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4 事當付誰

  下虒聚並不是什麼規模宏大的兵城,僅僅只是濁漳水沿岸的一座戍堡,隨著大隊人馬的湧來,堡壘頓時變得擁擠不堪。

  這戍堡哪怕塞滿了人,也不過只能容納幾千徒卒而已,其他絕大多數軍眾只能露宿在戍堡之外。而由於撤退之時情勢倉促,大量的氈帳物資都被拋棄在了前線的營地中,露宿在外的營士們只能以天為幕、以地為席。幸在時下正當仲夏時節,哪怕是露宿於外,也尚可維持。

  跟沒有臥宿之處相比,斷糧乏食的危險要更加嚴重。之前開戰前所供給的糧草本就不多,而隨著大軍撤回,本來就不太多的糧草又被丟棄大半,若非段韶所部的左路人馬打包運回了一些物資,大軍在撤離此間的當世怕是就要斷糧。

  即便如此,眼下軍中的糧食也不能做到足量的供給,許多軍眾只能在下虒聚周邊樵採漁獵,想方設法的獲取食物,而這樣的方式顯然是不能長久的。

  但是在撤軍途中,皇帝因怒火攻心而昏厥不醒,儘管很快平原王段韶便奔赴而來代為主持大局,但是段韶也只能將部伍暫且約束在下虒聚,至於更多的舉措決定只能等到皇帝醒來再作請示。

  皇帝昏厥不醒的消息儘管並沒有擴散到全軍盡知,但基本上禁軍將士與一些重要的將領們也都知曉了。因恐發生什麼意外的變數,如今整座下虒聚堡壘都被禁軍將士們嚴密保護前來,就連一干大將都不得隨意出入,只能在堡壘外焦急的等候著。

  就在大軍撤回此地的第三天清晨,臨時執掌軍務的段韶才被召入堡壘面聖。在得知皇帝終於醒了過來之後,段韶的心情也是激動不已,忙不迭拋下案頭軍務,第一時間便奔入堡壘之中。

  堡壘內皇帝臨時住處前,正有幾十名僧侶正在舉行著什麼法會儀式,段韶心急入見皇帝,對此也無暇細辨。他一眼看到堂外趙道德、劉桃枝等幾人,忙不迭入前低聲詢問道:「至尊幾時醒來?聖體可堪視事?」

  「陛下夜中便醒,召末將等入拜問聽事宜,因恐擾大王治事,清晨才傳告大王。」

  趙道德連忙垂首恭聲答道,他之前被安定王賀拔仁拘押在軍中,賀拔仁師旅抵達下虒聚後,才被段韶入營討出而重獲自由,因此心內對段韶也很是感激。

  「平原王來了?請他來見。」

  內堂中傳出齊主高洋仍顯虛弱的語調,而段韶聞言後忙不迭垂首趨行入內。

  房間中並沒有什麼濃厚的湯藥味道,反而一股檀香非常濃郁,齊主高洋正自側躺於榻中,床榻兩端各自端坐一名寶相莊嚴的高僧,各自口中快速吟詠、念誦有聲。

  「臣參見陛下,陛下如今體中何如?」

  段韶將房間內情勢稍作打量,旋即便入前俯身作拜並恭聲發問道。

  高洋有些吃力的側臉看看拜在榻前的段韶,蒼白的臉上流露一絲苦笑,旋即便又語調虛弱的嘆息道:「不意尚能與王人間相見……」

  「臣有罪,未能力克強敵,以致賊勢猖獗、聖體蒙難!」

  段韶聽到這話後,便又深深頓首於地,語調沉痛的說道。

  高洋聞言後卻又搖頭嘆息道:「今次戰敗與王無尤,交戰之前王已有諫言,只可惜……」

  講到這裡,他的話音陡地停頓下來。如若真要將此番戰敗之事深作一番追究,那麼毫無疑問高洋是要承擔主要的責任,他太過急躁激進,總想著用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擊潰對手,反而被對方利用他這種心理而加以反制,結果非但沒能戰勝敵人,反而大敗而歸。

  以高洋之高傲,自是很難在人前承認自己的錯誤與失敗,在頓了一頓之後,他便略過了這一話題,轉而向段韶發問道:「當下軍心情勢如何?羌賊有無趁機繼續進犯?」

  「今諸軍人馬退回計有九萬餘眾,稍事休整,仍然不失一戰之力,後續若再細加招撫,想能收聚更多軍眾。羌賊雖然僥倖暫勝於一時,但也未敢再作進擊。」

  段韶連忙又作稟奏道。

  此役齊軍投入了將近十六萬的人馬,但是由於敗得太過倉促,有相當一部分軍眾甚至都沒有被派上戰場戰場,大軍便已經敗退至此。

  也正因此,齊軍在戰場上真正的傷亡相對於整體的兵力而言也並不算多,主要陣亡還是發生在高洋所親自坐鎮的中軍正面戰場上的交鋒,直接在戰場上的損傷就有超過了一萬軍眾,至於其他原因而折損的卒員則就不好細做統計了。

  其次便是賀拔仁所部人馬撤回的途中遭到了敵人的追擊,儘管敵軍實際所造成的殺傷比較有限,但是受驚的將士們跳河逃亡以及往其他方向逃竄卻多,加上被敵人所擄回的軍眾,損失也有幾萬眾。

  幾項傷亡損失累加起來,儘管也有數萬眾,但是由於齊軍兵力本身基數便大,因此眼下的下虒聚仍然聚集了將近十萬人馬,兵力還是非常可觀。

  高洋聽到這裡,心情更加複雜,悵然一嘆道:「得此大勝尚能戒驕戒躁、謹慎用兵,這李伯山當真是一個頑敵。」

  他很少對人心悅誠服的表示欽佩,但是在經過此番交戰後,儘管心內仍然有些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認李伯山是遠遠的超過了他那些過往的對手,也超過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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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將心情稍作收拾之後,高洋便又望著段韶說道:「依王所見,事態至此,下一步又該要如何收拾局面、抗拒賊寇?」

  段韶聽到這個問題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說道:「如今建州、晉州已經接連失守,晉陽想來應該還安然無恙,但羌賊之前於陣動搖軍心的狂言亦不可不查。今賊勢凶頑,吾國則諸方受制,若想再從速解決擾患,怕是非常困難……」

  聽到這話後,高洋的眼神頓時也變得有些黯然,隨著從戰場上敗退下來,他也不得不承認想要速戰速決的挽回劣勢局面已經是機會渺茫,魏軍在邊事對抗中的優勢地位想必會繼續保持一段時間了。

  「當下與賊對抗,已經不可貪圖一戰之勝負,縱然得復烏蘇,後路猶有沁源、平陽等諸城塞。唯今之計,應宜以防為主,築堅牆於此境,卻賊寇於境外,使我稍事休養、積蓄士力,而後再圖反擊、收復失土。」

  段韶又語調沉重的說道,眼下儘管此間仍然還聚集有將近十萬人馬,但軍心士氣相較之前已經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若再繼續堅持進行大軍團的作戰,而再次交戰不利的話,對北齊恐怕將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因此眼下最重要的已經不是如何擊敗敵軍、收復失土,而是儘量避免大戰,爭取一定的喘息之機,等到緩過來之後再圖反擊。

  高洋聽到段韶的這一看法後,便皺著眉頭沉默良久,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又開口澀聲道:「我雖有心殺賊,但今體態如此……此間軍事便盡付於王,請王一定要努力維持,勿為國人笑我君臣軟弱無能、難制賊寇。」

  段韶聞言後又連忙點頭應是,他也看出皇帝當下的狀態實在很難再親自掌控大軍,眼下尚能不失理智的商討軍機國事已經算是值得慶幸了,真要如同當年出征河洛結果卻暴斃於途的宇文黑獺一般,那情況必然更加危困。

  高洋此番召見段韶,並不只是為了當下的軍事問題,還另有其他的原因。只是相對而言,這另一個原因讓她更加的難以啟齒。

  只是在考慮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容樂觀的情況下,在權衡一番後,他還是開口嘆息說道:「此番若能擊敗來犯之羌賊,揚我國威,自是舉國歡騰,無有後憂。如今憾而未勝,而我卻又惡疾纏身、命恐不修。太子少弱,未達當事壯年,若不幸再臨,事當付誰?為家國長久之計,王可有良計以教我?」

  段韶聽到皇帝這一番話,頓時只覺得一股寒涼從頭而降,在這仲夏悶熱的房間中,竟然覺得遍體生寒。他哪怕再遲鈍,也自知這個問題不好回答,皇帝雖然言為請教,但他卻不能真的就事論事的瞎作指點。

  「陛下過慮了,聖體今之所以抱恙,只因征事不順,適逢暑熱燥人所致,只需稍加調養,歸後自然氣順人和事通,諸事俱可從容量裁取捨,無為當下問計於愚人。」

  段韶深深的埋首於兩臂之間,口中沉聲說道。

  高洋當然希望事情能夠如此,但這卻不是他想從段韶口中聽到的答案,因此在聽完段韶的回答之後,眼神中便閃過了一絲黯淡失望。

  他很快便將失望的情緒掩飾過去,轉而又說道:「我聽說安定王師旅歸時,因為大意無設防備,以至於遭受賊軍掩擊,以致軍眾亡散無數,當真令人惱怒失望。我今昏病不能視事,請王為我處斷此事,勿失上下人望!」

  段韶聽到這話後,又是有些為難的皺起了眉頭,但也不便拒絕,只能點頭應下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