲道:「晉陽師旅未至前,切勿透露此情,以免為其洞悉我之虛實。否則我將受制於人,王亦難為寸進!」

  眼下的情況對高演而言自然是危機萬分,越早能有定勢便越好。一旦為其察覺到甘露寺內自上到下皆無鬥志,那麼其人一定會立即大勢來逼,屆時籌碼的力量也將要大打折扣。唯有等到諸方師旅到來,彼此互相牽制,高洋這個皇帝才能重新獲得威嚴,凡所表態也能更有力度。

  高歸彥對此自然明白,聞言後連忙點頭應是,並表示接下來自己不會再與常山王會面談判,一直等到晉陽師旅的到來。

  高洋聞言後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因其精力多有透支,便擺擺手示意高歸彥可以帶著兒子退下了,而自己便也返回內室養精蓄銳。

  但有的時候,命運就會刁鑽到讓人始料未及,高洋強硬半生,到最後哪怕想放棄尊嚴的低頭為妻兒乞求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