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後,齊主高洋返回了鄴都,歸朝後的第一天便在鄴宮東閣宴請群臣。
若是在別的政權中,皇帝宴請群臣自然是一項非常讓人愉悅的福利,但是在北齊則就有點不好說。受召群臣各自坐在席中,強顏歡笑應酬著皇帝陛下,但內里卻都心弦繃緊、不敢鬆懈,心懷忐忑的猜測著今天誰又要成為新的倒霉蛋。
果然,在酒過三巡之後,高洋便停杯棄箸,視線逐一在殿內群臣席位划過,眼神則有一些茫然,似乎是正在思考什麼事情。
殿中群臣很快便也察覺到了這一點,當即便各自忙不迭放下手中的餐具,有的口中還有未及咀嚼下咽的食物,也都忙不迭吐進手中、掩入袖內,唯恐咀嚼的動作吸引到皇帝陛下的注意。
高洋的視線在殿中巡弋多時,最終落在了一同歸都的常山王高演身上,但是眼中的茫然和思索卻仍然沒有淡去。
這一幕自然也被有心人察覺到,正當殿內眾人正自暗忖常山王莫非又因勸諫而惹厭皇帝的時候,高洋的視線終於收回,表情也變得鮮活一些,轉而向近側楊愔等幾人笑問道:「今日宴會群臣,如此歡樂,何以不見王元景在席?」
楊愔聽到這話,表情頓時一凝,片刻後才連忙欠身說道:「啟稟至尊,王元景性情疏誕、難應時趣,因恐有擾宴樂興致,臣便著其歸家自處,不許赴宴!」
「狗才知朕時趣是何?竟敢妄揣心意,當真討打!」
高洋聽到這話後臉色頓時一沉,也不管楊愔乃是宰執之尊,抓起案上金爵劈手便砸了下去,旋即便又余怒未已的著令殿中武士速往大臣王昕家中去將之引入宮中赴宴。
殿中群臣看到這一幕後,全都噤聲不語,就連楊愔應答未遂上意都遭受折辱,其他人如果失言的話,怕是就要小命難保了。
與此同時他們心內也都各生揣測,王昕究竟何事招惹皇帝陛下要特意針對其人?聯想到剛才皇帝注視常山王良久,而常山王友王曦乃是王昕的弟弟,莫非這又是一出殺雞儆猴的戲碼。
這會兒高演臉色也變得頗為難看,在席中頗感坐立不安,於是便站起身來道是體中頗感不適,向皇帝請求告退。
「快扶常山王出殿休息,並著御醫速速為王診治!」
高洋聞言後,頓時換上了一副關切的神情,待到宦者將高演攙扶出殿之後,他更是將案上酒水一推,並大聲道:「今日罷飲,為常山王祈福!」
觀其神情語氣,活脫脫一個對兄弟關懷無微不至的有愛兄長模樣,有一些臣員不免便心生疑惑,莫非自己剛才猜錯了?
不再飲酒後,高洋也沒有閒坐殿中,而是傳召歌舞伶人登殿表演舞樂,當見到那排頭的舞姬裝扮時,似乎是有些不滿,先是皺起了眉頭,旋即便笑語道:「此奴如此拙樣,也配以色娛人?尚且不如阿九裝扮美好,逐出去!」
且不說那驚懼有加、花容失色的舞姬被拖出殿堂,被指名調侃的長廣王高湛心中自是羞惱不已,但卻還是按捺住怒火站起身說道:「今日衣裝不便獻舞,臣請獻樂為陛下獻歌一曲。」
「罷了,你今成人做官,不要再熱衷操持這些伶奴賤業!」
高洋聽到這話後,興致乏乏的擺擺手。
高湛聞言後忙不迭又點頭應是,旋即便坐回自己的席中,臉上仍然還保持著笑容,但案下緊緊握起的拳頭卻已經是皮肉繃緊、指節發白。類似的羞辱他已經承受過許多次,如果表現的不夠恭敬順從,有時候甚至還要遭受一頓毒打。
在一陣舞樂聲後,身著居家時服的王昕被引入殿堂中,其人年近六十,故而步履遲緩,在身後宦者的推搡之下行走的有些踉踉蹌蹌。待到登殿之後,他便大禮作拜道:「臣王昕叩見至尊。」
自王昕登殿,高洋的眉頭便緊緊皺起,視線從王昕身上移開,轉而望著前往其家召見的武士發問道:「你等入宅時,見王元景正做何事?」
「啟稟陛下,臣等入宅所見,王尚書正坐廊下撫琴吟詠。」
那武士聞言後,忙不迭垂首說道。
高洋聽到這話,眼中頓時凶光閃爍,指著王昕怒聲說道:「朕設席具酒、犒賞群臣,群賢畢至,賊子不來,該當何罪?」
王昕這會兒也自知處境不妙,但他聽到這話後只是頓首說道:「臣之所以居朝得用,非以侍從辭令之才見取,案中無有積事,職內無有疏忽,自度非是竊祿之賊,無愧君王所用!」
「王尚書住口!君王雅興恩恤,賜饗群臣,群賢畢至,唯爾獨清?」
楊愔見狀後,忙不迭站起身來指著王昕怒斥道,旋即便又向皇帝作拜道:「王元景狂言忤上,當真該罰,臣請奪其官爵,棄逐於野!」
高洋聽到這話後卻冷笑起來,指著楊愔笑語道:「大肚翁以厲言欺朕,實欲救爾博士。賊子忤上,豈奪官黜免能贖!」
講到這裡,高洋抓起案上割肉的小刀擲於殿下,同時口中厲聲道:「狗賊撫琴吟詠,甚知取樂。給我將其兩手寸寸斫之,看他是否還能撫琴自樂!」
講到對人種種肉刑虐待,高洋總有無窮創意。隨著他一聲令下,殿中武士便將王昕兩手壓在案上,並用刀斧一點點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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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昕吃痛之下連連慘叫,殿中群臣多有不忍。因為王昕舊在洛下便頗有賢名,如今在朝大臣也多有其親友,眼見他遭此刑罰虐待,不只是楊愔,還有崔暹、邢子才等都紛紛起身,欲為王昕求饒。
然而高洋卻只聽著王昕慘叫聲,對於擾其興致的求饒眾人全都著令逐出殿去。這樣的刑罰足足持續了大半刻鐘,王昕手掌齊腕俱無,其人也已經疼痛昏厥、未知生死,高洋才意興闌珊的擺手著令將之斬首,將之屍首投入漳水之中。
且不說鄴宮中的這一幕慘劇,高演在告退歸府之後,當即便著員將王曦召來,一臉歉意的說道:「不聽王博士前言,舉薦斛律明月,以致惹厭於上。令兄王尚書想是難救,唯今之計請博士暫忍悲情,且共家小先隱於城外,何時可歸,我再使員傳告。」
王曦這會兒還有些茫然,但在聽到高演這麼說後,頓時也是臉色大變。但他也來不及多問,便被高演安排府中親兵推入馬車中,然後便快速駛離王府,往城外而去。
相對於許多元勛宗室和執政大臣都免不了遭受虐害,王昕遭受虐殺的事情雖然也讓人驚懼,但對於朝廷政局倒是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一場宴會結束之後,第二天一切政務運行如常,楊愔等人雖然因為沒有救下王昕而頗感遺憾,但還是快速平復心情,投入到之後的政務工作當中。
高洋直到第三天才又召見幾員重臣,包括平秦王高歸彥、宰相楊愔並高德政等人,以及安定王賀拔仁等老臣,將高演之前在晉陽所進奏書甩出來並發問道:「常山王之前舉薦咸陽王為晉州刺史,你等以為可否?」
眾人聽到這話後,再聯想日前王昕的遭遇,心內這才略有瞭然。
對於斛律光出任晉州刺史一事,楊愔等人倒也自覺並無不妥,晉州作為太原南門,位置顯要,而眼下坐鎮彼處的長樂王尉粲著實讓人不怎麼放心,如果能以斛律光將之取代也算是一件好事,起碼斛律光在能力上更加讓人放心。
不過想到皇帝日前的做法,似乎是對此事有著另外的看法,只是不知道這份不滿究竟源於常山王還是斛律光。因為全都有點拿不定主意,因此在場眾人也都沒有急於開口發表自己的意見。
「怎麼?你等全都沒有異議?」
高洋等了片刻,見眾人都不發聲,於是便又皺眉發問道。
這會兒任職司州牧的彭城王高浟起身答道:「若據事論,晉州地接賊境,近年賊羌又常有侵擾,長樂王未以戎才見稱,咸陽王則精明幹練、威名頗傳,若以相待,正得其宜。」
高浟話音剛落,高洋便一臉不悅的皺眉說道:「既召爾等入此告事,便是要就事論事,若不據事,更據於何?」
聽到皇帝這麼說,安定王賀拔仁、白水王侯莫陳相等也都紛紛起身發言,表示由斛律光出任晉州刺史正合適。而在聽到這幾人表態後,高洋卻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眉頭皺得更深。
「臣以為此事略有不妥,咸陽王雖是戎才,但方今晉州局勢並未有非戰不可,善戰者難免貪功,若以咸陽王處之,邊中恐或不靖!」
平秦王高歸彥察顏觀色,見皇帝面露不滿,於是便起身發言說道。
只是他這臨時起意找的藉口有點拙劣,因此說完之後賀拔仁便先忍不住了,起身反駁道:「交戰重地不以善戰的大將鎮守,難道要以儒生文士教賊以禮?平秦王此言,當真荒謬!」
高歸彥遭此反駁譏笑,自是羞惱不已,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另一名大臣高德政便站起身來說道:「邊中要地又豈止晉州一處啊,肆州、洛州等皆需良將鎮守。尤其洛州久為賊羌寇擾踐踏,河陽更是多有告失,以致鄴中驚擾。
而且扶風王近年頻告疾病,常以老弱難用以求歸朝。如若量才為用,以咸陽王代扶風王以鎮河陽同樣不失妥當。至於晉州,雖然時有跳蕩賊情以奏聞,但局勢仍未失控。當下情勢以論,一擾不如一靜,仍以長樂王鎮之勿變。」
楊愔本來正自低頭沉吟,聽到高德政這話卻不由得眉梢一挑,心中生疑。以斛律光取代可朱渾元坐鎮河洛,這建議倒也還算合適。
近年來皇帝有一個很明顯的意圖,就是希望將晉陽勛貴們與晉陽兵給拉開一定的距離,諸如任由斛律光兄弟們守孝期滿都不加奪情任用,就是因為斛律金一家在這晉陽兵體系中浸淫太深、影響太大,斛律光、斛律羨兄弟在勛貴當中又比較出眾。趁著國中並無繁重的軍事任務,暫棄一下斛律光兄弟以淡化其家族影響。
從這個角度而言,以斛律光擔任晉州刺史的確有點不符合皇帝的心意,更不要說這建議還是由常山王所提出。而若將斛律光任用於河陽,既能發揮其才幹,又能將其調離晉陽周邊,的確是一個不錯的安排。
可是接下來高德政所言長樂王尉粲未可輕動,這不就純粹睜眼說瞎話嗎!尉粲在晉州刺史任上的作為,楊愔也有所耳聞,這傢伙除了走私做買賣,軍事上幾乎沒有什麼有效行動。
即便沒有此事,楊愔也打算抽個時間挑選一個更加合適的人選,用以取代長樂王坐鎮晉州。比如南安王高思好、以及成皋公可朱渾天和,都是比長樂王更合適的人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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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高德政竟然發聲力挺尉粲,這就不免讓楊愔心中暗生疑竇,這傢伙是怎麼回事?
楊愔這裡還沒思忖出一個頭緒,高洋卻已經笑著發言道:「德政所言,倒也不失公允。如今國中不乏精壯盛年可用,倒也不必盡仰老物以鎮邊中。以咸陽王出鎮河陽,的確妥當。他先人戰沒金墉,使其入鎮,國讎家恨更能盡責!」
賀拔仁等幾個老物聽到這話後,各自也都不免面露訕訕之態,但是因為害怕再被下放甲坊進行勞動改造,也都不敢發聲反駁。
皇帝既然作此表態,其他人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事情就此確定下來,以斛律光出鎮河陽而將可朱渾元召回朝中榮養。
決定了這一樁事情之後,高洋也是心情大好,視線一轉便又望著彭城王高浟笑道:「王邸中甘泉釀酒甚佳,讓人回味無窮,午後正閒,便適王宅,並拜訪太妃,王且歸家治宴,稍後駕臨。」
皇帝興致來了便常常造訪大臣家中宴戲為樂,因此高浟聽到這話後便也連忙點頭應是。
雖然他母親大爾朱氏近年來禮佛愈恭,喜好清靜,但皇帝想要登門做客,他也不敢拒絕,只能先回家架起帷幔遮住佛堂,避免宴樂聲太過吵鬧滋擾到母親。
一場御前會議結束之後,群臣便都告退行出。
楊愔跟隨在高德政身後,一臉若有所思的望著其人背影,待到行至尚書省官署前,他正待呼喊高德政入署來問一問有關晉州刺史一事,結果高德政家的奴僕卻已經迎上前來,入前奏言幾句便引著高德政往皇城外去。
「德政當真好家業,就連奴僕穿戴都很是富貴呢!」
楊愔望著高德政主僕行遠,口中便冷笑說道。他因遭家難,因此對於自己的日常起居用度都頗有限制,並不熱衷奢靡享樂,治家也從來不聚貨存錢,在鄴都群貴當中可謂是一股清流。
但高德政等人在這方面的操守可就遠遠比不上他了,就拿這一次對長樂王尉粲出言相助來說,不用問楊愔也能猜到高德政必然是收受了尉粲的賄賂了。他原本還想藉此敲打一下高德政,但轉念一想,決定還是暫不發作,準備要用別的方法以打擊一下高德政。
之所以想要打擊高德政,倒也不是因為楊愔嫉惡如仇、一心為公,彼此表面上雖然很和藹,但是因為在齊主最初籌劃禪讓的時候,楊愔的態度並不夠高德政堅決,因此齊主也常常以此問責敲打楊愔,直言楊愔不如高德政忠心,這也搞得楊愔很是羞惱不忿,心內對高德政頗有積怨。
返回尚書省直堂後,楊愔稍作思忖,便著員將御史中丞畢義雲召入進來,口中沉聲說道:「中丞既掌蘭台,職責糾察奸惡,對於一些隱瞞罪惡的朝士也要明察秋毫、以嚴明朝綱法紀。近來鄴中市內多有羌人時貨在售,我與羌國本非友善,羌貨入銷,必存非法,御史一定要嚴加糾察,不可怠慢!」
對於高德政這樣的人,如果僅僅只是檢舉其人貪贓納賄,打擊不會太深。可如果將邊市走私聯繫起來,順便將長樂王尉粲一併拿下,另擇良將鎮守晉州,也算是一石二鳥。
畢義雲聞言後連忙點頭應是,並且表態說道:「此事下官也早有所覺,但是因為事情依稀涉及權貴,下官恐人微言輕、不能糾深。但今相公有令,則必嚴查到底!」
且不說楊愔心中所想,這畢義雲心裡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當其告退行出時,正逢尚書左丞司馬子瑞入堂奏事,畢義雲望著對方便冷笑起來。
因為畢義雲常有彈劾勛親權貴的行為,因此也頗受人嫉恨,被人反作訟告。司馬子瑞乃是司馬子如從子,常常進奏畢義雲不法之事,雖然不成大罪,但也讓其不勝其煩,心內對司馬子瑞也是惱恨至極。
楊愔此番面授畢義雲要嚴查朝士牽涉邊市走私的事情,而恰好司馬子瑞的堂兄司馬消難因任職北豫州刺史,本身也參與走私市貿。
此事畢義雲早知,但是因為這走私牽涉太多人的利益,他一時間也未敢彈劾糾察此事。
但今有了宰相楊愔撐腰,他心中膽氣便壯了許多,返回御史台官署後當即便派遣數名御史快馬加鞭的前往北豫州,著令御史們入境之後便立即封禁庫藏、收擒司馬消難的門生家奴等等,鞏固證據以供其在朝發難,一舉扳倒司馬消難還有那讓人惱恨的司馬子瑞。
眼下的畢義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渾然不知他此番的行為將會給他們北齊、給天下大勢帶來怎樣的震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