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季雨時的反應很淡,這句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好像他已經在心裡想過千千萬萬次一樣,一點負擔也沒有。

  這太反常了。

  這簡直就不像是平時的季雨時。

  宋晴嵐升起一絲焦躁:「你怎麼會沒有?你有父母、有同事、有朋友,你還有哥哥——我們不是在樓道口碰到他了?」

  兩人對峙間,季雨時如同被什麼困住了一般,全身上下每一處都緊繃著,連呼吸都細不可聞。

  聽到問話,他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表情卻還沒怎麼變。

  顯然有點動搖了。

  見他有了反應,宋晴嵐又說:「再不然,你還有交往對象,如果你不見了,他們會怎麼樣?」

  三個變一個什麼的,實在是不堪入直男耳。

  宋晴嵐說到這裡覺得不妥,這個例子舉得不好。

  他頓了頓,很快略過它儘量往正題上靠:「每個人都有真正屬於自己的現實,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你想一想,難道你在真正的現實里就沒有一件最想完成的事?比如你沒來得及實現的夢想、畢生的追求,如果你現在就放棄了,那麼那些為之努力的歲月算什麼——」

  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宋晴嵐怔在當場,因為季雨時的睫毛再次輕輕顫動,一滴眼淚以極快的速度從眼眶滑落。

  宋晴嵐從沒見過有人的眼淚能掉得這麼快,這麼幹脆。

  震驚之餘心臟驀地緊縮,竟狠狠地疼了一把。

  宋晴嵐現在才回味過來,什麼叫沒有那樣的現實?

  難道季雨時的生活並不如同想像中那樣幸福?

  這種極度悲觀的話語從季雨時口中說出,說明它並不只是一種情感的宣洩,很有可能就是事實。

  明明被莫名扔下,該惱怒委屈的人是他才對,可是宋晴嵐得知了這樣的事,卻覺得手足無措,甚至生平第一次組織不好語言,竟有些慌了。

  他抬起手,又放下。

  宋晴嵐暗惱,他媽的,怎麼就沒人教過他如何安慰人?!

  季雨時其實沒有在哭。

  那眼淚是生理性的,像松葉尖被風抖落的一捧雪,落入雪地就消失不見,僅僅掉落了一滴,就沒有了。

  比起哭泣,更像是一種本能。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挨得這樣近,宋晴嵐卻發現自己無法就這樣去觸碰季雨時的臉,無法替季雨時擦去眼淚。

  好像,只要他碰季雨時一下,就會有什麼奇怪的東西被徹底打碎。

  季雨時在光線下顯得透亮的眸子就那麼看著他。

  那眼眶濡濕,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顯得冷淡,季雨時說:「我在這裡,就能擁有我想要的一切。」

  宋晴嵐:「可是你不屬於這裡!」

  季雨時只是重複:「我到底在哪個現實,並不重要。」

  這是魔怔了。

  「季雨時!」

  宋晴嵐到底沒忍住,他用大拇指給對方拭去不甚明顯的淚痕,不知道為什麼心中一片滾燙,連手指都有點發顫。

  恍若明白了什麼,宋晴嵐卻現在卻不是思考的時候,只沉聲道,「很重要!!你是誰很重要!就算你沒有我說的那樣的現實,你還有我們。我、純兒、段文……七隊還有六個人都在等著你,你不能被一通電話就擾亂了心神,這他媽都是假的——」

  一通電話。

  這幾個字落入季雨時耳中。

  剎那間,他瞳孔微張,然後漸漸地,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

  「假的。」

  他說。

  腦中緊繃的弦斷掉了,季雨時神智逐漸回籠,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頭栽倒在了宋晴嵐的肩膀上:「宋隊,是那個電話……」

  冷不防被當做依靠,宋晴嵐僵住了。

  對方幾乎是撲進了自己的懷裡。

  鼻腔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來自季雨時的髮絲。

  季雨時似乎沒有察覺到不妥,他小口喘著氣,清醒過來後身上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後怕。

  若是宋晴嵐不追上他,他恐怕會真的陷入那種致命的吸引里。

  季雨時在宋晴嵐肩膀上埋著頭,又快又簡略地說:「那個電話有問題,它抓住了我心裡最想要的東西,我掛斷以後,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別的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就是去得到它。」

  危機解除,果然是那通電話。

  宋晴嵐鬆了一口氣:「操。」

  這個姿勢讓他的下巴抵著季雨時的頭頂,叫他不知道要怎麼回應。

  季雨時不動,他就只好勉強抬起手在對方後背上拍了拍:「你清醒過來就好。我們得馬上告訴老段他們,讓他們提高警惕。」

  季雨時「嗯」了一聲,還是沒動。

  宋晴嵐要放下的手遲疑了。

  幾秒後,改為環抱的姿勢,隊友心情不好,他就心安理得地盡隊長的義務。

  將人鬆鬆地護著,宋晴嵐沒好氣地問:「上一刻還在討論什麼雙縫實驗,下一刻就轉身走人,比李純還渣。季顧問,電話里有什麼東西那麼吸引你?」

  其實宋晴嵐很想知道,季雨時都經歷過什麼,又過著怎樣的生活,為什麼悲觀到連「我沒有那樣的現實」這樣悲觀的話都說出來了。

  可是,他們好像又還沒有到無話不說的地步。

  季雨時悶聲回答:「是我畢生的追求。」

  對方說話時的熱氣就噴灑在自己的脖頸處,酥酥痒痒的。

  人一醒,把犯糊塗時候聽到的話還記著,宋晴嵐心中如一把輕飄飄的羽毛掃過,有點好笑:「那是什麼?」

  話音剛落,宋晴嵐就被季雨時推開了。

  「謝謝。」緩過來以後的季雨時翻臉無情,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可能是三個男朋友什麼的吧。我不回去的話,他們不是會傷心死?」

  剛才宋晴嵐所說的「你還有交往對象,如果你不見了,他們會怎麼樣?」,這個「們」字,用得就很講究。

  季雨時聽著都覺得辣耳朵,他沒想到宋晴嵐對這個誤會這麼執著。

  感情觀受到侮辱,季雨時愛記仇又懶得和直男較勁,就故意用這話堵他。

  宋晴嵐蹙起眉頭:「你……」

  「我很愛惜自己。」季雨時冷漠吐槽完就拉回了正題,「那個電話里林部長親口告訴我,我們的任務評級下來了,分數很高。」

  驟然懷中空落落,心中也有點不爽快。

  宋晴嵐乾脆把手交叉曡在胸口,倨傲道:「假的,任務評級不可能會這麼快。」

  季雨時:「我也知道不會這麼快。」

  *

  兩人朝裡面走去,這下他們得重新買票了。

  周圍旅客行色匆匆,偶爾有陌生面孔抬頭看著他們。

  一場鬧劇後,宋晴嵐不動聲色地把身邊剛抓回來的人盯緊了點,現在他們已經知道,這個現實絕對比他們想像中還要複雜。

  搞不好一不留神,對方就又被什麼吸引走。

  宋晴嵐:「你被蠱惑的原因是因為任務評級?」

  「是。」季雨時邊走邊解釋,似乎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任務評級後積分疊加,我可以得到應有的獎勵了。」

  是什麼獎勵這麼誘人,誘人到季雨時都意志不堅定,連真假都不管,魔怔了一樣扔下隊友就跑。

  天穹有積分機制。

  在天穹,積分的疊加不僅意味著更高的評級、更高的榮耀,也意味著能以積分換取更高級的任務,接觸到天穹的核心,對於未來的職業發展、人生規劃都極為重要。

  一個個人評級達到超一星的守護者,可晉升為稽查者,手握檢閱任意時空的權力。

  而一個個人評級達到超一星的記錄者……天穹歷史上還沒出現過。

  記錄者的工作雖然相對安全,但非常乏味,也缺少機動性。面對歷史苦難的重複過程卻只能無動於衷,做一個真正的旁觀者,這尤其考驗一個人的承受力與耐力,因此連晉升到一星的人都不算多。

  出任務前,宋晴嵐就知道季雨時馬上就要由二星晉升為一星了,雖然還不是超一星,但也是會有獎勵的。宋晴嵐不知道記錄者的獎勵會是什麼,但是良好的修養讓他沒有直接開口詢問。

  季雨時與七隊裡每個隊員都不一樣,他不是一個輕易就願意吐露心聲的人,就連分析、整理,也是完全有把握的情況下才會做。

  當初在銜尾蛇任務里當著眾人的面說話,對季雨時來說也是一件經過克服才能完成的事。

  兩人朝售票機走去。

  季雨時把身份卡遞給宋晴嵐購買下一趟列車的車票,忽然瞥見了對方右手手背、掌心那道腫得凸起的青紫痕跡。

  宋晴嵐若無所覺,修長的手指迅速點按了透明面板,看得出手的行動不太方便。

  疼嗎?

  肯定是疼的。

  季雨時忽地想到,從他離開車廂,到被宋晴嵐找到,對方竟一句也沒責怪過他。

  他們現在的境地,完全和自己有關。

  且不論這個現實到底怎麼樣,至少對宋晴嵐來說,從卡俄斯任務中被攔截回來以後,這裡就是宋晴嵐的現實。

  首先提出懷疑的人是他,對方辛苦搜集資料,再趕來寧城與他商量對策——這還是完全沒有頭緒的情況下,對方就這麼做了。再然後,宋晴嵐被迫想起了疊加的記憶,將原本屬於自己的現實推翻,要和他一起去尋找解決的辦法,卻被他半途拋下。

  宋晴嵐直到此時,也沒透露出一點慌張與退縮。

  可是他真的一點都不慌張?

  世界上沒有人比季雨時更清楚記憶混亂、分不清現實的感覺,而宋晴嵐心性再堅定,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宋晴嵐買完票,問道:「如果你需要這個獎勵,那麼當初做一個守護者參加高級任務能積分更快,為什麼會選擇做記錄者?」

  「因為做記錄者,完成100個記錄者任務,是我得到這項獎勵的考驗,所以我只能是個記錄者。」

  話一出口,季雨時才發現他竟然回答了宋晴嵐的問題。

  信任是相互的。

  打開心扉或許沒那麼難。

  一輛懸浮列車經過這個小站。

  喧囂聲中,宋晴嵐回過頭來。

  「我是被收養的。」季雨時垂下眼皮,睫毛投出一片陰影,「我想回到十幾年前,去看看關於我父親的兇殺案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