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沈令蓁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胸臆間怒氣橫衝直撞,這一年多來積攢壓抑在心底的委屈和憋悶忽而便像尋著了缺口,一股腦泄了出來。

  她使勁抽回自己的手指,退後一步嗔視著他:「郎君又騙了我!郎君可知我這一年,因了你給的這封和離書,都是怎麼過來的?」

  當初回來奔喪,她一路風餐露宿,夜以繼日地趕,到京城第一時刻便去了寶慈宮守靈,不眠不休地又是一陣忙碌,極度疲憊之下整個人腦袋昏亂,懵頭轉向,反倒沒有預想中那麼難過。

  直到皇外祖母下葬,那天昏地暗的感覺才姍姍來遲。

  記起皇外祖母在她出嫁前曾因她與霍留行的婚事大病一場,記起霍沈兩家的世仇,記起自己在霍府的難堪處境,她根本打不起精神回慶陽,一心只想躲到與世隔絕的地方去。

  剛好母親提議,讓她去為皇外祖母守陵,她便與皇舅舅請了旨。

  陵園荒僻,無人打攪,日復一日的平靜令她漸漸緩轉,為這世外桃源的山水所寬慰,她甚至有了出塵的念頭,想從今往後若能就這樣下去倒也不錯。

  可偏偏這時候,邊關起了戰事,空青將那封和離書交給她時所說的話,一字一句在她耳畔響了起來——戰火紛飛,人如浮萍草芥,生死難料,郎君萬一有個不測,有了這信,您這後半輩子也好有個著落不是?

  她想,霍留行是個本事很大的人,一般的困境輕易難不倒他,他這樣早早交代好後事,恐怕這一戰真是兇險莫測。

  她無從知曉邊關的戰況,此後便是隔著千山萬水牽腸掛肚,夜夜臨睡之前,總要虔心祈禱,求上蒼保佑邊關將士早日退敵,保佑霍留行平安無事。

  「我日日為邊關戰事提心弔膽,日日安慰自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可到頭來,這卻全都是郎君的算計?郎君分明有把握打勝仗,也知道我不會在家國危急存亡之時棄你於不顧,還故意將這和離書給我,就為讓我過得不舒坦,讓我時時擔心你?」

  霍留行沒有答話,低頭看了看她的光腳丫。

  「快入秋了,地上涼,來,」他將胳膊穿過她腋下,把她提拎起來,讓她踩在自己的靴子上,「要罵我,踩著我罵。」

  沈令蓁被他架著,看著他這不咸不淡的神色,氣不打一處來地想轉身離開,卻被他一雙胳膊箍得一動不能動。

  「我罵完了,你放開我!」她仰著頭道。

  「怎麼這就罵完了?」他垂眼笑著,見她不說話,繼續道,「你說的不錯,我為名正言順重返朝堂籌謀了這麼多年,這一仗,不說十成,至少也有九成的把握。故意騙你,讓你誤以為其中兇險重重,不過是我的私心。倘使沒有這封和離書,你還會那樣惦念我?指不定過慣了清淨日子,你便想從此寡居世外,與我一拍兩散,恩仇兩清了。」

  沈令蓁無法反駁。

  霍留行對人心的算計,當真准得讓人膽寒。

  她為這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無力感氣急,口不擇言道:「那又如何?一拍兩散,恩仇兩清不好嗎?那樣,郎君輕鬆,我也自在!」

  「誰說我輕鬆,誰給你自在?」霍留行的笑變得有些陰沉,胳膊圈她圈得更緊,「沈令蓁,不管我們這樁婚事背後摻雜了多少陰謀陽謀,我既認了你這個妻,就不許你不認我這個夫。你逃到汴京,你躲進陵園,你現在說著這些我不愛聽的話,我都可以接受,也願意給你時間慢慢來。但你休想跟我和離,休想走得一乾二淨。我已經付出,就不能不得到回報。」

  「你真是……」沈令蓁氣得接不上話,「真是無……」

  「無賴。怎麼罵人都不會?」霍留行笑著把她說不出口的粗話接下去,「我再教你幾個詞——潑皮,混帳,王八羔子,來,多罵兩聲,乖。」

  「……」

  竟還把他罵爽了!

  沈令蓁眼看他笑得一臉下作,想離是離不成的,而且她本來也不是真打算離,就是實在氣不過,鬧上一鬧而已,這麼一來,心道反正都不離,自己為這和離書的真假吵個什麼勁兒呢?於是又追根溯源地回到了最初的話茬兒。

  她急急道:「你這麼想捱罵,找外邊的姑娘罵你去!」

  霍留行「嗤」地一聲笑了出來:「不行,那些姑娘長得醜,聲音也難聽,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不也去得可開心了嗎?」

  「誰說我開心了?」

  「蒹葭說的,說你去的時候笑得牙都露了好幾顆……」

  霍留行這回可真冤枉,但想通了蒹葭的「好意」,倒也沒生氣,他說:「我笑是因為能跟去非敘舊,這麼多年不見,再碰面自然高興,所以就去他愛去的地方,陪他聽個曲,那兒也有些隱秘的消息來源,順道能談談政事。」

  沈令蓁皺眉盯著他:「郎君只是聽了聽曲,談了談政事?那方才怎麼說得好像……」

  「還不是為了逗逗你,讓你跟我發發脾氣?」

  她這一年過得鬱結,總要把心裡的苦倒出來一些才好。她不肯主動倒,只能由他激一激她。

  「你看你,見了我,話也不肯好好與我說,憋得不難受?小姑娘就該活蹦亂跳,學什麼老成,學什麼溫順?」他說著,輕輕一刮她鼻尖,「這麼張牙舞爪的多可愛。」

  沈令蓁一愣之下,陡地哪兒一空,像被誰偷走了一記心跳,忽然心慌意亂起來。

  感覺到他鬆開了胳膊,她忙趁機朝後退,卻忘了自己正踩在他的靴面上,這一退,高低不平地一步踏歪,「哎」地就朝床沿栽倒了去。

  霍留行猛地一把扯過她胳膊,下一瞬,重重一聲「砰」,他便代替她磕到了床榻上。

  沈令蓁被他緊緊摟在懷裡,壓著他這人肉墊子,毫髮無損。

  她一驚,忙要從他身上爬起來:「郎君磕疼了嗎?」

  「疼啊。」霍留行把她摁回懷裡,笑著垂眼看她,「所以你別動,給我抱一會兒,止止疼。」

  抱著怎麼止疼?沈令蓁這回聽出他話里的調侃,羞惱地掙扎爬起,罵道:「你……你無賴!你潑皮!你混帳!」

  她從沒說過這樣的髒話,一溜兒罵完,還生怕別人聽見似的捂了捂嘴。

  霍留行仰躺在床上快意地笑:「學得挺快。」

  她恨恨一跺腳:「郎君都把我帶壞了……」

  「壞一點有什麼不好?」他撐肘起身,笑著看她,「反正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沈令蓁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眼珠子滴溜一轉,找茬支開他:「郎君身上太臭了,還不快去換身衣裳。」

  臭是不會臭的。畢竟明朝館沒錢進不去,裡頭的姑娘也比一般平民富裕,都用上好的香脂粉。但霍留行還是抬起袖子嗅了嗅,順著她道:「嗯,是太臭了,我去洗洗,你等我一會兒。」

  他說著回了輪椅,喚來空青與京墨侍候他重新沐浴,待回到臥房,卻見他好好交代「等我一會兒」的小姑娘已經入了夢鄉。

  這回倒不是裝的。畢竟已經夜深,方才大吵一架也耗費心神,她大概真是累了,被衾也沒蓋就昏沉不知事了。

  霍留行嘆息著搖搖頭,上榻替她蓋好被衾,在她身邊躺下後剛要闔眼,又覺毫無睡意,乾脆支起手肘,偏過頭看她。

  看她連卷蛾眉,看她長而蜷曲的睫毛,看她珠玉似的鼻尖,看她薄嫩的耳垂,看她微微張開一道縫的,嬌艷欲滴的唇瓣,白皙秀頎的一截頸項。

  他看得極其細緻,像在用溫潤的目光細細勾勒一幅精巧的畫,只是再要往下,眼神卻驟然收緊,喉結一滾,立刻躺了回去,對著頭頂承塵目不斜視地喃喃:「真長大了啊。」

  ——

  沈令蓁翌日甦醒時,聽說霍留行一早就起了,已經去了宮中。

  聖上今日要在朝會上封賞他,他自然不可缺席。

  昨夜吵架歸吵架,到了正經關頭,沈令蓁卻還是很擔心他,怕他那樣大搖大擺地入了龍潭虎穴,將腿露了餡。

  倒是趙眉蘭在用早食的時候與她說:「放心,這麼多年都過來了,臨門出不了岔子。」

  沈令蓁也便趁機問出了昨夜沒來得及消化的疑問:「阿娘,霍家真是從二十八年前就開始籌謀這一天了嗎?」

  趙眉蘭點點頭。

  「所以十一年前……」她皺著眉頭想,「十一年前郎君領軍北伐,屢立戰功,那時也是為了走上朝堂?」

  趙眉蘭一時沒答。

  沈令蓁追問道:「阿娘,既然如今我們要與郎君齊心協力,您就不要瞞我這些事了,否則我什麼也不知道,如何防備敵人呢?」

  趙眉蘭嘆息一聲:「十一年前,霍家以為江山穩固了,皇室應當降低了對他們的戒心,所以有意展露鋒芒,企圖激起聖上未酬的壯志,令聖上下定決心北伐,讓他重新起用霍家。卻沒料到,這個時機還是算得過早了,霍家的激進換來了一場災難。當時,你二叔向聖上進言,說霍家狼子野心,所謀必大,聖上便默許了一些動作,以至大齊戰敗,留行被俘。」

  沈令蓁驚愣在席上。

  原來如此……原來霍留行的腿,還有舒將軍的死,都是拜她二叔所賜,難怪霍舒儀對她痛恨至此。

  她默了默,才問:「那現在呢?現在是郎君回朝的好時機嗎?」

  趙眉蘭點點頭:「霍家懂進退,也足夠隱忍,十一年前失利後便蟄伏起來,一直等到了今日。現在聖上老了,一生唯一未競的事業便是北伐滅西羌,再不起用霍家,他就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皇舅舅……」沈令蓁叫出這個稱呼,想到霍留行至今仍留有病痛的腿,咬了咬牙,改口道,「那聖上如今對霍家的用心可還存了懷疑?」

  「勢隨時易,比起大齊內部的紛爭,如今西羌與大齊的矛盾更為迫在眉睫,即使對霍家仍心存疑慮,聖上也會先利用霍家剷除了西羌再說。」

  沈令蓁皺著眉點點頭,待用過早食便盼著霍留行平安回來,臨近正午,才聽蒹葭歡歡喜喜來通報:「少夫人,姑爺回了!聖上給姑爺封了個從三品的將軍,號『破虜』,聽著是不是很威風?」

  「將軍嗎?」沈令蓁一愣,腦海中有什麼念頭一閃而過。

  霍留行的出現,也恰好印證了她這模糊的念頭。

  他搖著輪椅進來,面上並無封官的喜色,擰著眉頭與她說:「你與我出城一趟。」

  沈令蓁迎上去:「要去哪裡?」

  「桃花谷。把你此前被擄,獲救的經過,詳細地查一遍。」

  孟去非那些神神叨叨的話,還有那兩首詞,終於還是讓霍留行不安了起來。

  他不信鬼神,卻怕那一句「死別」成為終將應驗的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