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道義是一塊不存在的石頭,巨子認輸
「殺一人以利天下,殺一人以保天下……」嬴成蟜低聲念著,思考著這其中的差異。
不到片刻,他就想明白了,深深地看了一眼鄧陵學,沉聲道:
「小子似乎明白了。
「無論這個行為是否符合道義,只要為了天下蒼生,巨子都願意去做。
「是這樣嗎?」
鄧陵學點頭,肯定了嬴成蟜的想法,道:
「不符合道義,但是不違背道義,可為也。」
墨學確實不是純粹的道義,但墨者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百姓為了民。
只要能讓百姓得到好處,那不是道義又如何呢?不違背道義就行了唄。
嬴成蟜有一點點煩躁,和這些諸子說話聊天需要字字推敲,只是換了一個字一個詞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揉著兩側太陽穴舒緩心情,想著不符合道義、不違背道義的區別在哪裡。
又是片刻,他沒想出來,但思考畢。
他的結論是,沒有區別。
「一件不符合道義的事,為什麼會不違背道義呢?」嬴成蟜問道。
鄧陵學認真解釋道:
「殺你是不符合道義的。
「但你是個偽君子,你當殺,殺你對天下有好處。
「所以不違背道義。」
這句話聽上去有法不禁止皆可為的意思。
但法律是黑紙白字寫上去的,而道義可沒有寫出來。
於是嬴成蟜一臉求教的樣子:
「敢問巨子,道義是什麼意思?」
這個問題好答又不好答。
要是真的詳解「道義」二字,鄧陵學能侃侃而談一刻,說個千來言。
可巨子看的明白,眼前這豎子想要的絕對不是這個答案,就像那道馬車題一樣。
於是鄧陵學沒有選擇回答少年,而是虛伸手,示意少年繼續說下去,不要浪費時間。
嬴成蟜笑笑。
鄧陵學子再次證明了諸子群體的不凡,同一個陷阱,不能給諸子設兩遍。
想說服之,總耍小聰明是沒用的,要靠真才實學。
「私以為,這個世上本沒有道義,活的人多了,就有了道義。」
尾音未落,鋸木頭的墨者停下了鋸、打磨椅子腿的墨者停下了手、打孔挖缺的墨者停下了刻刀……
他們的視線都集中在嬴成蟜的臉上。
於墨者而言,一生都在遵循道義,而今竟然有人說這世上本沒有道義。
這番言論在墨學之中是絕對的逆詞。
鄧陵學有種看到了辯者的感覺,這等驚世駭俗的言論一向是辯者所喜歡的。
獵奇出眾,毫無鳥用。
他橫起手臂,攔住了義憤填膺想要參戰的一眾墨者,衝著躍躍欲試的嬴成蟜頷首:
「長安君請繼續言之。」
嬴成蟜挑釁地看著不服氣的墨者們。
他今日說的言語是專門針對墨學和墨者們,要的就是讓這些墨者反駁。
但這些墨者神色雖然越發難看,眼中的怒火也越來越熾盛,卻沒有一個開口說話。
嬴成蟜內心遺憾輕嘆,對楚墨的嚴格管理有些驚嘆。
怪不得墨子在時,能夠以一己之力平息戰爭,制止楚伐宋。
墨學雖說是學派,但組織性、服從性比列國軍隊還要高。
百學中,唯墨學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是真正的說不服你那我就干服你。
嬴成蟜最後瞥了一眼眾墨者,不再等待,道:
「道義的詳細解釋不需要我說,巨子心中定然比我更清楚。
「但道義真的存在嗎?
「小子請問巨子,我殺了我的鄰居,這是道義嗎?違背道義嗎?」
鄧陵學瞄了嬴成蟜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道:
「若你和你的鄰居之間沒有恩怨,若你的鄰居不是一位惡人,若你是無緣無故要殺你的鄰居,那麼我想這不是一件道義的事,也違背了道義。」
嬴成蟜:「……」
[不用迭這麼厚的甲吧?]
[我還是個孩子啊,這麼防著是做甚?]
他本想在鄧陵學說這不是道義後,把被殺的鄰居換成自己,把殺人的換成鄧陵學。
但鄧陵學就像知道他要說什麼一樣,提前迭甲讓他後續說不出來。
嬴成蟜有些鬱悶,悶著頭不說話。
鄧陵學耐心等待,也不催促,他不急。
見慣了世間愁苦的楚墨巨子,若是急躁,早就活不下去了。
少年在心中刪減了一些腹稿,決定不兜圈子了,再次開口:
「道義,是你的主觀認知,並非客觀存在,這個道理巨子能聽懂嗎?」
鄧陵學皺皺眉頭,道:
「聽起來和公孫龍說的離堅白有些像。
「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
「我面前有一塊堅硬的白石,用眼看不會看出它是否堅硬,只能看到它是白色的。
「用手摸不能感覺到白色,只能感覺到堅硬。
「道義是我的主觀認知。
「就是我看到了這塊石頭,發現它是白色的。或者我去摸到了這塊石頭,感受到了這塊石頭的堅硬。
「道義客觀不存在。
「就是我只要閉上眼睛就不知這石頭是白色的,不觸碰就感覺不到這塊石頭是堅硬的。
「長安君是在說石頭的白色和堅硬是分離的,對嗎?」
嬴成蟜想了想,覺得這個比喻不太恰當,道:
「不是這樣的,跟離堅白關係不大。
「你面前什麼都沒有,但是你想像面前有一塊石頭。
「因為想像的太真實,太確切,所以你當了真,真的以為自己面前有一塊石頭,並告訴了眾人。
「眾人因為信任你,所以相信你的眼前確實有一塊石頭。
「你舉起手,說你已經拿起了石頭,問眾人看到了沒有。
「雖然你手中什麼都沒有,但眾人信任你,於是都說看到了。
「你描述這塊石頭的美麗,用盡一切讚美之詞,要求眾人一起守護。眾人相信你,也用盡一切讚美之詞稱讚這塊石頭,用性命去守護。
「你們不斷去宣揚這塊石頭有多麼美,帶動更多的人來守護這塊石頭。
「這塊石頭就是道義,守護這塊石頭的人就是墨學。」
鴉雀無聲。
隨後,墨者們都默默地站了起來,眼中帶著殺意。
劍聖蓋聶感受到了極大壓力,將承影拔出三寸。
白無瑕上前一步,站在嬴成蟜身前,反手掣出秦劍。
鄧陵學抬著頭,有些茫然、有些憤怒、有些……
前世今生兩輩子,嬴成蟜從來沒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過這麼多的情緒。
他形容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只是莫名感覺有些難受,有些後悔來到這間庭院。
有些人哪怕為敵,也會心生敬佩。
劍聖、白無瑕,和一眾墨者開始對峙,氣機牽引,戰鬥一觸即發。
劍聖、白無瑕在等公子成蟜下令。
一眾墨者在等巨子。
嬴成蟜,在等巨子。
他相信,一個能比官府還讓百姓信任的人,不會因為其今日所言殺他。
「都坐下。」這是巨子回神的第一句話。
眾墨者坐下,但身上的殺氣不減分毫。
他們一生都在為道義而行事,不能接受豎子的言語。
道義是一塊不存在的石頭,學墨的墨者都是被矇騙而來。
如此言論,當誅!當誅!
鄧陵學咳嗽兩聲,長出一口氣,道:
「長安君說道義是一塊不存在的石頭,那學問長安君。
「長安君遇到盜賊搶劫商隊,殺了盜賊,救下商隊,這是不是道義。」
嬴成蟜反問道:
「老虎捕殺小鹿,巨子殺了老虎救下小鹿,這是道義嗎?」
「……道義只存在於人與人之間。」
「那我給官府養了十頭牛,巨子把我的牛都殺了,官府要殺我。我在官府殺我之前殺了巨子,這是道義嗎?」
「學害了長安君性命,長安君找學報仇當然是道義。」
「那如果這十頭牛是我自己的,巨子把我的牛殺了,我沒有性命之憂,我可以殺巨子嗎?我殺了巨子算不算道義呢?」
「長安君依然可以殺我,因為學損害了長安君的財產,這依然是道義。」
「巨子只是殺了牛,而沒有殺人。既然禽獸是沒有道義的,巨子現在為什麼又說道義了呢?」
「禽獸本身是沒有道義的。但學殺的牛是歸屬於長安君的禽獸,這就是和人產生聯繫,這就有了道義。」
「巨子解釋的很好,讓小子茅塞頓開,小子現在相信巨子手中真的有一塊石頭了。我現在回答巨子的話,我殺死盜賊救下商隊是道義。」
又是一片短暫的寂靜,這次的火藥味比上次少了許多。
一直對少年抱有殺意的墨者們陷入思考,他們發現少年雖然是在胡說八道,但並不是無的放矢。
很快,他們就想到了反駁少年的說辭。
而率先陷入思考的鄧陵學更快,但卻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公子成蟜。
少年笑笑,道:
「巨子怎麼不說話?」
鄧陵學搖頭,道:
「長安君有辯者之風,學善力不善言,再說下去並沒有意義。」
「這怎麼會沒有意義呢?巨子現在認不認為道義是不存在的?」
「道義真實存在。」
「那請把它放在我的手上。」嬴成蟜伸出手。
「學做不到。」鄧陵學搖頭。
「那我換個說辭,道義看不見,摸不著,沒有實物,對嗎?」
鄧陵學想了一下後,說道:
「可以這麼說。」
「一個女人,有好多男人,這是道義嗎?」嬴成蟜又問。
鄧陵學又想了一下,誠實說道:
「學知道長安君接下來肯定有詰難我的言語,所以學暫時不能回答這個問題,請長安君把話語說完整。」
嬴成蟜輕笑:
「我聽說上古時期,人們不是依據國、城、鄉、村居住,而是部落。
「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而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現在既然貞潔是道義的,那麼我想當初部落時期的女人就是不道義的了,對否?」
鄧陵學一時無言。
他可以應對這個問題,但他在想後面是否還有陷阱,於是開始向下思索。
嬴成蟜靜等片刻,又道:
「巨子不必如此謹慎,小子就直接說好了。
「部落時期的女人是我們所有人的先祖,巨子若說她們不道義。
「如此討論先祖,應該也不是道義的行為吧?」
鄧陵學接道:
「不是這樣的。
「道義就是道義,不道義就是不道義,不因為其人與自己的關係而改變。
「子不議父這等觀念是錯誤的,儒術是不對的。
「就像父親去偷盜,這本身就是不道義的行為,兒子難道不能指出嗎?」
嬴成蟜點點頭,這是他疏忽了。
他看的書太多太雜,知識對於他來說就是利於他的就拿來用,他習慣引用先賢的話來說服人。
前世這招很好用。
但這一世不一樣。
諸子許多觀念都是相悖的,對立的。
孔子的話能壓儒學門生,壓不了墨者,因為墨者壓根就不認同儒學。
壓墨者,要用墨學。
嬴成蟜再次整理腹稿,思索片刻後說道:
「墨子未生之前,有道義否?」
「有。堯、舜、禹、湯,皆乃聖王,所行皆是道義。」鄧陵學答道。
「堯、舜、禹、湯之前,有道義否?」
鄧陵學又一次沉默了,他今日沉默很多次了。
他感到了壓力,和孔斌論辯時都沒有的壓力。
這壓力之大,只有那次觀公孫龍與人論辯的時候能超過。
他抬眼望望少年,輕嘆口氣,果真是個辯者啊。
這個問題他其實能立刻答出來,但接下來呢?再往前問呢?
嬴成蟜沉聲道:
「巨子不答,那就小子說好了。
「堯、舜、禹、湯之前,還有黃帝、炎帝、顓頊、帝嚳、燧人,這些也都是符合墨學道義的人。
「小子要問,三皇五帝之前,還有道義否?
「巨子若是答不上來,那是不是證明道義是後來者加之?而不是自古有之?
「在蒙昧未開的年代,人和禽獸生活在一起,能夠活著就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了,哪裡還有道義呢?
「若道義本身就不存在,那小子說道義是一塊」
「長安君請不要說了。」鄧陵學第一次打斷了嬴成蟜說話。
楚墨巨子苦笑:
「長安君是一個高深的辯者,學認識的人中只有公孫龍子勝過長安君。
「長安君若是想要一個論辯勝過墨學巨子的經歷,那麼長安君已經做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