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陽帝都,皇城內。積雪尚未融盡,庭院內草木凋敝,更添幾分蕭寂。
「別著涼了」宮裝美婦為窗前站立許久的少女搭上披肩。少女十六七模樣,鵝蛋臉,膚白肌嫩,眉眼口鼻皆生得小巧精緻,湊在一塊更顯清麗不可方物,只是此刻眉間一絲愁容,讓人瞧之便心生不忍。
「母妃...」聲音略微沙啞
「華妃娘娘,皇上差人又給公主送來不少補品」宮婢稟報,華妃抬抬手,表示知曉
「柔兒,你這樣躲著你父皇不是辦法」華妃輕嘆,姬慕柔搭在身前的雙手不停攪著手指,嘴唇緊珉,眼眶漸漸含淚
「母妃,我不敢見父皇」
「別怕,你父皇對你最是寵溺,想來就算心中有氣,也沒有苛責你的意思,不然斷不會間天就差人給你送藥材補品」華妃輕撫姬慕柔後背
「只是,你得清醒一些,從今往後好好做你的乾陽小公主,旁的,別再費煞思量」華妃娓娓而道,姬慕柔低埋著頭,沒有了以前的跳脫樣。
「過得兩年,讓你父皇在朝中重臣子弟中,給你挑個身世品行俱佳的夫婿」華妃眼角微眯,不是完璧又如何,憑母家的權勢和皇上對小公主的溺愛,哪個不長眼的敢忤逆聖意,敢讓她的幕柔受委屈,怕是上趕子攀龍附鳳還來不及。
姬慕柔淚眼婆娑,咬咬牙,猛的抬頭
「母妃,讓我去找他吧,我一定能把他帶回來」
華妃呆立片刻,看著眼前梨花帶雨的女兒
「你糊塗...」一拂袖擺,華妃聲量陡然提高,姬慕柔淚目直視華妃,有矛盾,有糾結,有不忍
「母妃,您幫幫幕柔,我定把他帶回來,我...」
「你住口...」華妃氣急
「你還知道什麼叫皇家顏面,什麼叫禮義廉恥嗎?」話剛脫口,又覺有些重,頓時母女皆是無言,華妃來回踱步
少頃,姬慕柔緩緩開口,言語間滿溢無力之感
「母妃,十年朝夕相伴,我...我...」
華妃恍然,自己也忽略了這一著,以前看這丫頭對那狼崽子整日裡非打即罵,變著法兒的捉弄,早已沒人把那十年後的婚約當回事。沒曾想,十年轉瞬而過,更沒想到,這刁蠻任性的丫頭竟會生出這等情愫。
一念及此,華妃上前輕摟姬慕柔,語態輕緩
「孩子,如今的局勢你二人當如何處之?且不說他能否跟你回來,就算回來,遼國屯兵邊境,勢要脫離乾陽恢復帝制,兩國已是劍拔弩張,若開戰,他這質子下場當如何?你能保住他嗎?你父皇迫於朝堂壓力,總要給前線將士一個交待的」
「十年期滿,他能掐準時間在遼國國書宣告天下之前逃走,定是早已謀劃好的,你現在把他帶回來,實則是害了他」華妃輕聲嘆息「就當是段孽緣,忘了吧」
姬慕柔掙脫華妃「那女兒便隨他去遼國」
「啪......」一記耳光清脆,華妃指著姬慕柔氣急無語
「來人」
「自今日起,不准公主見任何人,無我允准,不得踏出宮門半步」華妃緊捂胸口,貼身侍女急忙攙扶
「那狼崽子已然身死,你好好想清楚,還要不要你父皇的恩寵和這天家富貴」說罷華妃正欲轉身,姬慕柔搶步上前拉住華妃袖擺,已泣不成聲
「母妃,母妃,他怎麼了?」
「前日你四哥回稟,那狼崽子被天字營高手擊落斷崖,已無全屍......」
華妃後續言語姬慕柔充耳未聞,腦袋裡只有那句「擊落斷崖,已無全屍」在不斷徊繞,片刻眼前一黑,寢宮內頓時亂作一團。
......
大雪過後,接連幾日晴朗天氣,這北城的人們不管有事沒事都走上街頭,借融融暖陽驅散一身的寒氣。各條街道上人流竄動,吆喝聲,叫賣聲,柳巷花樓里姑娘們的調笑聲,可謂是熱鬧至極,連帶街邊討口要飯的收入都增加不少。
勝利賭坊門口的麵攤旁,幾日前一人一狗在此擺起了攤市。狗是雜毛狗,毛髮上的油污和土塵已凝結成塊。人呢,一身破布溜丟,披頭散髮,那頭髮狀況不比狗毛好多少。面前擺上破碗一隻,不用懷疑,就是要飯的。占地夠大,且獨家經營,沒辦法,三拳兩腳,地痞鬥毆式打跑其他乞丐,耶律賢和小花便獨占了這塊風水寶地,什麼檔次,敢跟遼國皇子一地兒要飯,生意嘛,講究個壟斷。更主要的,在此能打聽到不少牛鬼蛇神的下水道消息。幾日下來,數月逃亡,幾乎與世隔絕的耶律賢了解到近幾月發生的諸多大事。
如南城富紳劉老爺迷上北城翠紅樓的頭牌胭脂姑娘,私會時被正妻逮個正著;刺史陳大人與西南軍覃元帥結為兒女親家,待陳小姐為母守孝三年便完婚;西城那邊被扣留盤查的諸國行商集結在刺史府門前討說法,府軍武力驅散,還死了幾個人,搞得滯留在西城的商販們人人自危;又如四個月前,先是西南軍十萬主力開赴數百里外的雄盤江要塞,緊接著乾陽朝廷又從各軍鎮緊急抽調幾十萬大軍沿雄盤江布置防線,並下令關閉邊境貿易。
耶律賢每日便是倚靠在牆根前,閉起眼睛聽著這些不盡實的消息碎片
「老闆,來兩碗面,麻利點,爺吃飽了發財去」
耶律賢斜眼看去,靠他稍近的那張面桌又來了兩人
「聽說沒?又要往雄盤江增兵了」矮個子邊擦筷子邊閒話
「盡操那閒心幹嘛?與你有關?」剛才吆喝的高個子說
「話不能這樣講,真打起仗來,咱日子也不好過」
「你就不懂了,這仗打不起來,不信咱倆打個賭」高個子故作神秘,矮子來了興致
「哦?有什麼說法」二人邊吃邊聊,也不管旁邊還靠著個乞丐,高個子咽了口麵條,接著說
「遼國脫離咱們乾陽,不再稱臣納貢,還要恢復帝制,按理說,咱乾陽得給他點顏色瞧瞧,對不?」
「是啊,敢不聽話,咱們就給他亮亮拳頭,教訓教訓」矮個子憤聲回答
「可為什麼幾個月過去還不打呢?」
「對啊,為什麼呢?哎...不對,是我問你,別賣關子,趕緊說」看樣子,矮個子是個急脾氣
「別急嘛,告訴你,我有個親戚在元帥府當差,我聽他說,本來是調十萬西南軍征討遼國,後來發現北渝也在往我們西南面調兵,連他們的王牌鷹揚軍都開到了邊境上,所以朝廷又調了幾十萬大軍在西南江邊布防」
「這些我知道,你倒是說點我不知道的」矮子打斷高個子的話,催促道
「我那親戚說了,現在三方正在談判,遼國想要恢復帝制,北渝近幾十年來處處被我乾陽壓過一籌,自然想扶持個盟友來共同牽制我們,懂了吧?」高個一副高深莫測
「慢著,說半天還是沒說為啥打不起來」矮子一臉迷惑
「說你笨呢,北渝跟咱們乾陽是不是相差不大,現在再加個遼國,你說咱有把握吃下嗎?咱們吃不下,那邊也討不到好,最後幾方都損失,朝堂上那些大佬能做這買賣?明知開大,你會不會押下?」
「這樣說來是有幾分道理,那為啥還不斷增兵?」矮子又問
「呃...這...許是軍隊太久沒動,得拉出來走走,那骰子不得經常搖才能保持手感?有完沒完,吃好走了,別耽誤我發財」
「好了好了,老闆,錢給桌上」
二人起身朝勝利賭坊走去
「好勒,二位爺走好,二位爺發財」
耶律賢聽完這通雙簧,暗道市井小民挺自得其樂,可惜他們哪知道朝堂上那些神仙們肚子裡的九曲十八彎。此仗必打,利益當前,誰會在乎百姓死活,位置就那麼點,各利益集團多少雙眼睛盯著,打唄,死一批貶一批,才能空出來。城池什麼的,打爛了再建,還能順手撈油水,多好。無論興衰,苦的只是百姓而已。
老闆走過來收拾碗筷
「爛賭鬼,那軍國大事也是你兩貨能議論的,輸死你兩王八蛋」
臨了給破碗裡扔來一枚銅板
「瘋子,給雜毛狗買個饅頭」
耶律賢傻笑,給老闆又是點頭又是作揖,這老闆倒是個趣人,那日見他把其他乞丐打跑的架勢,發瘋不要命,便開始叫他瘋子,每日打烊收攤,都會給破碗裡扔一枚銅板。
麵攤打烊,耶律賢也該收攤了,拄起棍子站起身,拿上破碗一抖,不錯,半碗銅板。踢了一腳狗屁股,彎腰向前走去。
巷子口的饅頭店,店老闆高興的抬起門板準備打烊,本來日落前還有十幾個饅頭沒賣掉,正愁晚上又得自家人解決。恰巧往日買饅頭的乞丐來了,平日裡只買兩個,今日卻把他剩餘的饅頭全買了,猜想這乞丐今日莫不是撿到錢袋,高興之餘又不免腹誹自己沒這運氣。不管怎麼樣,今晚一家人可以好好弄兩個菜。
「小花,這次真的是散夥飯」掰著饅頭邊餵狗邊說,狗一口,人一口,破碗裡的水也是人一口,狗一口。耶律賢一改往日話癆作風,一言不發,就這樣安靜的吃著喝著。半晌,耶律賢起身
「我平日話可不多,這些時日和你說話很暢快,方才多說一些」
伸手撫過小花的頭,又說道
「你記住哦,我叫耶律賢,是大遼國的九皇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對,是恩狗。也是我第一個朋友」
耶律賢捧起小花的頭,此刻的他卸下十年質子的如履薄冰,忘卻數月逃殺的防備警覺。輕輕揉捏狗臉,他只是個流落異國,未滿十八歲的少年。
小花似感應到什麼,伸出舌頭去舔耶律賢的手
「我自己都在逃命,帶不走你,饅頭我給你全放在涼蓆下面,省著點吃」
如同即將遠行的長輩叮囑頑皮孩童一般,說完朝巷子深處的蓄水池走去,不多時又走回來,一臉污垢洗得乾淨,發尖水滴掉落,蹲下身,從脖子的黑皮繩上掏出一枚扳指
「這是我老師送我的,叫須彌扳指,給你變個戲法」
手中憑空多出一套衣物,換上常見的黑色練功服,把披散的頭髮束於腦後,洗淨的臉龐雖說不上英俊,亦有幾分精練之感。
耶律賢彎下腰,揉了揉小花的頭
「嘿,我真走了,差點忘記和你說」會心微笑「你比那母老虎好」
轉身走出幾步,小花如往常一樣跟在後面,耶律賢回過頭
「你要好好活著,如果我能活著回去,兩年內,我來接你」
說完躍上屋頂,閃身不見,小花四腳齊開向前奔去,跑到巷口仍不見耶律玄蹤跡,只得來回在巷子裡奔跑嘶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