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公子成蟜夜夢秦王柱,老秦王為秦赴死
四個老將心間全都「咯噔」一下,惶恐之情立刻湧上了面容。
太子的隨和、感性,讓他們忘記了太子滅東周國的鐵血,忘記了四人為何會身處在這靜泉宮。
寒意侵襲著四個老將的身體,他們感覺比冬日頂風冒雪征戰還要冷。
他們面前站著的,不是聽他們嘮叨、饒舌而不敢還嘴的小輩,而是這個天下最強大的人。
比諸侯王還強大的秦太子,秦子楚。
蒙驁第一個開口分辯,重重叩首在地。
雙手撐著地面,仰著花白頭顱,對視著太子雙目,老淚縱橫。
「老臣自東而來,是齊國人。
「昭襄先王不以老臣母國而偏見,許以重任。
「孝文先王不以老臣年邁而輕視,加以信任。
「我蒙驁能做到上卿之位,雖然有作戰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兩位先王的信任!
「太子……君誤會我有不臣之心,得不到君的信任。這件事,比不能庇護為武安君說話的唯一娃兒,更讓蒙驁難受。
「請君賜秦王劍予我,讓我帶著我的清白,為君和君的兒子而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君有君王之意,又是你的敬稱。
太子未繼位,稱王不合適。
蒙驁以「君」這個模稜兩可的字稱呼,既表達了願尊秦子楚為王之意,又不逾矩,給他人留下話柄,這便是老將的政治智慧。
四個老將中,唯有蒙驁的兒子蒙武,成為了能上朝堂上朝的武將,日前駐守在函谷關。
蒙驁說完話,又一次重重叩首在地,砸出「咚」的一聲悶響。
頭頂緊貼著冰冷地面,閉上雙目,等候發落。
太子靜靜聽著,沒有說話,移開視線,看向了老將王齕。
這四個老將裡面,關係亦有遠近。
蒙驁、王齕這兩個老將是一起打出來的,都曾為武安君白起副將,並肩作戰次數十餘次,關係最為要好。
蒙驁言畢,就該是王齕續之。
老將王齕迎上太子和煦雙眸,望望跪在身邊數十年的老搭檔。
嘴開合兩次,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有個不算疾病的隱疾,是自長平之戰留下的心理障礙。
當年聽到武安君白起下達坑殺命令後,他驚得六神無主,魂飛魄散。
等到回魂想勸諫的時候,人已經到了外面,將武安君下達的軍令傳達了下去。
漫山遍野的趙軍怒罵、哭嚎,讓他數個日夜都寢食難安。
他自責。
若是他當初沒有失神,出聲勸諫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眼前的人間慘劇。
從那以後,他就落下這個病根。
越到緊要關頭,越是難以將心中所想盡數訴之,說不出話來。
此時,王齕很清楚自己要努力分辯,再說不出話今天很可能命喪於此。
秦王柱的屍體就躺在梓宮中,太子手段已經展現的淋漓盡致,沒有人會以為當今太子不敢殺人。
他越來越急。
但他越著急,越說不出來。
越說不出來,越著急。
這形成了一個閉環。
[嗐!死則死矣!]
內耗嚴重的他破罐子破摔,雙拳抱起,朗聲說道:
「齕也一樣!」
重重叩首,額頭貼地不起,與老搭檔一樣架勢。
區別就是,他頭砸地的「咚」聲,比老搭檔要響,似乎這樣就能表現出他的決心比老搭檔還大。
秦子楚嘴角抽動幾下,按照剛才四人說話順序,看向老將麃公。
脾氣暴躁的老將麃公一梗脖子。
「老臣可沒想刺王殺駕!老臣就是想保下公子成蟜,太子……君誤會我了!
「老臣為秦國打了一輩子仗,就這麼一點小小要求,沒別的意思。
「老秦人不擅饒舌,老臣說完了。」
重重叩首,伏地不起,磕頭聲音比王齕還要大。
不等太子目光看來,四人中唯一沒有官職的庶民王陵苦笑著道:
「未及奉詔,強為面君,這確實是庶民的疏忽。
「這個大罪,庶民認。
「要梟首要五牛分屍,庶民都認。
「可刺王殺架,庶民不敢有,也不能有。
「君之威名貫穿朝野,庶民身在市井都知道,君乃上天賜予我秦國的大王。
「若有人要對君不利,那就是對我秦國不利!
「我王陵雖是庶民,卻是第一個不同意!
「凡秦人,皆當群起而攻之!」
王陵說完,憋了口氣,鉚(mao三聲)足勁,想著磕破額頭也要磕出一個比麃公磕頭聲音還大的頭。
秦子楚雙手先到了。
他站在王陵面前,扶著王陵雙肩,溫聲道:
「王公不在上卿之位,仍謀上卿之政,如許多年,辛苦了。
「當年戰不利,不該全怪王公,多是昭襄先王決策有誤,王公受委屈了。」
這句話說到了王陵的心坎里。
老人雖然嘴上口口聲聲說打敗仗就該心甘情願受罰,可內心裡未嘗沒有一點別的想法。
邯鄲之戰開戰之前,武安君白起就說打不贏啊,是秦昭襄王和范雎偏要打,點到了他王陵的腦袋上。
那武安君抗戰在前,他王陵別無選擇,只能打。
敢不打,就是武將集體抗詔,給秦昭襄王難堪,那他王陵的腦袋還要不要了?
以秦昭襄王的脾氣稟性,武安君或許不會死,但他王陵一定會死。
王陵記得,當年范雎當相邦的時候,總把一句話掛在嘴邊。
「你們武將只管帶兵打仗,不用管朝政決策。
「出謀劃策、統籌全局是我范雎和其他大臣的事。
「你們只管聽從詔命,堅決執行王令就好。」
王陵就不愛聽。
「放他母的臭狗屁!武將不參政,讓你們文官商量出一個攻打邯鄲的狗屁!」
接到王令的時候,他一個人私下大罵特罵了半個時辰之久。
攻打邯鄲,這就是一場必敗的戰鬥!
打,就是帶著數十萬秦國男兒入黃泉,兵敗後極有可能身死。
不打,立刻就是死。
如何選?
怎麼選!
他王陵懂武安君的悲涼,又有誰懂他王陵的無奈呢?
太子懂。
一把年紀,在野多年的老將痛哭流涕,將這許多年憋悶在心中的委屈盡數哭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王陵早就覺得王上該讓位了!
興秦國者,唯有太子子楚,他王陵沒看錯!
一直在旁觀看這場大戲的少常侍嬴白會心一笑,為太子擔憂的心放了下去,深深為太子手段嘆服。
以點破面啊。
只是一句話,就將王陵這位唯一的在野老將,從四公這個小團體中分離出來。
沒有人會有一模一樣的遭遇,這天底下就沒有感同身受的事。
蒙驁、王齕、麃公知道王陵有些冤,但不管他們多麼同情王陵,都無法體會到王陵心中的酸澀無奈。
多少個日夜。
夢到四十萬秦國好兒郎,橫七豎八地躺在邯鄲,鮮血和泥土混在一起,身首異處,流淚驚醒而無法繼續入眠,只能借酒澆愁,咬著牙痛苦的人。
是王陵。
也只有王陵。
有意先收服王陵的秦子楚,先擦去王陵的淚,再將剩下三位老人一一扶起,面帶微笑。
「寡人和四公開了個玩笑罷了。
「未及奉詔,強為面君,刺王殺駕。
「呵呵,夸浮,夸浮了啊。」
他搖著頭,擺著手,踱著步,呵呵笑著,似是真心覺得這三個詞很是好笑。
白色孝服隨他行走而飄蕩,帶起的微風吹到了四位老將心中,稍稍吹散他們的惶恐。
「哪有如此大的罪。」秦子楚慢慢停下腳步,眼神在四位老將臉上打轉,笑容漸漸斂去,上下嘴皮輕輕那麼一碰:「四公不過是,逼,宮,而已。」
四位老將突遭驚嚇,齊聲說著「老臣不敢」,又是跪了下去。
秦子楚捂著額頭,嘆了口氣,一臉無奈。
「四公,都是昭襄先王時的老臣了,勞苦功高。
「不要動不動就跪啊跪的,我秦國沒有跪拜禮,讓他人知曉還以為是寡人不尊老。
「寡人年幼,受不住啊。」
四位老將和武安君幾乎是同一時期出道。
有武安君的例子在先,再愚鈍的秦國武將也知道該懂點政治。
他們在戰場和朝堂摸爬滾打數十年,能活到現在,自然能聽懂太子話語中的敲打之意。
不要仗著你們資歷老,功勞多,就來對我指手畫腳!
四位老將心思不一。
蒙驁覺得太子行事酷似昭襄先王,倍加小心。
王齕思考這次前來是不是有欠考慮,很是後悔。
麃公認為自己就是勞苦功高,今日行事縱是有錯,也無關痛癢。
王陵則想著太子剛剛為他平反,他似乎有望再度入朝為官,煥發第二春,這個時候太子說什麼都是對的。
秦子楚只給了他們思考時間,沒有給他們反應時間。
略微一停頓,換個氣口,笑著說道:
「還好四公是在靜泉宮找到孤,而不是在信宮前殿。
「否則如此行事,讓他人見到,孤就不得不給四公治罪了。」
此話一出,四位老將心中一凜的同時,也鬆了口氣。
至少這一次,他們躲過去了。
秦子楚再一次將四位老將一一扶起,一邊扶,一邊看著四位老將的眼睛,真誠說道:
「四公為那逆子的事,以身犯險,子楚萬分感激。
「子楚在此發誓,不會要了那逆子性命。
「那逆子所犯事雖大,但只要能讓四公安心,再大的罪也能赦之。
「子楚希望四公日後能以國事為重,而不是著眼於一人之得失。
「今日之事,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四公都是我大秦肱骨,子楚一向視四公為親人,是子楚之大父,而非臣子。
「四公要為子楚分憂,不要為子楚添堵啊。」
說到此處,已是扶起了蒙驁、王齕、麃公三人。
秦子楚將手放在最後一個老將王陵的手中。
「王公垂垂老矣,尚能飯否?」
王陵大喜,預感到這是自己回歸朝堂的契機,激動得大聲答覆道:
「一日吃四餐,一餐肉十斤!」
「既如此,子楚願拜王公為上卿。」
「多謝太子!」
親自送四位老將出門。
靜泉宮宮門關上的那一刻,秦子楚身軀搖晃欲倒。
抓著門柄,頭顱砸在門框上,緩了好久,捱(ai二聲)過去那暈眩之感。
抬頭,少常侍嬴白一臉擔憂,等候在身邊。
太子笑笑,以示自己沒事,伸出一隻手臂。
少常侍嬴白墊上小臂,分擔大部分太子體重,托著太子走路。
一邊走,秦子楚一邊道:
「昨日那一巴掌,打疼你了吧?」
少常侍嬴白搖搖頭。
「太子教訓的對,內臣不該插嘴。」
「要是有怨言,就說出來,不要憋在心裡。這私下無人,你罵我兩句,或者也打我一巴掌,解解氣,沒人問你罪。」
嬴白猛低頭,聲音中滿是驚慌,隱含激動。
「請太子萬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內臣聽得惶恐。」
秦子楚向著其父梓宮邁步,苦笑道:
「你惶恐,我也惶恐啊。
「當年鄭國和宋國交戰,宋國以華元為將軍。
「兩軍交戰之前,華元為了鼓舞士氣,殺羊犒勞全體將士,唯獨沒有分給他的馭手羊斟(zhen一聲)。
「第二日鄭、宋對戰,羊斟對華元說:『分發羊肉的事你說了算,今天駕馭戰車的事我說了算。』(注1)
「說完,羊斟故意把戰車趕到鄭軍陣地中心。
「堂堂宋國將軍華元,就如此輕易地被鄭軍活捉了。宋軍失掉了將軍,大敗。
「白,你不會也記恨在心,打算像羊斟一樣對我吧?
「羊斟只是華園的馭手,你卻是我最信任的心腹。
「你若是要殺我,十個我也殺得。
「我請求你,殺我之前和我說一聲,讓我選一個沒有痛苦的死法,我也好讓左右放你離去。」
嬴白仰起頭,俏臉上滿是淚水。
她出身卑賤,入宮後備受欺侮,忍無可忍殺了中常侍後不但沒有死,還一躍成為人人尊敬的少常侍。
這都是太子的恩賜。
太子對她的恩情太深厚了。
有一次,她就是多看了一眼太子寢宮中的黑玉螭(chi一聲)龍擺件,第二日就有宦官送到她的宮室。
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遇到第二個這樣看重她,對她好的人了。
這樣的太子,怎能不讓她願意效死命呢?
「內臣無以為報,唯有性命予君。」
她的聲音很輕微。
她的語氣極堅定。
「我要你的性命做甚?你是死過一回的人了,要更珍惜這條命才是,好好活著。」
「唯。」
二人說著話,已是走到了梓宮前,皆是聞到了一股混合香氣。
秦王柱的屍體停放了一夜,卻沒有任何屍體腐爛發臭的味道。
除了殮師做的防腐處理外,還有在棺木放入的丁香、麝(she四聲)香、檀(tan二聲)香的功勞。
秦子楚雙手按著棺木邊緣。
「白,我休憩片刻,你出去幫我看住宮門。
「有人來見,你便宜行事。
「你認為當見就進來通報,不當見就讓他等在外面,等我休憩好了再說。
「記住,不要讓任何人闖進來,我只相信你。」
嬴白如立軍令狀一般,無比嚴肅地說了個「唯」字,走出了靜泉宮。
燭火靜靜,緩慢燃燒。
當聽到靜泉宮宮門關上的那一聲響後,不足三息,秦子楚肩背都塌了下來,伏在了梓宮上。
他喘著粗氣,額頭見汗。
身體還沒甚大感覺,心裡的壓力確是無限大。
他本以為昨夜次子的言語,已是最大的打擊。
沒想到下次子進咸陽獄的今天,才是真正的考驗。
他望著棺木中父親的笑臉,也呵呵笑了。
「這就是秦王的命。
「父親,你放心。
「當日宮中只有我們父子二人,你後來寵幸的那些美人、七子、八子,也是我一一殺之送下去陪你,只比你晚走片刻。
「除了我,沒人知道你的死因。
「我秦子楚既然能當這個王,我就認這個命!」
他喘著氣,翻過身,貼著梓宮坐下來。
無意間,看到地上有一攤已經乾涸的血跡。
「靜泉宮哪來的血?」
他閉目回想,才想到昨夜自己踹了次子一腳,踹的次子吐了血。
他懊惱地敲敲頭。
「那豎子說話雖是氣人了些,可如何就沒忍住呢?
「唉,也不知道那豎子現在醒沒醒,知不知道給我找了這許多麻煩。」
他回過頭,輕輕敲了敲梓宮,似乎是想叫父親聽他說話。
咚咚咚~!
「父親,那豎子若是生得平凡也就罷了,我便如你所願,讓他縱情享樂便是。
「可他真是個神童,那你的遺願,我就不能從之了。」
咸陽獄,咸陽三大囹圄之一。
囚室不多,關押的都是朝堂要員。
商賈、小民、吏員,和一些小官員,都不配關押在這裡。
很少有人知道,咸陽獄不只地上一層。
更很少有人知道,咸陽獄地下有三層。
地下三層只有一個囚室,這個囚室的面積極大,和地上一整層咸陽獄一樣大。
昨夜,被太醫令李越以高明針灸手法治療,刺眠的公子成蟜,在多位太醫診治後,就被送到了地下三層的囚室。
說是囚室,其實叫府邸更為合適。
太子秦子楚親自送次子至此,在和此間犯人打過招呼後,便將次子放在了府邸旁邊的左塾。
嬴成蟜躺在左塾的床榻上,睡得很沉。
「大父……」他輕聲呢喃。
一縷微風,吹入這地下三丈的咸陽獄。
沉睡的嬴成蟜突兀一聲驚叫。
「大父!」
本沒想能得到回應的他,卻聽到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回答。
「在的。」
聲音就在他的旁邊。
他如遭雷擊。
顫抖著,坐起身來,定睛去看,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自從聽到大父死訊,那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雙眼迅速噙滿了淚水。
嬴成蟜拿袖子抹去了兩邊眼淚,終於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
臉上氣色衰敗,長著老年斑,皺紋密布,極顯老態,正是昨夜還和他同睡在李一宮的大父,秦王柱。
他流著淚撲進秦王柱懷中,連連抽噎,一時間說不出話。
秦王柱輕輕撫著孫子腦袋,眼中滿是慈祥、自豪。
「君子可內斂而不可懦弱,遇不公可奮起而論之。
「滿朝文武,宗室外戚,除了蟜兒,沒有一個人為寡人發聲。
「寡人的蟜兒,是真的君子啊,他們那些人都不行!」
誇過之後,秦柱抱起孫子,坐在塌上,帶著笑意叮囑道:
「雖然你是為寡人發聲,但寡人還是要說你兩句。
「真要是你父帶兵,殺了寡人奪王位,你這條小命不就交待了?
「你那麼聰明,為何就不想著徐徐圖之呢?再不濟,明哲保身不懂嗎?
「甚叫你不為寡人說話,就沒人為寡人說話了?寡人有如此可憐乎?
「寡人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你這小娃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不用管寡人。
「你能一生歡喜,比給寡人說一百句話、一千句話、一萬句話,寡人都歡喜……」
秦柱絮絮叨叨的樣子,和沒過世前一模一樣。
嬴成蟜痛哭著宣洩,久久不說話,一直「嗯嗯」地點著頭。
秦王柱停下言語,仔仔細細地看著孫子,似乎要將嬴成蟜的樣子深深刻印在心底。
「不要悲傷,不要流淚,這是秦氏一族的命。你不氏秦,寡人初以為不美,不能繼王位。
「如今……甚好。
「寡人氏秦數十年,丟不得了。
「寡人這一世。
「吃過這世上的美味佳肴,還吃上了先祖沒吃過的炒菜。
「喝過了列國的美酒,玩過了最美麗的女人。
「寡人這一輩子都在吃喝玩樂,享受祖蔭,沒為秦國做過甚事。
「最後啊,就只剩下這一條命,還能對秦國有點用。寡人只好把這條命獻給秦國,才好去見列祖列宗啊。
「不要怪你父親,與你父親為敵,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
「白日,你父帶兵圍了咸陽宮,披甲執劍闖進前殿,說要節制秦國兵馬……」
咸陽宮,前殿。
老秦王坐在王位上。
太子披甲執劍,站在殿中央。
「父王,你老了,又太昏庸。」太子翻轉長劍,朗聲道:秦國在你手中只會沒落!請父王為秦國大計,退位!」
太子的聲音從未這般洪亮,險些震塌了咸陽宮前殿。
老秦王怒笑,指著兒子手中長劍。
「秦劍在你手裡!你要做甚,還需要寡人同意否?」
拍的王位「啪啪」作響。
「想要這個位子,自己上來取!」
「好。」太子乾脆應下。
在老秦王眼底最深處潛藏的期待中,年輕的太子收劍入鞘。
秦子楚昂起頭,注視著年邁父親,意氣風發。
「父王可喜歡主父之名?」
「主父?」秦王柱抹去嘴角血跡,扶著王位扶手,緩緩站起身:「你是說,趙武靈王的那個主父嗎。」
「不錯!」太子露出一個笑容,伸手虛探:「父王若是不喜歡主父這個名,換一個也可,王父、太上王,都可。」
秦王柱一級一級,緩慢走下台階。
「你是說,你不殺寡人,要封寡人一個只享樂,不做事的主父嗎?」
秦子楚坦然面對越來越近的父親。
「兒子從來沒想過殺父王,那是禽獸做的事。
「若不是父王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我,總說要廢了我這太子之位,送我去做渭陽君,我也不會行這等逼宮逆舉。
「父王既然喜歡玩樂,那就專心去玩樂好了,把秦國交給我,就像現在一樣。
「我保證,父王除了不是王,其他什麼都不會改變,一應供求皆得滿足。」
秦王柱默默點頭,臉上漾起笑意。
「原來你是如此想的,真是周到啊。
「是寡人誤會了你這孝順的兒子。
「如此安排,甚好,甚好啊……」
秦子楚也露出笑意。
無論他的父親臉上笑意和說的甚好是真心,還是假意,都無所謂。
他的笑意是真心的,就夠了。
兵權落在他手裡。
從此以後,再也沒人能掣肘他。
失去兵權的父親再憤怒,也只會像今日之前的自己一樣,無能狂怒。
他等著父親走過來。
在形式如此明朗的情況下,父親應該拍拍他的肩膀,給予鼓勵。
或者給他一個擁抱,在他的耳邊說幾句「秦國就交給你了」的場面話。
秦王柱笑著走到了他面前。
離得近,他發現父親是真的老了。
那臉上的老年斑都要連成一片,沒幾年好活了。
他臉上帶著笑,內心有些遺憾地嘆口氣。
若不是他監國以後,父親一直給他找麻煩,要下他的太子之位,他真不想逼宮。
他是太子,王又快薨,老老實實等著繼位不好嗎?
他的耐心一向很足。
父親站在他面前不說話,就只是笑眯眯地看著。
[呵,在兒子面前拉不下顏面。]
他想著,笑意越發誠摯誠懇,率先張開手臂做出擁抱的姿勢。
「父親。」他情真意切地叫著。
秦王柱張開一隻手臂,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啪」的一聲,極為清脆、響亮。
「廢物!」老秦王的聲音同樣清脆、響亮。
秦子楚笑容凝固,怒意攀升。
這巴掌很痛,但也沒那麼痛。
至少,沒有他的心痛。
老秦王那一聲「廢物」,讓他心痛到無以復加。
明明他才是老秦王子女中最為出色的那個,明明他都已經帶著兵馬接管了咸陽宮宮防,披甲執劍逼老秦王的宮。
說他不肖、違逆、狼子野心,都沒有錯。
但憑甚說他廢物!
他雙眼血絲開始急劇增多,怒瞪著父親。
老秦王人老縮個,比兒子矮半個頭。
仰著頭,露出鬆弛如同朽木的脖子。
「很生氣?很憤怒?」老秦王拍打著兒子的臉,在「啪啪」聲中繼續說道:「那就來殺寡人啊。」
他盯視著父親,死死盯視,心中不甘、憤怒、一了百了乾脆殺之的衝動。
他的右手抓了又松,鬆了又握,卻始終沒有放在劍柄上。
他長吸一口氣,鼻子裡滿是父親的老人味,冷冷地說道:
「我不殺你,你也活不了多久。
「你若是沒有可心的稱號,我就替你選『主父』了。」
太子後退兩步,深深地看了一眼昏聵的父親,轉身,想要大踏步離開。
「站住!」老秦王厲喝。
身後傳來父親的喊聲,對父親已是徹底失望的太子卻沒有停留。
在鎧甲的「嘩啦」聲中「噔噔」大步走。
「秦子楚,你根本不配當一個王!」
年輕的太子猛的駐足。
甲冑在身的他緩緩回身,指著自己的鼻子,對著父親質問道:
「我不配?」
用剛剛指著自己的手,指著年邁的父親。
「那你配!」
他「噔噔噔」快步走回來,吼聲震天動地。
「你只想著女人!玩的身子都虛了!玩的都要死了!
「只想著明天吃什麼,喝什麼,玩什麼!
「只會一直給我找麻煩!
「都江堰缺人,你讓我去找。
「涇水發洪,關中糧產大減,你讓我處置。
「你還把函谷虎符給成蟜,讓一個七歲小兒拿去函谷調動兵馬!還不讓說是你為之!
「你說說,這些是一個王該做的事嘛!」
站在老秦王面前,太子一拍胸前甲冑。
「為秦國流血流汗,晝夜不眠,處理事宜的人,是我秦子楚!」
大逆不道地點著父親胸口。
「不是你!
「父親,我今天倒想問一句。
「你這一生,為秦國做了甚事,有何貢獻?」
老秦王輕輕撥開兒子的手,淡淡道:
「寡人願為秦國去死。」
「死」這個字眼,稍稍讓情緒暴躁的秦子楚恢復了些理智。
他看著父親,滿是嘲弄地道出一個字。
「哦?」
他覺得父親是在裝模作樣,裝神弄鬼,失去權勢後毫無章程的混亂掙扎。
老秦王咳嗽一聲,這次沒再拿黑手帕,而是用手捂著嘴咳嗽。
咳完後,手心滿是鮮血,胡亂在身上蹭了蹭。
「趙武靈王如何死的?」
秦子楚抱著我看你還能說出甚來的想法,極為配合地接道:
「在沙丘宮餓死的。」
「那你也想餓死寡人否?」
「沒那個必要,你還能活多久?」
「趙武靈王死的時候,身邊不是沒有人,而是擁立他的兵馬先一步被殺。那隻要寡人還活著,咳咳,秦國就會有人站在寡人身邊,想要為寡人剷除你這個篡位逆子,你可認同?」
秦子楚沉默片刻,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是避免不了的。
無論粉飾的多好,篡位就是篡位。
只要他父親還活著,就總會有忠臣義士或者投機取巧者投靠。
秦王柱冷笑道:
「到那時,你與寡人再兵戎相見,再找一個沙丘宮?」
「不可能。」秦子楚言語堅定:「我壓得住!不會給他們兵變的機會!」
秦王柱頷首。
「寡人就姑且當你壓得住吧,寡人且問你,你壓得住人,壓得住人心嗎?」
「……」
「壓不住吧?那人心浮動,秦國可安?」
「……」
「趙、魏各國要打著光復寡人王位的名頭,聯絡秦國大臣,會不會有意動者?」
「……」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寡人就是不談你可能遇到的危險,就說你天天將精神放在這些腌臢事上,還有餘力強秦嗎?」
「……」
王問四,太子皆沉默。
父子二人就這麼站著,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直到老秦王又開始咳嗽,太子方才艱難地道: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老秦王抹去嘴角血漬。
「沒有,寡人不死,爾便只能是太子。」
秦王柱退後兩步,上下打量著兒子這一身裝束。
「你就沒發現,你的計劃進行的太過順利乎?」
太子拳頭一緊。
老秦王嘴角翹起。
「寡人再昏庸,能昏庸到不知你歸來之日,不知道五萬大軍進咸陽?
「你這場兵變,真是糙得很!」
太子手心冒汗,舔著嘴角。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父王挽尊的話?」
老秦王冷冷一笑。
「寡人今日就讓你活個明白。
「免得你稀里糊塗登上王位,自視過高,誤我大秦。」
拍拍冕服上的血跡,譏諷道:
「先王傳位給寡人,寡人立刻封你為太子。
「寡人守孝後,依舊不理政,依舊讓你監國。
「你明知道寡人不喜歡你母,也不喜歡你,寡人為何還要如此做?
「寡人確實是不想理國事,自找麻煩。
「但寡人可以直接封秦傒為太子,不是嗎?」
秦子楚想說一句「因為成蟜」,理智讓他沒有說出口,緘默不言,繼續聽父親講述。
「因為你做事比秦傒強,你更適合為王。
「寡人從你當太子監國的第一天起,就等著你兵變。
「寡人看著你將手下人一個個安插進朝堂要員,發布一個個政令,這是寡人最大的遊戲。
「需要寡人將你安插人的順序說出來嗎?」
汗水,打濕了秦子楚內衣。
他搖搖頭,乾巴巴地問道:
「為什麼?」
老秦王仰天長嘆。
「因為寡人活不了多久了,因為先王在位時間太長太長了。
「一個王,一朝臣,一政令。
「寡人繼位,整治朝綱,換一批人。
「兩年後,寡人薨,你繼位,再整治朝綱,再換一批人。
「兩年換三王,人心離散啊。
「如此大的動盪,東方六國虎視眈眈,不會放過的,我秦國再經不起折騰了。
「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
「比之還兇險的,就是主君勤換,國將不存。
「每一次王位更迭,對國家都是一次挑戰,對外國則是一次機會。
「只有最初就將你立在前,將寡人這個王的威信降到最低。
「換王而朝不更人,堂不變政,才能使秦國安穩!」
【注1:這是各自為政成語出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