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糰子
董香香做得驢打滾,不止謝三愛吃,牛大媽愛吃,其他的客人也都很喜歡。
大家都紛紛請董香香再多做一些傳統點心,拿出來賣。也有人讓董香香多做幾天驢打滾的,董香香也都笑著應下了。
董香香接連買了幾天驢打滾,每天都被一搶而空。這一天,牛大媽一臉激動地,又跟董香香聊起了那些傳統的京式點心。
直到兩人都說得很盡興,才各自回家去了。只是,剛一走到家門口,還沒進去,董香香就聽見謝三哥在跟一個陌生男人吵架。
那男人很生氣地罵道:「我給你介紹這麼多好姑娘,你死活看不上,非說這輩子不會結婚,還讓我不管你的閒事。我到要問問,那林子安有什麼不好,文學教授的女兒,跟你也算是家世相當,性情相投了。你要讀書作畫,她也都能跟你聊到一塊兒去。你們也可以夫唱婦隨?
結果人家姑娘對你有幾分心意,你倒好,一見面就給人家說,你這輩子不結婚。現在倒好,你倒自己打嘴,看上了一個訂過婚,又被拋棄的鄉下姑娘?
你覺得我會答應麼?三兒,你也不好好想想,你們兩個從文化層次,家庭背景都完全不一樣。你跟她談書畫她能明白麼?她就是一個賣糕點的廚娘?三兒,你這不是糟蹋了自己麼?」
這人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堆話,一開始,謝三還不想理他。後來,聽他說董香香的不是,謝三才生氣了,開口便罵道:
「我要跟什麼人結婚,是我自己的事。跟你姓王的有什麼關係?是我求你給我介紹姑娘了麼?你就巴巴地湊上來?
你千萬別以姐夫自居,我謝時燕不吃你這一套。當初你可沒跟我姐姐結婚,身不正言不順的。我謝家的事還輪不到你姓王的來做主。媳婦是我自己定下的,我謝時燕就是要跟她過一輩子。將來日子過得好壞,我自己擎著。用不得外人插手!倒是你最好收斂點,千萬別對我媳婦打什麼歪主意。」
那人聽他說話這麼難聽,氣得直哆嗦,忍不住扯著嗓子就罵道:「就算沒結婚,我也是你名副其實的姐夫。再說,是我不願意的結婚麼?報告都打上去了多少次,就是不給批下來。現在倒成了你謝三踩我的藉口了。我還告訴你,結沒結婚,你姐也是我媳婦。」
謝三以往就算再生氣,也就只是冷笑著說一些刻薄的話。可是,面對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卻完全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連自己的君子之道都丟在一邊了。張口嘴就罵道:
「你要真把她當妻子看待,用得著她為了救你丟了性命?大男人頂天立地,你又是當兵的,憑什麼要一個弱小的女子來護著你?」
那人開始還理直氣壯地罵謝三,卻被他兩句話就堵了回去。偏偏謝三這話說得又是極重,還專往他軟肋上捅,直刺得他鮮血迸流。
一時間,他竟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是瞪圓了眼睛站在那裡,只顧著生自己的悶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啞聲說道:
「我是對不起你姐,我也欠你謝三的!所以,不管你這人嘴有多欠,你姐來不及做得事,我都會替她做了!謝三兒,我還告訴你,我就是不同意。不管怎麼說,你當得起一個溫柔賢良的好女子,怎麼能如此草率,說娶就娶呢?」
謝三卻冷笑道:「所以,你也想對我做,你家裡人對你和我姐做的那些事?你們姓王的都是有顏面有地位的人,何必上趕著跟我們落魄的謝氏攀親戚?
你爺爺訂下的親事,自己都反口了。你王恆做這些又算什麼?
我今天就想要你一句準話,你到底把我姐埋在哪兒了?我要把她遷回到祖墳里,沒嫁人的姑娘總要埋在父母身邊的。」說到這裡,謝三的眼圈都紅了。
那人卻苦笑道:「你們謝家哪兒還有祖墳呀?還是我來安排她更妥帖!她嫁了,已經嫁給我王恆了!」
說到最後,兩人到底還是不歡而散。謝三最後懶得繼續跟他說話,一轉身,就回到屋裡去了,他甚至還撞了下門,表示對這人的不喜。
倒是老太太忍不住走過去,勸了那人幾句:「王先生,我也知道,您是為我們家三兒好,可是三兒就是這麼個破脾氣,您多多見諒吧!」
那人看了老太太一眼,冷哼了一聲。「他從小就這德性,跟他計較我早就氣死了。老太太您放心,我是他的姐夫,三兒的事我肯定要管。」
老太太連忙勸道:「不,不,我那意思是想勸您,還是不要插手三兒的婚事了。他這人左性,說句不中聽的話,錯過了董香香,三兒說不得真就不結婚了。到時候,老謝家也就斷了根了。」
那人聽了這話,半響無語。過了一會兒,他才皺著眉問:「三兒,是真的非那鄉下小丫頭不可了?」
老太太點了點頭。「他喜歡那姑娘著呢。」
那人又問:「那您考量過那丫頭的為人處世了?做人還本分?還方正麼?她那種層次,真的可以跟三兒過到一塊兒去?」
老太太連連點頭。「我看了,董香香那丫頭人品真是不錯,心眼也好,也有耐性。說來倒也奇怪,兩人雖然性子不同,她跟三兒卻偏偏相處得很好。三兒自然是極喜歡她的,還教她讀書寫字呢,她倒也真肯學。你要是一直反對這門親事,三兒多半是不會給你好臉色看的。」
那人聽老太太這麼說,一時間倒沒了剛才那股銳氣,他忍不住嘆道。「這……我還不是為了三兒好,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執拗呢!」
老太太連忙賠笑道:「可不是麼,這些年,家裡虧著您一直在照顧了。三兒也就你這麼一個肯為他上心的親人了。」
聽到老太太肯定了他的話,那人心裡總算好受了一點。
這些年,他倒也不算為謝三兒白白謀劃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嘆道。「罷了,隨三兒自己高興吧。這事我也不管了,他愛娶誰娶誰。將來後悔也是他自己的事。」
老太太在旁邊,又勸了半天,那人的臉色方好轉了過來。
兩人說著,就往大門口走。
出門一看,董香香正在門口站著呢。
那人一看見董香香,眉頭就皺起來了。想到謝三的驚才絕艷,人品風流。他還是覺得董香香這鄉下姑娘,肯定配不上他的小舅子。只是,話都說出去了。他也不好反悔了。
王恆在打量董香香,董香香也在看他。
只見,從家裡走出來的那男人,也就剛剛而立之年,只是頭髮已經灰白了。再加上總是陰沉著臉,這倒讓他顯得多了幾分老氣。此外,這人身上帶著一股剛強,走起路來筆桿調直,一看就像是習慣發號施令的人。偏偏,他對謝三又半點沒轍,只能一再遷就。
他們互相打量著彼此,董香香之於王恆就是那上不得台面的「小媳婦」。而王恆之於董香香,其實也是那刁鑽又不能容人的「惡婆婆」。偏偏這「婆婆」還是個有地位的男人。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吭聲。還是老太太趕緊說了一句:
「這孩子,到家了,怎麼不進來呀?對了,趕緊過來先認認人,這是咱們家的姑爺,你以後見著了就叫聲『姐夫』吧!」她說著就給董香香使了個眼色。
董香香雖然多少有點尷尬,卻還是聽了老太太的話,喊了一聲「姐夫」。
大概是在謝三面前受了太多的挫折,一遇見董香香這麼個和軟溫柔的丫頭。那人的臉色反倒是好了些。他細細再一打量,董香香這丫頭長得還真是漂亮,氣質溫婉又老實。跟她在一起,很難會讓人產生反感。難怪三兒一定要娶她呢。
就在董香香覺得這人大概不會搭理她的時候,王恆卻抿著嘴說道:「總在街上也不是個事,還是儘快找個鋪子開店吧!到時候,你多跑跑,把一應手續都辦齊全,該交的錢也都給交上。」
「唉。」董香香連忙點頭應了,雖然她仍是一頭霧水。
那人這才大步離開了謝家。第一次見面,他對董香香勉強也算滿意了。只是一想起謝三對他那態度,他就又多了幾分埋怨,謝三兒這臭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他這份苦心。就算這世道,所有人都待謝家不公。至少,他這個姐夫多少會袒護他一些吧?
那人滿腹心事,很快就離開了狗尾巴胡同。
另一邊,董香香跟老太太一起走進了院裡。老太太關好門,才對董香香說道:「唉,王先生也不是不同意你們這事,他總怕三兒會吃虧。唉,他倒是真把三兒當兄弟看了。可是,三兒卻總是不肯好好跟王先生說話,兩人一見面,就吵架。其實,他也不是單單只怨恨王先生,在二姑娘那件事上,三兒也不能諒解他自己。」
老太太這一解釋,弄得董香香整個人都懵了。
一時間,她又想起陸洪英曾經說過的那些話。失去姐姐後,謝三幾乎都要把自己折磨得瘋了。他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總是在半夜裡起來,去胡同外面接他姐姐,生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再一聽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著,謝三和謝家二姑娘的事,董香香突然覺得心疼得厲害。
她知道失去最後一位親人,對他的打擊多大。也能夠體量,他那種不能維護親人的悲傷和無力感。難怪後來謝三哥一頭扎在命理書籍里,靠算命找答案。
老太太又說:「香香,今天下午,你做點好吃的點心給他吧!每次王先生來,他都會把自己關好幾天呢。」
「唉。」董香香連忙點頭應了,此時,她的眼圈又紅了,她心疼謝三哥心疼得厲害。
那天中午,謝三果然悶在房間裡,也沒出來吃飯。董香香特意炒了他喜歡的菜,又去買了豬耳朵,最後還是老太太給他端進房裡去了。
老太太送飯回來後,董香香急忙問道:「他肯吃飯麼?不然我再炒個爽口的菜?」
老太太連忙擺了擺手。「不用了,你也別忙和了,香香。三兒那人總會吃下飯的。自從二姑娘去世之後,他大病一場,就不再跟自己的身體較勁了。」
董香香這才稍稍放下心。
她知道,姐姐意外去世,就是謝三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旁人就算靠近他,想碰觸那塊兒傷疤,都碰不得。別人的關心都是徒勞的,他只想一個人躲起來,慢慢療傷。
吃完飯,老太太去取盤子,謝三仍是沒有露面,連窗戶都沒打開。
董香香走到他的門前,站了很久,卻終究還是沒有上前敲門。屋內,謝三幾乎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她,卻也同樣沒有開口說話。兩人就這樣一個屋裡,一個屋外,互相陪伴著站了一會兒。
又過了一會兒,董香香還是轉身離開了。她思來想去,打算做一份特殊的甜點給謝三吃。為此,她還特意跑了好幾個地方,總算買到了她需要的食材。
回到家裡,董香香在院子裡一陣忙和。謝三也知道她是在為他費心,只是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好。作為一個要當家的男人,他不想讓自己這副失落的樣子。後來,他又走在窗外,透過窗戶紙看著她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卻始終沒有推開那扇窗。
董香香今天做得點心顯然是比較麻煩。直到四點多,她才敲了謝三的房門。
謝三走過去,開房門一看,董香香並沒在門口等他。而是還在爐灶前繼續忙碌著,只是在門口放著一個籃框。
謝三又看了董香香一眼,她卻沒抬頭看他,繼續在忙著自己那攤子事。他這才彎下腰,把籃子拿進房裡去了。
坐回桌前,打開籃子一看,只見裡面放著一個白瓷碗和一疊草綠色的點心。
那瓷碗裡裝的大概也是元宵吧?比平常吃的元宵小了不少。
這年頭,元宵都是自家搖出來,用糯米粉做得,餡料以白糖紅糖為主,也有豆沙芝麻餡料的。可董香香做得這碗小元宵,卻不是白色的,紫色、橙色、綠色各色都有,一起混在白瓷碗裡。看上去就新鮮得很,倒是多了不少的意趣。
原本,沒有什麼胃口的謝三,單單是看見這碗彩色小巧的元宵,就恨不得馬上拿起勺子,品嘗一番。
再看向旁邊那碟子裡的小綠糰子,雖然也顯得清新雅致,只是對比這碗彩色元宵倒底是遜色了許多。若是其他人一定會舍了糰子,先吃元宵。
可董香香卻早把謝三的口味摸透了。自然也就知道他對軟糯的點心,有種特別的偏愛。
所以,這盤裡的綠糰子,一個個都軟乎乎的,外面還裹著一層糖霜,看上去雅致又精巧,別有誘人之處。
果然,謝三竟沒有動那碗彩色元宵,而是急切地拿起了一個小綠糰子,就塞進了嘴裡,細細品嘗。
果然,這糰子吃起來非常的柔滑軟懦,而且還很有嚼勁。正是謝三最喜歡的口感。更難得的是,不止外皮清甜,裡面還裹著甜爽細膩的紅豆餡料。那餡料煮得恰到好處,入口即化。配在這糰子里,竟是說不出的美味。
這糰子實在太合他的心意了,謝三下意識的抓起另一個小綠糰子就放進了嘴裡。只是吃著吃著,他突然就忍不住睜大了雙眼。剛才那糰子是紅豆餡的,現在這糰子卻變成了清茶味。
整盤綠糰子,外觀看起來完全都一樣,吃起來味道卻各有不同。
這時候,謝三已經完全被這糰子挑起了好奇心。他一口氣接連吃了六個小綠糰子。口感相似,餡料卻有綠豆的、紅豆的、花生的、茶味的、芝麻的、還有栗蓉的。董香香當真是沒少為這盤糰子費心思,每種口味都做得恰到好處。每塊兒都能給他帶來不同的驚喜。
吃了這些鬆軟可口的小綠糰子,他心中的煩悶倒也去了大半。董香香這餅做得足夠小巧,謝三一口氣就吃了十幾個,才稍微緩了下來。
在到拿起第十一個的時候,他突然就忍不住捂臉悶笑。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開始期盼,手裡這個糰子最好不是茶味和花生的,而是他喜歡的紅豆餡或者芝麻餡的。吃點心的時候,他的心也跟著提起來了。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才發現居然還是茶味的。
一時間,他心裡竟多了幾分失落。世間的事果然不能總是順著他的心意。
他又接連挑著吃了幾個糰子,竟都是茶味和花生味的。弄得謝三有點哭笑不得。這也不知是什麼運氣。
剛好,這時口裡有點幹了,謝三順手端起那碗彩色小元宵吃了起來。
一吃就發現,元宵和小綠糰子其實是一個材料做得。只不過煮出來的甜品,另有一番風味。
這元宵自然也都是帶著餡料的。謝三忍不住撈起不同顏色的元宵,各自吃了一個,卻發現都是他最愛的紅豆餡。所以,他吃得格外香甜。
只是吃著吃著,他好像就有點明白董香香的意思了。於是,連忙放下手裡的瓷碗,幾步走到門口,衝著外面喊了一聲。
「香香,忙完了麼?有時間的話,就來屋裡一下。」
「唉。」董香香擦了擦自己的手,就向謝三的房裡走來。
她進屋的時候,謝三已經坐在桌邊等著她了。見她過來,他連忙把盤子往前一推,就隨口問道:「這元宵原來也能做成糰子吃的?」
董香香就笑道:「這不是元宵,是我外公記下來的一種閩南傳統小吃,叫草餅。只是材料到跟著元宵是一樣的。」
謝三見她笑,就故作生氣地說:「草餅?這還當真是很有趣。不過,你這丫頭是故意的吧?害我總是吃到茶味和花生味的糰子。我到想問問你,你有辦法分別出它的味道麼?」
「我都是隨便碼在盤上的,趕上哪個味道就是哪個味道。不如讓我也試試看吧!」董香香說著,就拿起了兩個糰子,試了試,最後隨便選了一個。
這過程,謝三死死地盯著她的手,卻沒發現兩個糰子有什麼不同。
這時,就聽董香香繼續說道。「我倒是沒有什麼偏好,也挺喜歡茶味和花生的!」
她說著就咬了一口糰子,看著裡面露出的豆沙餅心,謝三眼睛都紅了。他剛剛挑了半天豆沙餡,卻再也沒能吃到。
董香香隨便拿起一個,竟然就是豆沙。而且,這丫頭好像故意逗她似的,在他的注視下,竟一口一口地吃下肚了。
謝三頓時就有點不服氣,又挑出一個小綠糰子,咬了一口,卻還是茶味的。
一時間,他也有點無可奈何了,只得默默地把糰子吃下去。
董香香那還大言不慚地說:「所以,我的運氣比較好把?」她說著又咬出了一塊兒芝麻餡。
謝三隻覺得,這丫頭來,就是故意氣他的。還有大半盤子小綠糰子,他卻不敢輕易拿起來再吃了。
董香香卻不想在繼續逗他了,隨便拿起了一個小糰子,笑著說道:「三哥,這個糰子給你吃吧。」
謝三冷著臉說道:「你確定這個是我喜歡的口味麼?」
董香香卻說:「吃吃看唄?」
謝三一吃,果然是紅豆的。他又狐疑地看了董香香一眼,「你再挑一塊兒給我。」
董香香只是笑笑,單拿出一個盤子又連著挑起好幾個,推到了他面前。
謝三拿起來,果然一吃一個準,就都是豆沙的。於是,不滿地說道:「你果然做了記號。」
董香香卻笑著反駁他。「哪裡有什麼記號?只不過放了什麼餡料,廚師自然是清楚的。拿起來墊一墊分量,我也就猜個大概了。」
謝三素來知道董香香在做點心方面,是有幾分怪才的,倒也不好再問什麼。只是他突然發現,再次吃到紅豆餡料的糰子,讓他格外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