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昏暗的公主府偏院裡,墜兒神色無波的守在內室門口。
內室之中,牆角一盞幽燈獨立,燈影落過來,將朝夕的臉映的一半明一半暗,她的目光銳利,直直落在幾丈之外的床榻之上,床榻之上躺著那日她和商玦救下的人,彼時只剩下一絲氣息的人此刻已能睜著眸子聽朝夕說話,他身上停了藥,傷口生疼。
「荀笏。」朝夕緩緩落下二字,尋常的好似在說今日的天氣。
屋子裡幽燈昏暗,從病者的方向看過去只能看到朝夕消瘦的下頜,別的表情,他卻是看不清了,可饒是如此,那雙眸子隔了這麼遠投過來的壓迫之力他卻感受明晰。
而當這兩個字落下,荀笏的心頭更是一顫,這三日裡這位名動天下的搖光公主再也沒有來過這裡,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她,在這三日裡,除了來問診的先生,換藥侍候吃喝的侍婢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來過這裡,並且,沒有任何人問過他一句話。
連他傷勢的感受都未問過,今天下午,他的藥忽然停了。
他的命雖然保住,可身上的傷口還未開始癒合,那個時候他就知道,有什麼要來了……
他沒想到,這位搖光公主什麼都沒問,便準確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不用他答話,朝夕又語聲無波的繼續了下去,「趙興,王鋤,王珍,何達,岳仲林,肖慶安,鄭沖,鄭榭,劉達愷。」
朝夕手上什麼都沒拿,她卻看著荀笏又平穩無波的念出了九個人的名字。
這九個人的名字落定,床榻之上躺著的荀笏身子一震,他強自掙了掙似乎想要坐起來,可掙了半晌,卻到底未能坐的起來,他身上沒勁兒,傷口雖然被清理上了藥,可仍有許多地方在化膿流水,可即便如此,比起朝夕念到的九個人,他已幸運太多。
「你們十個人從軍中出發,一路北上往巴陵來,趙興、王鋤死在了徐州地界,王珍、何達、岳仲林死在了通州地界,肖慶安死在了胥江之上,鄭沖、鄭榭兩兄弟死在了旗南山里,劉達愷,死在了巴陵城外,十個人,只有你一個人到了巴陵。」
荀笏的身子顫抖的越發厲害,這九個人的臉一張張在他眼前滑過,他仿佛又看到了王珍被亂箭穿心,仿佛又看了肖慶安被活活溺死,仿佛又看到了鄭榭被斬斷左臂滾下懸崖……一幕幕血腥的場面在他腦海之中翻滾,他口中說不話來,喉嚨里卻發出因憤恨而生的咯咯咯的響,沒錯,他們弟兄十個一起北上,眼下只剩下他一個,他雖然還沒死,卻已經是個廢人了,憑他自己,他們想做的事,九個弟兄的遺願他根本無法達成。
唇齒之間漫起一抹腥甜,荀笏艱難的轉頭看著坐在窗下看不清表情的朝夕,她安然而坐,纖妍的身段修竹一般筆直,她是名動天下的第一美人,是讓燕趙挑起戰爭的禍國之人,是當年被逐出巴陵的凶煞公主,卻又是現如今被王上盛寵的掌中明珠。
這一路北上,關於這位搖光公主的傳言他已經聽到的太多太多,所有真真假假的傳言交疊起來,漸漸幻化成眼前這個人,和他想的一樣,也和他想的不一樣,她如傳言那般美艷不可方物,卻比傳言之中的凶煞禍國更叫他覺得危險,他出自軍中,百般歷練,無論是心性還是身故早就堅韌難摧,可面對這個幾丈之外淡眸看著他的鳳朝夕,他仍然下意識的警惕非常,仿佛對面坐著的不是美目倩兮的妙齡女子,而是敵軍中血腥狠剎的掌軍主帥!
那一日性命難保幾乎處在彌留之際,渾渾噩噩之中他竟道出來巴陵的目的,彼時她未多問一句,他後來背脊發涼悔不當初之時曾想過她一介女子只怕根本不知他在說什麼,救他,也不過是婦人之仁可憐與他,可直到此時,他方才知道自己的大錯特錯。
她知道的太清楚,他們兄弟十人的名字便罷了,她竟然還知道每個人死在何處,如果她想,她必定也能知道每個人的死法,她既然知道這些,必然明白他們要做的是什麼事,知道了這些,她又來和他說這樣的話,不過三言兩語,她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這裡,是公主府。」冷不丁的,朝夕的聲音再度響起。
荀笏眉頭一抖,這竟然是公主府?她竟然敢將她帶回公主府來?!
巴陵城中處處都是眼線,她把他帶回公主府,難道不知道可能的結果會如何嗎?!
荀笏內心驚駭連連,可目之所及,朝夕的淡然便如同她那自始至終飄然垂著的廣袖雲帶,她八風不動,波瀾不驚,她不怕別人的眼線,她可以把他帶回公主府來,她能做的還有許多,荀笏面上有傷口笑不出來,可內心卻開始無奈苦笑,她這一句句,一步步的告訴著他她的強大和高明,荀笏閉了閉眸子,腦海之中漫起一陣茫然。
她一個即將出嫁的公主,怎會如此淡然的捲入這樣大的禍端中來?
荀笏迷茫著,朝夕的聲音卻又緩緩響起,「城內城外,段氏百多死士還在搜尋,宮禁內外,段氏的人手也日日在職,你想面君,天方夜譚!」
荀笏的迷茫被衝散,一顆心忽然沉到了谷底,他聽的清清楚楚,你想面君,天方夜譚,是,他早就知道,憑他自己,想要面君乃是真的天方夜譚,可是就這樣了嗎?
荀笏看著朝夕,等她說接下來的話,可等了良久,屋子裡仍然靜默無聲。
「啪」的一聲,角落裡的幽燈炸出個燈花來,火光晃了一晃,朝夕的面容也在明暗之間晃了一晃,朝夕的臉模糊露出來一瞬,荀笏忽然咬著牙關一下子撐坐了起來,不管身上的錦被,荀笏拖著重傷的腿從床榻之上爬了下來,他艱難的跪著,對著朝夕便是一個稽首大禮,姿態臣服又卑恭,「公主若願援手,荀笏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這是荀笏這般久說的第一句話,嗓子雖嘶啞,語聲卻仍然烈烈震耳,擲地有聲中透著絕望盡頭的悲憤不甘,他維持著這個姿勢未動,只覺得朝夕的目光如劍一般懸在他的背脊之上,那把劍一旦落下來,他這個殘廢之人沒有一點反抗之力……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子叫人背脊發涼的寒意退了去。
荀笏有些遲疑的緩緩抬眸,便看到朝夕本就筆挺的身段立的更為端正了些,那模樣,竟一下子讓荀笏想起了他在軍中一身戎裝威然待命的模樣。
「我幫你。」這簡單三個字落下,荀笏高懸的心頓時落了地,滿身的冷汗沁出,這才覺得適才這沉默的片刻有多難熬,他拳頭一攥,心內鬥志熊熊而起。
朝夕沉默的看著他片刻,起身,步履沉穩的走到了他跟前來,荀笏看著她一步步走近,看著那張陰暗昏光之中的面頰一點點露了出來,幾瞬之後,朝夕在他身前站定,荀笏正怔愣,朝夕卻忽然屈膝蹲了下來,她一腳撤後,單膝觸底,隱隱像是個軍中之禮。
「我幫你,為的是那枉死的五千將官,和你那九個赤肝烈膽的兄弟。」
朝夕距離的荀笏極近,他不僅清清楚楚看清她的面容,更看到了她眼底星火一般的烈烈明光,荀笏大腦空白一瞬,只覺得一股子熱氣直衝眼眶,人還未反應,眼角已滾下一行熱淚來,為的是那枉死的五千將官!為的是他九個赤肝烈膽的兄弟!
荀笏呆呆的落淚,忽然,手臂之上被重重一握,他低頭,朝夕纖長的手指正落在他手臂之上,下一刻,一股子無法抗拒的力道將他緩緩託了起來,荀笏站起了身,朝夕收回手,她轉身,一邊往外走一邊沉聲吩咐,「明日卯正,自會有人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