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潑墨,狂風卷著傾盆大雨砸開了長逸宮的宮門。
宮門大開,侍奴們看到這浩浩蕩蕩回來的一群人滿是驚愣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今日春日宴上生出諸多變故,整個宮闈之中各處都人心惶惶,卻是不包括長逸宮,只因為中午水祭之時各處的嬪妾都落水,受驚的受驚,生病的生病,卻只有楊蓮心因為陪著鳳念芷免了一場禍事,後來得知這變故,長逸宮之中的下人都暗暗地竊喜,別處的主子落水忙的人仰馬翻,唯獨她們仍然該做什麼做什麼,優哉游哉的好不愜意。
可這會兒是怎麼了?大宮女之一的玲巧看著被玲瓏和幾個侍奴扶著的楊蓮心整個人愣在了原地,再一看,後面還跟著孫岑,她心底「咯噔」一下,在宮裡這麼多年,下意識的反應過來是出事了,她這邊兀自愣著,門外玲瓏已經哭喊道,「快過來幫忙啊,愣著做什麼!」
玲瓏在哭,那聲音即便隔著這樣大的雨夜也格外的清晰悽厲。
玲巧反應過來,忙上前把楊蓮心扶住,這一扶,方才看到楊蓮心身上和手上的血,在仔細一看,她的衣裙整個都被血染了,此刻滴滴答答的躺著水,長逸宮門口乃是白玉石地磚,看著那腥紅的顏色一滴滴的落在地磚上,玲巧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炸了!
「快,快把夫人扶進去……」
玲瓏和玲巧都是楊蓮心平日裡最為信任的近侍,也是這長逸宮的大宮女,玲瓏平日裡比玲巧更為持重許多,可今日她每一句話都是哭著喊出來的,玲巧僵硬的扶著楊蓮心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後面跟著的孫岑,孫岑是長秋宮的主人,按理來說不應該這麼晚跟過來,可她不僅來了,還帶著她自己的一群人,沒了楊蓮心,這裡孫岑最大。
後面孫岑身邊的玉畫為她撐著傘,饒是如此孫岑的衣裙也濕了一半,她也被嚇得不輕,又才吐過,白日裡還落了水,這會兒面色煞白,雖則這般,她一行一止之間還是十分沉穩,一邊走一邊吩咐左右的人,「去請太醫過來,你們兩個先去將夫人搭理乾淨換上乾淨的衣服讓她躺下,宮裡若是有準備救急的藥丸先餵她一顆也可以。」
孫岑語速極快,因為雨太大,更要喊兩邊人才聽得清,這一喊嗓子便有些啞,幸而已經到了宮門口,走過一段廊道便到了正殿,見這動靜,不管男女不管位分高低,所有長逸宮的宮人都慌了,玲巧和玲瓏將楊蓮心扶抱進殿的時候侍奴們下意識的跪著,連個來幫手的人也無,玲瓏眼淚流個不停,哭著呵斥著讓人去準備熱水沐浴等物。
到底是大宮女,一聲令下自有下人去準備,玉畫扶著孫岑一路跟到了浴房,見要給楊蓮心寬衣了孫岑才交代一句小心些退了出去,玲瓏和玲巧都在浴房,外面沒個招待客人的人,而這長逸宮的內殿平日裡誰又能隨便走動?可這時候,玲巧和玲瓏都沒時間想這些了,孫岑一走,玲瓏抑制不住的哭聲就一下子爆發出來,一邊為楊蓮心解開那血衣一邊哭,玲巧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手卻也開始發抖,一定是發生了大事,一定是發生了足以讓整個長逸宮傾覆的大事,咽了咽口水,玲巧這才顫抖著問,「怎麼了?夫人衣服上的血……」
玲瓏眼淚決堤,整個人也失了力氣癱倒在了浴池邊,她哭的聲音一片支離破碎,就好似片刻之前的楊蓮心,玲巧急了,「到底怎麼了你倒是說話啊……」
玲巧看出來了,孫岑和跟過來的那一群人都是知道發生了何事的,孫岑面色尋常,而玲瓏這般崩潰,那麼發生的就只是事關長逸宮的事了,她一邊打理楊蓮心一邊看著玲瓏,好半晌玲瓏才語聲斷續的道出一句話來,「公主……公主死了……公主被人殺了!」
說出這幾字,玲瓏又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而玲巧一愣,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她們是長逸宮的人,說起鳳念蓉她們會說十公主,說起鳳念歆她們會說十二公主,只有在說起鳳念芷的時候她們不加任何稱號,所以,玲瓏剛才的意思是在說鳳念芷死了?!
玲巧只愣了一瞬便又開始替楊蓮心擦臉,楊蓮心暈倒了,嘴邊還有血跡,那是她自己的血,玲巧想替她擦趕緊,奈何手太抖了反而半晌都未擦的利索,玲瓏本在嚎啕大哭,見玲巧這般倒是愣了愣,以為她沒聽清,她又接著道,「公主死了,被人殺死在未央湖邊上,她……她的手被砍下來了,臉上被割了無數道口子,眼睛也被挖去了……夫人親眼看著,當時就吐血了……玲巧,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公主死了,公主死了啊……」
玲巧終於把楊蓮心面上的血跡擦了個乾乾淨淨,她面色變的極度木然緊繃,又去褪下楊蓮心的裡衣,玲瓏的哭聲迴蕩在她耳邊,她腦海之中一下子就想到了玲瓏說的那個場面,鳳念芷死了,臉被劃花了,眼睛被挖走,手也被砍了下來,心頭一顫,這並不算十分溫暖的室內竟然生生的讓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聽著那哭聲,依舊在為楊蓮心解衣服。
「我聽到了,公主死了。」
「公主死了,你也不活了嗎?」
玲巧近乎無情的聲音讓玲瓏的哭聲一滯,對啊,鳳念芷死了,她也不活了嗎?
當然不是!不管是誰死了,她都還要活……
她這哭,又有幾分是在為鳳念芷哭呢?起初或許有,可是到了現在,她難道不是在為自己哭嗎?鳳念芷是楊蓮心的希望,楊蓮心指著她嫁個好夫家,不管是哪國的世子公子的,以後她的位分才會在蜀王宮高一些,而後……而後或許就能有坐上那個位子的機會,否則鳳欽百年之後,楊蓮心勢必要殉葬,到時候她們這些下人也要跟著一起被發配,這是楊蓮心不願看到的,也是她們不願意看到的,而今鳳念芷死了,自家夫人的希望沒了,不僅如此,想著楊蓮心當時近乎瘋癲的模樣,想到楊蓮心又吐了血,玲瓏心底隱隱的生出了巨大的絕望,雖然死的只是鳳念芷,可是她就是隱隱覺的楊蓮心也要從此一蹶不振,在這宮裡,莫說已經是夫人之位,便是王后之位都有可能跌入泥潭,更別說楊蓮心了……
鳳念芷死了,她們卻還要活,不管怎麼樣,楊蓮心還好好的。
或許情況根本沒有她們想的那麼糟糕……
玲瓏自己給自己餵了一顆定心丸,終於抬手抹了抹眼淚開始為楊蓮心寬衣,熱水並不那麼熱,可到了這會兒兩人卻是顧不了那麼多了,將光裸的楊蓮心放下水中,拿著巾帕胡亂的將她身上的污漬洗乾淨,想到孫岑還在外面,兩個人不敢讓楊蓮心多泡,費力的為她換上乾淨的衣服之後才將其抱向床榻之上,出了浴房,果然看到孫岑站在內室。
這是長逸宮的內殿,這王宮之內除了鳳欽和鳳念芷之外,幾乎沒有外人來過這裡,可現在,孫岑站在這殿中,她第一次來這裡,正在打量著屋子裡的布置,四大主宮每一個宮閣的形制都相似,可布置卻是看主人的心思,這長逸宮的內殿布置的奢華又貴氣,所用的任何一物都是這王宮之中最好的,孫岑掃了一圈,大都是鳳欽賞賜下來的極品之物,尋常人得了這些賞賜總要私下保存著捨不得拿出來落了灰,可楊蓮心卻一點都不心疼,相反,她將每一樣東西都用的極好,仿佛只有這些最好最上等的東西才配的上她。
孫岑掃視一圈,聽見聲響一轉眼便看到著了水紅中衣被扶抱出來的楊蓮心,楊蓮心衣衫齊整,頭髮還未全乾,此刻耷拉在肩膀上,整個人面色煞白閉著眸子,被兩個宮女好似死物一般的抱出來……她眉頭淡淡一挑,忽然覺得這貴胄的寢殿也不過如此。
玲瓏和玲巧費力的將楊蓮心放在床上又為她蓋好被子,這才轉身對著孫岑行了一禮,眼下的長逸宮孫岑位分最高,她在這裡,她們便只能卑躬屈膝惟命是從。
孫岑面上一派疲憊,語氣卻是十分溫柔,「玲瓏,你去請太醫進來,而後去安撫一下外面的宮人,也讓他們不要亂說話,你們夫人怎麼樣太醫看過之後自會說明。」
請太醫,安撫宮人,孫岑這話倒是說到了玲瓏心上,玲瓏正點點頭準備出去,孫岑又道,「王上既然讓我過來看著,那我今夜便不走了,等你們夫人醒了看看情況再說。」
玲瓏腳步微頓,和玲巧對視一眼,二人眼底同時閃過一分複雜憂色。
孫岑是奉了王命的,可是夜色已深,太醫也已經來了,她可等太醫診治之後有了個結果便離開,偏偏她卻一定要等楊蓮心醒過來……玲瓏沒想到她如此盡心,可心底卻實在高興不起來,然而也不敢多說什麼,忙又行一禮道了謝才走出去請御醫,裡面孫岑尋了個靠窗的軟榻落座,跟著她的玉畫上前想為她揉肩捏腿,她卻一揮手拒絕了,只憂心忡忡的看著床榻之上昏睡的楊蓮心,一雙眸子裡滿是暗沉的光不知在想些什麼。
太醫來的很快,進來看到孫岑忙不迭的先給孫岑行禮,孫岑搖了搖頭,「去給楊夫人診治,夫人今夜受了驚嚇,適才還吐了血,瞧著有些駭人,你快看看。」
太醫年紀頗大,孫岑認出是太醫院的老人了,聽她這話,太醫拿著箱子到了床榻邊上去,時辰已晚,太醫白日裡大抵已經奔波了許多處宮閣,這會兒面上也是一派疲憊之色,再加上這外面的大風大雨,布靴和官服下擺早已濕透了,饒是如此,切脈的手還是穩穩噹噹。
太醫問脈,玲巧站在床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玲瓏想的便是她想的,到了這種時候,她從未這麼期盼過楊蓮心只是一時暈厥不會有大礙,可看著太醫面上的神色,她的一顆心越發的沉了下來,太醫問脈的時間頗長,且眉頭越皺越緊,待問完脈,又傾身撥開楊蓮心的眼皮看了看,之後嘆了一口氣轉身對孫岑的方向一拱手,「夫人,楊夫人怕是不太好。」
「不太好」三字仿佛片石落水,頓時讓屋內沉默的氣氛一變。
孫岑坐直了身子,皺眉,「什麼叫不太好?」
太醫彎著腰,略一沉吟才道,「楊夫人氣急攻心才嘔了血,已經傷了心脈,且楊夫人適才大悲過度,五內也折損巨大,現在讓楊夫人醒過來是不可能了,下臣必須用針用藥之後才能讓楊夫人醒過來,只怕最早也是明天早上了,即便醒過來,楊夫人只怕也要大病一場,若是好不了,只怕還要落下病根,並且……最怕的還是心病。」
不知道是不是太醫來的路上已經知道了鳳念芷之事,他說這話的語氣格外的悲憫,孫岑聞言點了點頭,「本就無需讓她那麼快醒的,怎麼用針用藥你去準備吧,我就在這裡看著,用藥要用最好的藥,若是將夫人調理好了,王上有重賞。」
孫岑眼下是後宮掌宮之人,她說這話自然不是玩笑,而剛走進門的玲瓏聽著這話更有些詫異,從前孫岑只在自己的長秋宮侍弄花花草草,不僅和宮中的其他嬪妾不甚往來,便是對鳳欽似乎也不甚上心,四公子未曾出事之前,他們母女的關係也並不十分親厚,就是這般淡泊之人,在接手內宮之後卻事事都未出差錯,且親力親為很快便得了整個宮闈的稱讚,玲瓏一時之間念頭百轉千回,隨即便斂眸將手中的茶水端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