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霍府的花園,沈令蓁發現霍舒儀和霍妙靈也在。
一大清早,俞宛江就領著這兩個女兒探望過沈令蓁,只是她彼時尚在酣睡,沒與她們打上照面。
一見她到,原本正在挑糖人圖樣的霍妙靈立刻擱下手邊的畫冊,急急跑來:「嫂嫂,你身子還好嗎?」
沈令蓁點點頭:「多虧你二哥哥徹夜照顧我,燒已退了。」
霍舒儀冷冷瞥她一眼,沒有說話,裝模作樣地翻著畫冊。
霍妙靈又低頭去看沈令蓁的腳。
「這腳也沒什麼大礙,我就是陪你二哥哥坐幾日輪椅,免得他一個人無趣。」沈令蓁說著,笑著看了霍留行一眼。
霍留行回看她:「我這輪椅要坐上一輩子,你只陪這幾日?」
沈令蓁一愣:「可我要是也一直坐著輪椅,誰來照顧郎君?」
霍留行搖搖頭,撇開了眼。
霍妙靈捂著嘴樂不可支:「嫂嫂,你可真實誠,二哥哥哪是真讓你坐輪椅,只是想聽你說好聽話罷了!你跟二哥哥說,你會陪他一輩子就好啦!」
沈令蓁低低「哎」了一聲,轉頭與霍留行道:「沒想到郎君竟會喜歡那種花里胡哨的甜言蜜語?」
霍留行笑了笑:「我沒這麼說。」
霍妙靈「咯咯」笑著,忽聽清脆的一聲「啪」,是一旁的霍舒儀擱下了畫冊:「我去練武。」
沈令蓁斂起笑意。
霍妙靈扯住長姐的袖子:「阿姐,糖人還沒開始做呢!」
「糖人能讓你在敵人的刀下活命嗎?」霍舒儀冷笑一聲,「這裡不是無憂無慮,吃喝享樂的汴京,是北控西羌,南屏關中的慶州,不好好練武,敵人殺進來的時候,只會自作聰明地添亂!昨夜的事還不夠吃個教訓嗎?」
霍舒儀說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霍妙靈縱使還小,也聽出了長姐話里的意思,有心去追,可回頭瞥見沈令蓁尷尬的神情,又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左右腳打起架來,最後掙扎著道:「嫂嫂,你昨夜特別勇敢,我們都記著,謝著你。阿姐鬧脾氣了,我去瞧瞧她。」
沈令蓁擠出個笑示意她去,卻也沒了吃糖人的興味,歉疚地摸摸鼻子,看向霍留行:「郎君……」
「她那些話,你不用放在心上。」霍留行的笑中帶了一絲寬慰之意,「就她那點三腳貓的功夫,真要上陣殺敵,照樣不夠看。」
沈令蓁點點頭,心裡卻沒有舒坦起來,接下來選圖樣,吃糖人,都有些膈應。
就像剛剛霍妙靈嘴裡下意識冒出的那句「我們」,就像霍留行打死不肯對她坦誠自己的秘密,她對他們來說,始終身在局外。
在這霍家,他們和她是不一樣的,他們是家人,她是客人。
——
這天以後,沈令蓁接連好幾日沒出院子,一則是因霍舒儀那日的話在她心中投下了漣漪,二則是因顧忌仍在霍府的趙珣。
她不曉得趙珣是否還有後手,怕自己一不小心在他面前露餡,暴露、拖累了霍留行,乾脆能避則避,老老實實待在屋子裡養傷。
再見趙珣,是蒹葭與白露以「利於康復」為由,勸她出去透透氣的一天。
兩人將她搬到輪椅上,推著她去散心,途經練武場,遠遠望見霍舒儀正領著趙珣參觀此地,指著一把長弓與他說著什麼,似是交談間相當投機,講到盡興處,兩人竟還一道朗聲大笑起來。
沈令蓁的到來打斷了兩人對武器的探討。因著趙珣的身份,她不得不上前向他行禮。
霍舒儀的表情顯而易見地冷淡了不少。
趙珣氣色黯淡,右胳膊還纏著一圈厚實的繃帶,便抬起左胳膊擺擺手示意沈令蓁不必多禮,又詢問她的傷勢。
沈令蓁對這個表哥打心底里存著懼意,乾巴巴地說:「多謝殿下關心,我一切都好。」
幸好她原本在趙珣面前也不是活絡熱情的人,如此態度,倒也不至於太過彆扭。
趙珣看她一眼,又瞥了瞥一旁自她出現後再無笑意的的霍舒儀,笑了笑:「我有些乏了,回去歇著,你們二人聊。」說罷便轉身離去了。
霍舒儀仿佛是瞧沈令蓁不順眼,便聽她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舒服,等趙珣走了,刺稜稜地道:「方才殿下屈尊關心二嫂,二嫂怎麼也不關心殿下一句?如此,倒顯得我霍家禮數不周了。」
沈令蓁沒記起關心趙珣,自然一則是因心知他不可能被自己安排的刺客傷得太重,二則是因如今對他好感盡失,著實提不起虛情假意的勁頭。
說起來,方才的確是她演技不夠爐火純青,但霍舒儀這刺挑的,卻又著實太沒有道理。
趙珣畢竟是那夜茶樓風波的罪魁禍首,霍舒儀再怎麼不喜歡她這個嫂子,在面對「外敵」時,至少也該與她站在同一邊才對。
如此態度,倒像霍舒儀全然不知趙珣對霍留行做了什麼。
沈令蓁心下疑竇叢生,試探著道:「我還以為殿下傷得不重,難道殿下的傷情還沒有好轉嗎?」
霍舒儀諷刺地笑笑:「二嫂可真是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前日殿下的傷口化了膿,夜裡還起了高燒,你竟一點都沒聽說?」
沈令蓁微微蹙起了眉。
趙珣受傷一事,會否是個苦肉計,本就值得推敲,如今看他這經久不愈的情形,八成便是故意賴在霍府不走,有所圖謀了。
可瞧霍舒儀的樣子,卻像當真絲毫未曾察覺趙珣的險惡用心。
沈令蓁覺得難以置信。霍舒儀比她年長兩歲,又是常年在武場裡來去,見過外邊世道的人,怎會如此輕信了趙珣?
除非,她根本不知道霍留行的腿是好的。
畢竟沈令蓁也不是智慧天縱,只是因為有了這點先知,才能夠推測出趙珣的計劃。
原來霍留行的秘密,連霍舒儀都不曉得?難怪那日,霍舒儀會說她自作聰明地添亂。
沈令蓁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眉開眼笑起來,回道:「我沒聽說,是我不對,我先回去了。」
「……」霍舒儀眼睜睜看著沈令蓁歡欣鼓舞地坐在輪椅上離去,愣得好半天沒有動作。
蒹葭也很訝異,等離開了練武場,怨道:「少夫人,您這肚量也太大了,大姑娘都把話說得那麼難聽了,您非但不生氣,還這樣高興?」
沈令蓁喜道:「可不是嗎?就因為她把話說得那麼難聽,我才要高興。」
因為霍舒儀是霍留行的家人,可連她都被他瞞著,就說明這樣的欺瞞未必是出於不信任。
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講明實情,一則許是考慮到知情人越少越安全,二則也是因為,這欺君之罪是重罪,一旦暴露,牽連甚深,他得保護自己的家人。
那麼,她也是那個被他保護的家人。
沈令蓁陰霾了好幾天的心情霎時豁然開朗,眼看蒹葭和白露要將她推回內院,喊停了她們,笑著說:「改道,我要去找郎君。」
——
霍留行正在院子裡閒著看下人修剪花草,見沈令蓁突然笑盈盈地登門來,給一旁的京墨和空青使了個「看看,這小姑娘的心像不像根海底針」的眼色。
她前幾天的低落,他當然全都看在眼裡,一開始以為是霍舒儀的話中傷了她,後來又發現她對他也一樣心存芥蒂,可他問,她又不肯說,反作一副委屈樣,叫他摸不著頭腦。
只是現在,見她遠遠就熱切地喊著「郎君,郎君」,那芥蒂顯然已經摘了個乾淨。
他還沒弄清楚「為什麼」,她就已經「沒什麼」了,也是有趣。
霍留行看她歡喜得只差跳下輪椅奔過來,主動迎上去:「你坐穩當些。腳踝這地方,崴了一次就容易崴第二次。」
沈令蓁聽話地扶好輪椅扶手。
「怎麼了,什麼事這麼開心?」
來這裡的一路,沈令蓁已暗暗決定,既然霍留行如此顧念她,她也不該再與他陰陽怪氣地說話了。
但這份開心,也是個不能擺到明面上來的秘密,她道:「沒什麼,只是想來問問郎君,有沒有空與我一道去散散步。」
散步?兩個坐輪椅的?
霍留行點點頭:「你想,就去。」
「那可不可以只有我和郎君兩人?」
他揚眉:「你會搖輪椅了?」
「俗話說得好,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我天天見郎君搖輪椅,看都看會了。」
「……」這類比聽起來,並不那麼讓人舒心。
霍留行張張嘴想說什麼,轉念又放棄了與她計較。
她心情好,他也輕鬆一些,免得這陣子一邊要防備趙珣,一邊還要猜她的心思。
他點點頭:「那走吧。」說著當先搖起輪椅。
沈令蓁揮退了蒹葭和白露,緊跟在後,打著比方與他說:「郎君,以後你身上有什麼傷,我都不過問了,你不想告訴我就不說,我不會再與你置氣。」
這話什麼意思?聽起來有點像在說,他的死活跟她再無瓜葛了。
霍留行停下了搖輪椅的動作,卻因一時出神,不妨沈令蓁跟得太緊,他這一個急剎,導致她慌了手腳,猛地一轉輪椅方向,眼看就要隨著歪倒的輪椅栽到地上。
沈令蓁還沒來得及驚叫,就被霍留行一把拎起來推到了一旁。可他因坐著施力不均,自己那把輪椅卻失去了平衡,直直撞向了一旁那堵厚厚的牆。
「砰」一聲悶響,霍留行的膝蓋正砸在牆上,聽著好像骨頭都要碎了。
沈令蓁大驚,顧不上腳還沒好,一瘸一拐地衝上去,蹲下來捂緊了他的膝蓋,拼命揉著:「都怪我,是不是很疼?」
這個力道,怎麼可能不疼?
可霍留行習慣了十年如一日的偽裝,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剛要風輕雲淡地說「不疼」,卻驀然住了嘴。
他分明告訴過沈令蓁,他的腿已經不會疼。她怎還如此心急忙慌?
霍留行垂眼看著沈令蓁的頭頂心,眼色一點點深了起來。
除非她根本早就知道,他的腿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