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東谷寨的時候,沈令蓁明顯察覺這裡的守備比她初來時更加密不透風了。閱讀
巡崗的士兵個個槍尖點地,軍容整肅。整片群山萬籟俱寂,哪怕一絲風吹草動,鳥兒掠過枝頭的細微響聲也都盡收耳中。
整個寨子充斥著一股黑雲壓城,風雨將至的味道。
霍留行見她臨上馬車前,似有些憂心地回望了寨子一眼,卻沒有詢問什麼,便在馬車駛離山中後主動道:「西羌恐怕會有大動作,過不了多久,這裡可能就要開戰了。」
沈令蓁聽出霍留行在用他的方式道歉,在儘可能坦誠地告訴她一些有關霍家的事。但他越是這樣,反倒越叫她覺得與他隔著一層什麼,覺得霍家和她的矛盾似乎是難以調和的,而霍起猜疑她的背後,或許有個非常重要的隱情。
她並沒有因為霍留行的彌補感到欣慰,看著他說:「郎君的歉意,我已感受到了,只是外患當前,郎君實在不必花費太多精力在我身上,還是顧好大局吧。」
霍留行被堵得無話可說,看她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起來,只得將肩膀遞送過去,溫聲道:「那你枕著我,山路顛簸,別磕著了。」
「反正這一路一直這麼顛簸,我早就習慣了。」沈令蓁輕輕說了這麼一句,便再沒了下文。
從東谷寨到慶陽,倘若與來時一樣緊趕慢趕,也就花上兩日一夜。
但一則返程沒有緊急事件,二則霍留行在中途接到空青傳信,說這些日子,俞宛江誘出了被趙珣買通的其餘內鬼,眼下慶陽霍府已是乾淨的了,於是便叫京墨稍稍減慢了速度,以免累著沈令蓁。
只是沈令蓁心裡悶著,身體舒暢也是無用,回程一路若無必要,幾乎不與霍留行搭話。
霍留行自然有意逗她開心,但最關鍵的心結沒法解,怎麼哄都是於事無補。
三日後清早,兩人按原路在慶陽沈宅折了一道,而後回到霍府。
不料這個時辰,俞宛江與霍舒儀卻都不在府上,反是霍妙靈出來迎了兩人,歡天喜地道:「二哥哥,二嫂嫂,你們終於肯回家了!阿娘不讓我出府去找你們,我這些天過得好生無趣!」
俞宛江當然不會將兩人的真正去向告訴年紀尚小的女兒,所以霍妙靈還以為他們近來一直住在沈宅。
沈令蓁心裡再不高興,面對這個顯然對霍家內情一無所知的小姑娘,卻是生不出怨氣的,笑著問:「我不在的這些天,有沒有好好讀書習字?」
「有的,嫂嫂!我都練了厚厚一沓字帖了,就等你回來誇我呢!」她誇張地比了個手勢,又仰著頭張望沈令蓁的額角,「嫂嫂,你的傷好了嗎?還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再過一陣子,痂就脫了。」
霍留行看一眼終於露出一絲笑意的沈令蓁,刻意沒有插話破壞氣氛,默不作聲地搖著輪椅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令蓁明明還在生他的氣,可眼看他又回到了這個桎梏折磨他的輪椅,眼看他這樣孤零零地離開,心裡又莫名堵得慌,說不上來的壓抑難受。
霍妙靈見她目光發直地望著霍留行的背影,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衣袖:「嫂嫂,你與二哥哥吵架了嗎?」
她收回視線,搖了搖頭。
霍妙靈唉聲嘆氣:「嫂嫂,其實你不開心也是應當的。阿姐對你實在太過分,那日你被氣走之後,我也與她大吵了一架。嫂嫂你放心,從今往後,阿姐要是再欺負你,我一定幫著你!」她想了想,又說,「哦,假如二哥哥欺負你,我也不怕,我肯定都站在你這一邊!」
霍妙靈算是因為那場雹災,徹底「歸心」於沈令蓁了。
聽她說起長姐,沈令蓁正要詢問這一大早,俞宛江和霍舒儀去了哪裡,忽見她笑意一滯,望了眼府門的方向,露出膽戰的表情。
沈令蓁一愣之下回頭看去,就見霍舒儀拎著兩隻空木桶站在那裡,似乎將方才霍妙靈的話都給聽了去。
霍舒儀這是剛從外邊回來。
因受雹災影響,近來附近的流民一批批進城,這些天,她和母親日日上街施粥,接濟吃不上飯的百姓。
霍妙靈訕訕叫了一聲:「阿姐……」
霍舒儀重重擱下兩隻粥桶,快步上前,將她一把拽走:「你跟我來!」
沈令蓁尷尬地站在原地,心道這回倒也難怪霍舒儀生氣。
畢竟此前那場不和,只是她為配合霍留行順利離開而演的一齣戲,她也是有苦說不出,沒法與妹妹解釋。
沈令蓁如今對這霍府的日子本也不抱太大希望了,見怪不怪地準備回內院,靴尖一轉卻驀地頓住。
霍舒儀一直以來對她的厭惡,比誰都表現得更直截了當,現在回頭想想,霍留行當初對這件事的解釋,其實非常模稜兩可。
經此一行,她心中對於霍家的疑團已經越揉越大,幾乎能夠篤定,這背後一定還有什麼秘密。
既然所有人都瞞著她,倒不如從藏不住事的霍舒儀那處打聽打聽。
沈令蓁下定了決心,支開蒹葭:「你去我房裡取些新字帖來,我給妙靈拿去。」
見她不疑有他地離開,沈令蓁轉身往霍舒儀和霍妙靈的院子跟了過去。
跟到牆外,聽見姐妹倆低低的爭執聲,她立刻停了下來,悄悄屏住了呼吸。
「阿姐,嫂嫂救過我,我待她好是應該的,你不能因為自己不喜歡她,就逼著我也不喜歡她呀!」
「你知道什麼?你同無關緊要的人交好,阿姐不會攔你,但她不行!她可是霍家的仇人!」
沈令蓁呼吸一緊,霎時泄了氣。
「誰!」霍舒儀有所覺察,朝牆外低喝一聲,拔步追了出來,一看臉色煞白的沈令蓁倒是愣了愣,有些沒了底氣,「你……你聽到什麼了?」
沈令蓁渾身緊繃著,強笑道:「舒儀,你方才那話是什麼意思?」
她知道霍家早年忠於前朝末帝,與她的皇舅舅有過許多摩擦。但她畢竟不是趙家子孫,讓她背上「仇人」這個名頭,未免有些過頭了。
且如今時過境遷,朝中不乏兩朝為官的家族,能夠順順噹噹先後侍奉二主,通常都是心懷感恩,若人人都要這樣計較,那她這皇帝的外甥女,豈不成了半個汴京城的「仇人」?
「仇人」一詞,不該是這樣算的。這裡面應當還有別的內情。
霍舒儀被沈令蓁問住,語塞半天,搖搖頭:「沒什麼意思,我與妙靈說著玩的。」
「是你二哥交代你,不要告訴我的嗎?」
霍舒儀皺皺眉,目光閃躲:「沒有,是我不希望妙靈跟你交好,騙她的!」說著似有些心虛地轉過頭,匆匆離開了。
沈令蓁在原地定定地站了一會兒,臉色漸漸黯下去,疾步回了內院,問拿著字帖出來的蒹葭:「季嬤嬤呢?」
「在屋裡拾掇東西呢,婢子替您去叫。」
她擺擺手示意不必,自己進了屋子,一眼看見佝僂著腰,正在整理多寶閣的季嬤嬤,頓住腳步:「嬤嬤,我有話與你說。」
季嬤嬤忙上前來行禮:「少夫人,您回了。」
沈令蓁深吸一口氣:「嬤嬤不要再騙我了。」
「老奴不明白少夫人的意思。」
「我方才已經聽大姑娘說了從前的事,嬤嬤別再將我當成傻子了。」
季嬤嬤慌忙伏身跪下:「少夫人息怒,老奴絕無此意!只是臨行之前,長公主特意交代老奴對您隱瞞此事,老奴不得不聽從。」
沈令蓁一顆心到此一刻,徹徹底底地跌入了谷底。
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來使詐,果真還是詐出了真相。
她邁著虛浮的腳步,踱到椅凳邊,握著扶手坐下來:「嬤嬤起來說話吧,到底是什麼事,你一字一句講給我聽。」
季嬤嬤跪著沒動,面色一凜:「大姑娘沒有告訴您……」
沈令蓁點點頭:「誰也不肯告訴我,現在嬤嬤既已承認,就不要瞞我了。」
到了這份上,再隱瞞著實沒了意義,季嬤嬤閉著眼長嘆一口氣,只得將二十七年前的事和盤托出。
儘管這一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沈令蓁還是呆在了椅凳上。
她愣愣看著季嬤嬤,一字一頓道:「你是說,郎君的大哥是被阿娘……」她說到一半住了口,有那麼一瞬像是噎了氣,眼前黑得沒有一絲光亮,大口呼吸著才喘過來,「阿娘她……」
季嬤嬤跪伏在地上,面露不忍:「少夫人,您自幼長在長公主膝下,應知長公主絕非濫殺無辜之人。當年她本就極力主張勸降,建議聖上以兵不血刃的方式令四方歸順。那時,霍節使因外敵來襲,率領七成霍家軍奔赴前線,才十八歲的長公主,對這心懷天下的將門自是又敬仰又惋惜,怎可能趁火打劫,對剩下三成霍家軍趕盡殺絕?」
「就算您不相信長公主,也可細細分析當時局勢。霍節使正帶兵抵禦外敵,選擇在那個節骨眼殺了他留在都城的兒子與軍隊,於聖上而言又有什麼益處?倘使霍節使因喪子之痛放棄守關,轉頭殺回都城,面對同時湧來的西羌人與霍家軍,聖上哪裡還能坐上皇位?即使是聖上,那時也是一心希望穩住霍家的。」
「長公主僅僅帶了千餘兵馬,誠心前去勸降,可雙方還沒交涉上,霍家大郎便率領霍家軍殺了過來。長公主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得帶兵抵禦。為取得溝通,她不惜己身殺上陣前,結果卻只換來霍家大郎拼死相搏。那種情形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長公主又能如何?」
「所以,真是阿娘親自動的手……」
季嬤嬤搖頭:「長公主深知霍家大郎於戰局的關鍵,直到最後一刻都未曾真正下過死手。只是刀槍無眼,長公主自己也身負重傷,一味退守只有死路一條,交手間多少砍傷了霍家大郎。最後長公主被護持著退到陣後,待交戰完畢前去清點兵馬,發現霍家大郎在那屍堆里已沒了氣息……」
沈令蓁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底一片血紅:「那還有郎君的生母呢?」
「少夫人,您可能覺得老奴這話說得太過冷情,然而事實確是如此——霍家大郎的死或許是壓倒霍夫人的最後一根稻草,可前邊那些稻草,難道就全都不作數了嗎?霍夫人的死,並不全是因為長公主……」
霍起的妹妹是前朝末帝的妃子,當年在戰亂中生下了前朝最後一位小皇子。霍家料到小皇子要遭難,早就打算好了,準備拿與小皇子同夜出生的霍留行調包。
霍夫人是因剛出世的小兒子將要去替人擋災,再見大兒子身死,才會心如死灰。
真要算起來,她的死,霍家與前朝皇室也不能全然推脫責任。
「我知道嬤嬤這麼說,是為了讓我心裡好過一些,可是……」沈令蓁搖著頭苦笑起來。
可是再多的無奈,也改變不了血淋淋的事實。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這麼多困惑,到今天終於有了答案:到底是為什麼,皇舅舅非要選擇讓她嫁來霍府;又是為什麼,霍家人始終對她心存芥蒂。
原來皇舅舅只是將她當成了皇室賠給霍家,表誠意的一樣物件,最好霍家踐踏她,蹂躪她,拿她泄了憤,從此後便能愈加忠誠於朝廷。
可霍家從頭到尾都沒有。即使是待她最刻薄的霍舒儀,也從未對她有過實質的傷害。
她的親人把她當成犧牲品,霍家人卻仍然堅守著自己的是非道義,甚至霍留行還一次次地反過來護著她,在孝義與她的兩難中艱辛求全。
當她腰杆筆挺地沖他發脾氣時,他有多苦?
這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沈令蓁緊緊攥著手,指甲嵌進掌心肉里去也毫無所覺,直到聽見咬牙切齒的一聲:「鬆手。」
她拳頭驀地一松,抬起頭,見霍留行不知何時已經推門進來。
季嬤嬤得了眼色,立刻頷首退下。
霍留行關上房門,從輪椅上站起來,疾步走到她面前,拿起她的手。
細嫩的掌心上一道道月牙形的帶血紅印,看得他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可他低頭時動作卻溫柔,蹲下身來,一口口輕輕往她掌心吹著氣。
他甚至根本沒有關心方才發生了什麼,只問:「疼不疼?」
沈令蓁抽回手,撇開頭去。
霍留行抬手把她的下巴掰正:「躲什麼?看著我。」
「我沒有臉看著郎君。」她強撐著冷聲道,「郎君不要再對我這麼好了,我不值得你……」
「你值。」霍留行死死咬著後槽牙,打斷了她,「我要對誰好,就對誰好,我說你值,你就值。」
沈令蓁垂眼看著他,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