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將天荒琴帶入宮中了?」
商玦看著子蕁手上抱著的琴眼底閃過些微訝異,天荒是莊姬公主之物,他心中並不覺得朝夕就真的想順了鳳欽的意思,可沒想到她在今日將琴帶入了宮中。
朝夕看著子蕁手中的琴眉頭微揚,「剛才只顧著說話倒是忘記給父王看琴了。」
稍稍一頓,朝夕又道,「不過想來他也是顧不上的。」
商玦看著朝夕將信將疑,若真是要給鳳欽看琴,又怎麼會忘記,而既然覺得鳳欽顧不上,她便不會在今日將琴帶進來了,商玦眉目微深,「你想做什麼?」
朝夕揚眉,「何意?此琴是母后遺物,父王想看我便帶進來罷了。」
這話如他所料,也無懈可擊,商玦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駁,朝夕安撫的看了子蕁一眼,子蕁便將天荒琴抱的更緊了,這琴是朝夕唯一不能丟下的東西,她可半點不敢馬虎。
天氣陰沉,饒是如此未央湖邊也是一片花團錦簇,正值春日,是萬物復甦之時,未央湖邊蓮葉田田,湖岸之上百花齊放,鶯鳴鳥啼和風陣陣,若是天穹之上的陰雲再少些就更為絕妙,抬眼一望,未央湖面之上皆是製作精美的畫船,十多艘畫船依次排開,片片金帆燦燦生輝,連沉鬱的天穹都被映亮幾分,如此浩大的聲勢,正只有春日宴才能看到。
景致昌隆,隨著祭禮時間的臨近,聚集到湖邊的人也越來越多,早晨內眷都被孫岑安排著遊園聽曲兒,到了這時卻是慢慢的朝著湖邊移動,大抵孫岑放了赦令,這些內眷們大都三三兩兩的在湖邊駐足,而朝夕一行人並未掩飾身份,自然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們,一旦有了第一人注意她們,很快她們臨近的幾處亭台都半真半假的多了些人。
目光雖然在景上,可這些人的耳朵卻是在聽這邊的動靜,不敢直視,便拿眼風朝這邊掃,看來看去,無非是想看看傳言之中的搖光公主是何種絕色,而傳聞之中的燕國世子又是何種風華,當然,想看後者的只怕占了大多數,越來越多人朝這邊看,子蕁和扶瀾等人都有些無奈了,偏生兩個當事人一臉淡然,朝夕看著遠處湖面不知在想什麼,商玦的目光卻落在朝夕身上,片刻之後又問,「聽說宮中為你準備了邀月台休憩?」
朝夕不意外商玦會知道此事,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商玦微微頷首,「夏日快到了,邀月台的確是宮中少有的安靜舒適之地。」
朝夕眉頭微揚,轉頭以深沉的目光看著商玦,商玦與她四目相對,挑眉失笑,「怎麼了?這般看著我做什麼?可是我說錯了什麼?」
朝夕搖搖頭,「沒有,你說的很對——」
商玦一笑,眼底還存著半分疑惑,仿佛在說既然說的對,她怎麼這般看著他?
「可是你怎麼知道那是一處什麼住所?」
邀月台並非宮中正殿,當初建造在小未央邊上更是因為小未央邊上地形狹窄不利建造高闊殿閣卻適合水榭納涼,然而因為距離崇政殿太遠,又偏離了宮中正北的中軸線十分僻靜,所以這麼多年來並無人主動住去那裡,而那裡也被人當做一處偶爾賞玩才去的雅舍,而宮裡的婦人大都將目光放在崇政殿了,久而久之也無人真的日日去邀月台賞玩看景,於是邀月台早就淡出了眾人視線,九年前,莊姬公主來到蜀國之後偶然去到邀月台,一見即喜,命人休整那處之後成為她夏日納涼的居所,邀月台這才得了用處。
可莊姬一死,邀月台幾乎成為宮中的禁忌,這麼多年更無人關注,既然如此,商玦又是怎麼對邀月台如此清楚的?或許他專門派人問過,可不知怎的,朝夕看著商玦,聽著他說話,忽然就生出一種其實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邀月台的錯覺,不僅知道邀月台,他的語氣甚至帶著熟稔,仿佛他說的不是邀月台,而是他幼時居住過的燕國王宮。
「我但凡入宮知道你先入宮了就會問你在哪裡,今日一問方才知道你在邀月台,那之後自然便有人告訴我那裡是什麼地方,這又有何奇怪的呢?」
這回答如她所料,朝夕笑笑,看著他的目光深深淺淺一片。
「蜀國的春日宴果然名不虛傳,小鹿,待會兒你在哪個船?」
因是水祭要在未央湖上,是以這些畫船便十分關鍵,扶瀾的目光一直落在那船上,此刻一問朝夕還未回答一旁的洛玉鏘倒是道,「肯定是,在第一,個船上。」
他說話三字一頓,語速也不慢,若是不注意聽根本不會聽出來他有口吃的毛病,商玦滿意的看了一眼洛玉鏘,洛玉鏘本來挺著胸膛還算鎮定的,被他這般一看卻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頭,而扶瀾卻哈哈笑起來,「連你都知道了?小鹿,你在哪艘船?」
朝夕想了想,「第一艘是王和王后,我應該在後面。」
洛玉鏘猜錯了,聞言更為懊惱,扶瀾拍了拍他肩頭卻將目光落在了遠處的船隊上,「我只是看著這些畫船的金帆只怕是許多都有偷工減料的呢。」
朝夕和商玦一聽這話同時看向那船隊,細細一看便發現了些微的異樣。
那船隊距離他們幾十丈開外,尋常人大都只看到了那浩大的聲勢,卻無人細看每一艘船有什麼不同,且距離如此之遠,尋常也無人能看的清楚細節,而朝夕和商玦卻不同,他二人目力遠超常人,被扶瀾一提醒再看就更為細緻,自然便知道扶瀾這話的意思。
「第三艘船吃水似乎比其他船都要深一些。」
朝夕平靜道出此話,扶瀾笑著點點頭,商玦則是眉頭微微一皺。
船隊之中,第一艘船最為華麗貴胄,而後面的船樣式都是同樣的,第一艘船先不論,後面的十幾艘船之中卻是第三艘船的吃水最深,似乎船上放了什麼和其他船不一樣的東西似得,三人都發現了這點,朝夕想了想,「怕是這艘船上放了什麼禮器。」
如今的禮器多為青銅鼎鐺,重量自然是嚇人,朝夕如此猜想倒也算合理,扶瀾微微頷首將目光轉去別的景致,這一轉,便看到了他們左後方正走過來的姬無垢,他眼底生出看好戲的笑意,而後意味深長的輕咳一聲道,「你們把婚期定在立冬,那時候燕國可有些冷呢,像小鹿這樣在南邊長大的也不知道過去適不適應啊……」
他語聲比此前大,且語氣商玦一聽便有問題,目光隨著扶瀾看過去,果然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姬無垢就站在他們十多步之外,似乎因為扶瀾的話而愣住了。
一身黑衣的姬無垢定定站著,淡色到極近透明的眸子一片冰天雪地,他定定看著商玦和朝夕,周身的寒意越來越重,隱隱的還透著幾分凜人的殺意,跟在他後面的張源面色擔憂卻不敢上前,而與他遙遙相對的商玦和朝夕卻仍然一派從容淡然。
商玦周身仿佛化出帶著芙蕖淡香的和風,如同一層屏障將姬無垢的目光隔了住,不論他有多厲害的明槍暗箭亦或是千軍萬馬,與商玦看來都再輕鬆平常不過。
氣氛驟然詭異,朝夕也第一時間看到了姬無垢。
這個一身黑衣的男人此刻身上的氣勢她看的分明,隨即她才恍然扶瀾適才那句話,轉頭一看,果然對上扶瀾惡作劇一般的戲謔眼神,朝夕心底搖了搖頭,口上還是和人打了一句招呼,「祭禮還有一會兒才開始,三公子今日是客人,有怠慢之處還請海涵。」
姬無垢眼底的冰凌在朝夕這句話之後碎裂的一絲不剩,他站在她的對面,只是客人,而那人站在她的身邊與她談笑風生,孰輕孰重一眼分明,姬無垢眼底閃過一絲複雜,垂眸一瞬之後方才又抬起頭來,「看來上次我與你說的你完全不曾放在心上。」
這話頗有些意味深長,扶瀾挑眉,倒是商玦還是一臉靜色,這邊廂朝夕也抬了抬眉頭,隨即又一笑,「好意我心領了,該如何辦我自有決斷,三公子不必操心。」
姬無垢抿緊了唇角,一轉眼又看向商玦,商玦卻是有禮的彎了彎唇,「一別多日,三公子看著似乎憔悴許多,莫不是隔了些年頭不再適應蜀國的風土?」
姬無垢曾在蜀國為質,而他的形容也並無明顯憔悴,只是眼神更為沉鬱了而已,可商玦這樣說卻是刺在他心上,姬無垢還未接話,商玦又微微一笑拉住了朝夕的手,「聽聞三公子是來蜀國求親,蜀女嬌美知禮,希望三公子能遇一人如孤和夕夕這般合契。」
商玦笑容完美無缺,可每句話都打在姬無垢心尖,看著商玦這張稜角分明的臉和那虛偽的模樣姬無垢怒極反笑,「世子難道不知我是來求她的?」
商玦挑眉,好像真的不知,口中卻是道,「哦?那三公子可就要無功而返了,孤和夕夕婚期已定,大婚之時請三公子來喝杯喜酒,三公子可要賞臉才是。」
姬無垢眼底一沉,明知道他來求朝夕他還能如此淡然?!
商玦仿佛讀懂了他的表情,又是一笑,語氣越發親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愚蠢,明知不可得而憂患之,也是愚蠢,孤雖非海納胸懷,卻還未至愚蠢之境。」
這話便是說,你愚蠢你自去蠢你的,我看著你蠢便是了難道還要和你一起蠢?!
姬無垢牙關緊咬,眼底有些驚愕又有壓不住的怒意,傳聞之中的商玦不食人間煙火,卻未想到也有如此尖酸之時,而他難道還要與此人鬥嘴不成?!委實難看又丟了身份!
見姬無垢站在原地被擠兌的無話可說,後面張源趕忙上前來,向朝夕幾人拱手一拜做行禮狀,而後便道了一句「蜀王馬上到了請公子前去相見」便要拉著姬無垢離開,姬無垢好似定在原地似得未動,卻看著商玦冷漠道,「希望來年世子還能如此胸有成竹。」
這話落定,張源兩手並用拉著姬無垢走,姬無垢放棄抵抗,也不打算在和商玦對峙下去,只看了朝夕一眼便被拉走,扶瀾在旁憋笑的厲害,見姬無垢走了才唏噓的搖頭感嘆,「哎呀呀,字字如針句句如刀,實在是尖酸刻薄的很,枉那麼多人奉你為神佛。」
商玦還是一臉溫純笑意,「未見真刀便是孤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