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燕國的雪,巴蜀的血

  第129章 燕國的雪,巴蜀的血

  燕國,薊,北邊無名山峰。

  嬴成蟜一身熊皮衣,白無瑕一身火狐裘。

  少年少女一黑一紅,結伴而行,踩著凍得邦邦硬的實土上山。

  少年用力跺跺腳,震的腿腳發麻,卻連一點灰塵都沒跺出來,由是輕聲道:

  「滅燕,不能挑冬日,打不動啊。」

  少女輕哼一聲。

  「冬日本就難行軍,不宜戰事,連那些未開化的胡人都不會在冬天南下。」

  少年沒有爭辯。

  少女見少年不接話,頗有些無聊,又道:

  「你把樂間放走做甚,拉攏樂毅嗎,我們何時走?」

  「一是拉攏樂毅,二嘛……放樂間就是放我們自己。」少年笑笑:「燕王以為他在黃金台上大宴我,就是燕昭王再世?沒有燕昭王的心胸,做事有形而無神,堅持不了多久。放心吧,他馬上就會犯蠢了。」

  少女聽到,「哦」了一聲,心中複雜難言,自己也說不清是喜是憂。

  二人又行三百步,有星星白點從天而降,下雪了。

  雪下得很快,雪勢也變得很快。

  起初如空中撒鹽,然後如風起柳絮。

  最後變成了燕地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黃金台。

  北方的雪在落下的最初能裝一陣子小家碧玉,裝不了多久就會現原形,氣勢磅礴叫人寒。

  一抹勝雪白衣忽然出現在二人五步之外。

  其在這寒冬天仍只穿著一件單薄白衣衫,風度翩翩,毫無冷意。

  一張臉英俊是英俊,但就是缺乏表情,正是江湖人稱劍聖的蓋聶。

  「公子,雪天不宜入山。」劍聖認真道:「危險。」

  嬴成蟜聳聳肩膀,簌簌雪落。

  「聽蓋先生的,我們回去吧。」

  薊城中的燕人生活,他這十數天都已經勘察過了。

  聽說這座無名山中有不少燕人打獵為生。

  一為避苛捐雜稅,二為躲避戰亂,就想親眼見一見。

  可惜,天公不作美。

  劍聖說危險,那就是真危險,嬴成蟜向來不逞強。

  劍聖心中輕舒一口氣。

  大雪會掩蓋掉諸多事物,比如猛獸腳印、獵人陷阱。

  他雖然劍術高絕,但尋覓蛛絲馬跡不是所長。

  萬一在探查時漏掉什麼,讓公子受到了什麼損傷,那可就是悔事了。

  還好,公子很聽勸。

  剛剛進山的三人打道回府,步行下山。

  行至半途,忽有若隱若現的笛音悠揚而起,在雪花中遊行穿梭。

  劍聖腳步不停,腦袋轉向,順著笛音起處望去。

  面色雖一如既往的淡漠,眼中卻是有了擔憂、嚴肅兩色。

  [冰天雪地,哪裡來的奏春之音?]

  [事出反常,必有患也!]

  [公子年幼,或會被此吸引注意。]

  [要是公子非要去看,該當如何勸諫呢……]

  一聲稚童音,壓住了笛音。

  「蓋聶。」

  劍聖內心輕嘆。

  [果然好奇了……公子要非想知道,我一個人去探好了。]

  「在。」

  說話間,劍聖目光收回,轉向公子。

  看到宛如一個小熊的稚童正站在他的身前,張開了雙臂。

  劍聖有點迷惑。

  [這是做甚?]

  「公子是要……」

  「抱我。」少年沉聲道:「我們快跑!」

  [誰家好人大雪天在外吹笛子啊?明顯奔著我來的!]

  蓋聶眨眨眼。

  [嗯?]

  [嗯!]

  「唯!」

  他彎腰抱起稚童,沖身邊少女點點頭。

  少女頷首以回。

  三人的時候慢慢走。

  兩人的時候一陣風。

  一白,一紅,兩道魅影破開風雪,迅速消失在無名山中。

  不需要照顧少年,兩人速度快了十倍不止,只有雪地上的腳印能證明有人來過。

  大雪紛飛片片落,很快就會蓋過腳印,消弭掉三人的痕跡。

  那本來悠揚的奏春笛音忽然急促,像是一個淡泊之人生了氣。

  笛音越發清晰。

  三人離開後的半刻,一個蒼顏白髮的老人出現。

  他橫持碧綠竹笛,穿著單衣,敞著胸懷,站在山上向下望。

  除了白茫茫的大雪,什麼都看不到。

  他移開笛子,奏春之音乃止。

  蹲下身,手掌在白雪中輕撥,想要找到來人痕跡。

  他沒找到,白雪可不會幫他留痕。

  他抓起一把雪,放在嘴中吃了一口,嘗出雪水有一股泥土味。

  他咽下去,蹲在地上,唉聲嘆氣。

  「真是不通風雅,跑啥啊?可惜了我好一場大雪。」

  碎雪落在他的頭上,白髮愈白。

  分不清本來就是白髮,還是落雪白了他的頭。

  老人扶著雙膝站起,拍拍身上雪。

  「行啊,天意如此。

  「五行輪轉,相生相剋,永無休止。

  「你不找我那便我找你,一樣的。」

  秦國,咸陽。

  去往巴蜀的相邦呂不韋,風塵僕僕歸來了。

  馬車在家門口一步未定,轆轆而行,向著中央王宮而去。

  秦王子楚聞聽其歸來,大喜過望,立刻放下手上竹簡與之相見。

  兩人見面寒暄沒超過三句話,呂不韋就躬身下拜:

  「臣不是一個人歸來,此次同行者還有巴蜀商會之主巴清,請王上見之。」

  秦王子楚喜上加喜,端正儀態後,命常侍嬴白親自去請巴清入內。

  呂不韋忽而一笑,輕輕一拍額頭,似乎是剛想起來似的,輕聲提醒道:

  「王上稍後見到巴蜀商會的主人,可千萬不要驚訝。」

  秦王子楚挑眉,笑:

  「先生真是說笑,這世間除了先生能讓寡人驚訝,再無旁人了。」

  秦王子楚話是這麼說,但心中還是有了準備。

  及至巴清為嬴白引入時,秦王子楚面色雖不變,心湖卻是一圈漣漪繞一圈。

  民間七大商會之一的巴蜀商會之主巴清,竟然是個貌美女子!

  巴清身子矮小,不到秦王子楚胸膛。

  其面透著水靈之氣,說不上絕美,一顰一笑間卻自有一份婉約之氣。

  她盈盈下拜,未語先笑:

  「拜見秦王。」

  秦王子楚不再隱藏心中驚嘆,全部表現在了臉上,雙手虛托女人。

  「請起請起。

  「寡人本以為是一位壯士,不想卻是一位美人。

  「能以女子之身操持這般大家業,卿是寡人從未見過的奇女子。」

  巴清笑臉抬起,輕聲道謝,細語溫柔。

  秦王子楚嗅到一股暗香,心中莫名一盪,竟是起了再要一位夫人的衝動。

  他雙目只閃過一絲迷離,就霍然清醒。

  後退一步,滿是警惕,聲音霎時冷了下來。

  「你做了甚?後退五步!」

  巴清美目流轉,閃過一絲滿意之色。

  笑容甜甜,應聲退後五步。

  一邊退,一邊挽起兩手袖子,露出潔白手腕。

  雙手掐著腰,在五步之外喊道:

  「夠了沒有!」

  聲音雖然還是很好聽,但已是稱不上細語二字。

  秦王子楚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心腹呂不韋,強忍住沒有發作。

  巴清是呂不韋帶回來的,若是有什麼問題,呂不韋怎可能不知道?

  「夠了。」秦王子楚淡淡道:「你方才做了甚?」

  巴清解下腰間一個以花草編織的小袋,笑道:

  「香袋罷了。

  「起先是怕秦王看上我,要我人,吞我財,拿我地。

  「呂不韋說秦王絕非此等人,我就拿個催情香袋試上一試。

  「現在我看到秦王確實對我沒興趣,意志很堅定,那我們可以談下一步合作了。

  「我幫秦王拿下巴蜀,秦王幫我把持巴蜀商會,干不干?」

  秦王子楚望著巴清,沒有從巴清的臉上、眼中,看出一絲一毫對他威勢的敬意。

  這位巴蜀商會之主似乎全然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秦王子楚冷聲道:

  「寡人要是不答應呢?

  「你敢對寡人用藥,按秦律,該是夷三族的罪名。

  「你還敢站在這裡大談特談,寡人是該說你勇氣可嘉還是無知無畏。」

  巴清擺擺手,真的是渾不在意。

  「你不幫我,我回去也活不了多久,下場還不如死在這裡。」

  「死很簡單,難的是死前。」秦王子楚緩緩道:「我秦國有許多有趣的刑罰,例如凌遲。是用一把鈍刀片人身,要片三千六百刀。三千五百九十九刀片死了人,行刑者就要陪葬。還有水滴之刑,是……」

  巴清臉色漸漸白了。

  她不怕死,但她怕折磨。

  她後悔了。

  她不該被仇恨、欲望沖昏頭腦,和呂不韋一同謀害了自己的夫君。

  夫君再寵幸妾室,再對她不好,可也沒有秦君可怕。

  秦國是虎狼之國,秦君是虎狼之君,她怎麼忘了呢?

  秦王子楚看著巴清的臉,冷著臉說了九種酷刑。

  然後忽然微微一笑,如冰雪消融。

  「只有背叛秦國的人才會受到這些有趣刑罰,卿想來是不會的。」

  一個時辰後,巴清被嬴白送出王宮。

  接下來的半月,秦王子楚派專人陪同巴清遊覽咸陽。

  中原第一城的磅礴大氣,讓巴清心中驕傲漸漸消散。

  巴蜀商會偏居在巴蜀這一隅,是很厲害。

  但放在咸陽,放在秦國,放在中原,不過爾爾。

  王宮內,呂不韋立刻跪在地上,頭砸出一個「咚」聲。

  「臣罪當死!只求王上放過臣的族人!」

  秦王子楚扶起呂不韋,瘦臉滿是感傷。

  「先生啊,寡人到底哪裡又做的不好,讓你非要瞞著寡人行事呢?

  「你提前告知寡人,寡人難道會不讓這女人進來嗎?

  「還好先生是獨自求見寡人,沒有人看到這一幕,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但凡有一個大臣在此,寡人不追究就失了威嚴,追究就失了先生,請先生不要讓寡人再陷入這兩難情景了。」

  呂不韋感激涕零,涕泗橫流。

  「謝王上!謝王上!

  「不是臣不想告訴王上,實在是那巴清感知敏銳。

  「一旦讓她看出王上已有準備,她就不會配合我們,臣無可奈何。

  「那香囊是臣準備,入宮前才交到她的手中。

  「臣確保不會傷害到王上,才帶她見王上。

  「不想臣無可奈何的女子,王上三言兩語就破了其心房,王上威武!」

  又過了一刻,呂不韋低著頭走出王宮。

  秦王子楚坐在草蓆上,對著身側常侍嬴白道:

  「白,去查查呂不韋。

  「看他在巴蜀都做了甚事,詳細報來。

  「若有叛意……殺。」

  嬴白輕聲應「唯」,將出宮之際,身後又是一聲召喚。

  「白。」秦王子楚看著轉身的常侍,認真道:「寡人最信任的人,只有你。」

  離開了秦王宮的呂不韋回到相邦府。

  這裡既是他辦公之所,也是他居住之處。

  前面的大庭院是官府,後面的大宅邸是私府。

  揮手讓所有管家、下人下去。

  呂不韋看著家中陳列,很是陌生。

  他上任相邦沒有多久,就去了巴蜀之地,他還沒有好好熟悉自己的相邦高位。

  他慢慢坐在椅子上,幻想自己正坐在朝堂上最右前方那把相邦才能坐的椅子,閉上雙眼。

  「王上不殺不韋,對不韋容忍度這麼高,那不韋可就要大刀闊斧變法了。

  「暴秦不可得天下。

  「百姓、商賈,都該受王道教化,真心歸附,這個天下就不該有貴賤之分!

  「暴虐手段,殘酷刑罰,壓的住人,壓不住人心。」

  說著話,他原本漆黑的眼前,浮現了一個七竅流血,面部猙獰的男人。

  男人死狀悽慘,伸著手臂向他夠著,悽厲怒吼:

  「我巴德真心待你!已然答應助你秦國!

  「你為何和那賤人串通一氣,殺我兒!謀我財!

  「這是為何!這是為何啊!啊!」

  呂不韋的手顫抖著,就像是他第一次聽說麃公以人為肥一樣。

  他的手上,也染上了洗不淨的血。

  不,早在那場震驚全國的草灘刑殺之時,他的手就已經洗不淨了!

  他睜開雙眼,就著燭光看著自己的右手。

  他就是用這隻手,將毒下在了巴蜀商會之主巴德的酒樽里!

  他至巴蜀,巴德盛情招待。

  他利用巴德的信任,聯合沒有子嗣將被休掉的巴德正妻巴清,毒殺了巴德。

  在蜀郡太守李冰的武力幫助下,巴蜀商會成功由巴清接管。

  「一個自小由家族精心培養,有家族作為後盾的繼任者。

  「一個嬌生慣養,母族弱小,因不能生育而將休的外族女。

  「你不要秦國的幫助,你還是巴蜀商會之主。

  「你的妻沒了秦國的幫助,就是任人蹂躪的玩物。

  「你倆哪個更好控制,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嗎?」

  他說著話,揮揮手,揮散了眼前仍然在怒吼的巴德,低吼出聲:

  「我沒有錯,這是最快之法!

  「要治暴國,當先以暴,以暴制暴!

  「黎明前總是黑暗的。

  「死一人而救萬人,怎麼就不可以呢?

  「可矣!

  「大可矣!」

  翌日,長途奔波的呂不韋連一天都未休,自私府走進官府。

  「甘羅,其他竹簡先放在一旁,先將關於長安君的消息給我找出來,我要看。」

  一個小童子睜著大眼睛,糯糯地應了聲「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