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堪一擊的一群病人,大半被張四打暈了,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沒暈的人掙扎著還想爬起來,睜著眼睛往門外爬。

  有些人的臉色唇色已經出現紫紺症狀,眼結膜充血發紅,仿佛是從地域爬出來的惡鬼一般令人膽寒。

  太子一手持劍,眼裡看見的就是這一片可怕的地獄景象。

  「殿下,您不能待在這裡,趕緊回去!」薛遙脫下沾血的防護外套,要求太子趕緊離開隔離區。

  太子詫異的回頭看向薛遙:「這些都是感染瘟疫的老百姓?這個縣究竟有多少人感染了瘟疫?」

  薛遙請他借一步說話,走出柵欄,離病區遠一點,薛遙摘下口罩和手套,對太子匯報:「還存活的感染者,基本都在這片山谷里了,其他,我已經在信中給您說明了——因為這次惡性瘟疫的傳播和死亡速度極快,感染者大部分來不及救治就已經死了。

  目前,根據官府的粗略統計,全縣死者大約在四千人以上,隔離前,每天感染的人數超過兩百,隔離防疫後,現在每天的感染人數已經趨近於零。」

  太子訥訥地問:「你方才為何不讓見血?這場瘟疫是經由血液傳播的?」

  薛遙耐心解釋道:「瘟疫主要分為兩種,我將病人分為兩個病區,這個病區是相對病情較輕的腺瘟疫患者,老百姓把這個病稱為疙瘩病,跟瘧疾的傳播方式相近,主要是蟲鼠叮咬傳播。

  一旦治療無效、病程拖長後,瘟疫就有可能經由血液感染肺部,變成肺瘟疫。

  肺瘟疫患者在另一個病區,那就是所謂的看一眼就能讓人得病的患者,他們呼出的氣里都包含瘟疫,一旦感染,多數三日內暴亡,嚴重者發病時七竅流血,血中帶瘟,沾血者亦有染病之憂。」

  這些叫人心驚肉跳的話,薛遙竟然如此平靜地說出來。

  太子轉頭看向柵欄里那些面色紫紺、眼睛血紅的患者,回頭問薛遙:「你這兩個月來,就這麼天天跟這些人呆在一起?萬一也染上瘟疫怎麼辦?」

  薛遙解釋道:「我準備護身護口鼻的衣裝,每天都穿好了來防疫,回去後在用滅瘟水一泡……」

  「萬一呢?」太子難以置信地盯著薛遙:「已經到這個地步了,『相視而招瘟』竟然不是危言聳聽!萬一你也染上瘟疫怎麼辦?三日內暴亡?你為什麼不撒手回京?」

  「這裡是殿下的新法試行縣……」

  「這是孤的事!用不著你負責。」

  薛遙被太子的暴喝嚇了一跳,茫然轉頭看了看柵欄內那些形同惡鬼的病患。

  他回頭看向太子,神色無助地開口:「撒手不管,他們要怎麼辦呢?任由全縣乃至鄰縣老百姓都變成這樣嗎?

  我有可能救得了他們,大不了也就丟一條命,但或許能換回幾十萬條命,您說我撒得了手嗎?

  撒了手,這幾十萬老百姓要是都死了,我以後還睡得著覺嗎?」

  一陣沉默。

  太子望著眼前的單薄少年,緩緩點點頭,感慨低聲道:「雄才大義真國士也,薛遙,你真叫孤無地自容了。」

  薛遙慌忙頷首:「殿下言重了。」

  說完轉頭看了看太子身後,沒看見御林衛,只有五個剛下馬車追過來的太醫。

  薛遙疑惑道:「您沒帶來其他人?」

  太子聞言垂下眼,無奈道:「父皇只允許加派大夫,不允許軍隊干涉,孤以糧倉瑣事為由溜出京,想來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薛遙頓時心涼了。

  怪不得從不食言的太子這麼久才來,原來是皇上執意不出兵,硬要讓大夫控制疫情。

  「無妨。」薛遙見太子神色羞愧,只能苦笑著安慰:「如今疫情大致已經控制住了,只剩下這些病患要照顧,方才又跑了十多個差役,病區人手不夠,馬上就到餵藥時間了,我這就得去熬藥了。」

  「熬藥的事,就交給我罷。」太子身後,為首的老太醫微笑著走過來,捲起袖子對薛遙說:「薛公子,藥方子可否借老朽過目?」

  「不勞徐太醫動手,」薛遙急忙阻攔:「您這樣沒有準備……」

  「有準備。」徐太醫從袖子裡掏出口罩戴起來,對薛遙笑道:「你送的東西我都隨身帶著呢。」

  另一個年輕些的太醫冷著臉,跟上徐太醫。

  他平日裡沒少反對薛遙裝道士蠱惑老百姓,此刻面色微紅,略顯羞愧,卻仍舊粗著嗓門抱怨薛遙:「你一直說這山谷是什麼陽氣充沛的八卦風水寶地,要作法驅除疫鬼,我哪知道你是在這地方熬藥給人治病?缺人手也不說一聲,好像全縣就你一個大夫似的!咱幾個不是人嗎?」

  另外三個太醫也終於找到台階下,快步走去山谷內,壓起運屍的推車,問薛遙:「這些病屍,要送去哪裡焚燒?」

  薛遙一時有些無措,這群大夫多半從來到平榕縣就看他不順眼。

  尤其是在他假扮道士之後,只有老太醫徐大人一直暗中支持他,幫他解答了不少中醫上的辯證理論。

  徐大人已經年近七十,來隔離區照顧病人,實在有些危險,薛遙還是勸阻道:「大人,現下病患也不多了,您還是回院子裡等我的……」

  「你剛都說了人手不夠,咱們幾個來治病的人,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嗎?」徐大人嚴肅道:「咱們要不是想盡些綿薄之力,早也跟那幾個稱病離開的大夫一起走了。

  為國而戰是將士的使命,行醫治病是咱們醫者的本分,真要一命抵一命,也該讓老朽打前陣。

  老朽一日不倒,就不該讓你這樣的仁義國士以身試險。你已經救了全縣的百姓,剩下這點瑣事,就交給咱們善後吧,也免得咱們這些老糊塗來一趟,什麼忙都沒幫上,回京叫人戳後脊樑。」

  薛遙猶豫片刻,還是接受了幾個大夫的加入請求,開始分配人手熬藥焚屍。

  太子也擼起袖子想要幫忙,卻被薛遙堅決阻止了。

  「殿下還記得我信中最後幾段請求嗎?」薛遙將太子拉至無人角落,嚴肅地提醒:「您的安危永遠是頭等大事,惠民也好,防疫也好,都得要天下人的君父有這個心,才能實施到位。」

  太子沒想到他當面也敢說出這話,立即警惕地看了眼四周,蹙眉警告薛遙:「你的意思孤明白,這話說不得。」

  「恕薛遙冒昧,光是明白還不夠。」薛遙焦慮地看向太子:「您得做得到才行,大仁大義忠孝兩全的事,讓咱們來做就夠了,您務必時刻將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您安全了,天下老百姓才能越過越好,您的兄弟們才不會遭人苛待。新法實施困難重重,究其根本還是權位不足、處處遭人掣肘,我也只能幫您到這一步,解決了平榕縣之難,未來若是還有困難,您不如就暫停實施,耐心等待合適的時機。」

  薛遙已經忍不住了,該說的話必須挑明了。

  這次平榕縣之劫,薛遙能活著回去,都得靠三分運氣。

  太子之位好不容易保住了,一年半以後就是出征大劫,要是太子到那時候還是不要命的救皇帝,薛遙的一切努力就全都白搭了。

  他這話說得太露骨,一聽就是暗示太子耐心等皇帝駕崩再搞事。

  要是叫有心人聽見了,那是要殺頭的。

  太子的孝順並不是裝的,所以聽完就臉色不好了,也是因為知道薛遙的良苦用心,加上他救國救民的才幹與大義,太子才把火氣壓下去了,只說了句:「孤明白。」

  半個月後,隔離區最後五個病患痊癒了,打了井水用肥皂洗淨全身,換上新衣服,感激涕零的跪別了薛遙,各回各家。

  隔離區只剩下薛遙和五個太醫,看門的差役們坐在空蕩蕩的山谷口閒聊。

  許久沒有這樣閒適的日子了。

  第一天日暮,沒有新病患送來隔離區。

  第二天也沒有。

  第三天也沒有。

  五個太醫都激動得歡呼雀躍,薛遙卻似乎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戰勝了曾經肆虐幾世紀的人類頭號殺手。

  薛遙安排衙役將隔離區的所有日用品焚毀,而後淡然跟隨太醫們回府收拾行裝,準備回京。

  幾個太醫都佩服這少年沉得住氣。

  立下了此等大功,居然絲毫沒有驕傲之態。

  薛遙自己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好像總覺得還有些掛念。

  啟程這天,薛遙應邀上了太子的馬車,馬車行至大街忽然停住了。

  太子問車夫,為何不走。

  車夫說,前方有百姓攔路。

  正坐在車裡發愣的薛遙猛一抬頭,掀起車簾跳下馬車,快步繞到車前,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滿大街擠滿了平榕縣的老百姓,手裡提著雞蛋大米和醃肉,紅著眼眶,注視著這一行回京的車隊。

  看見薛遙下車,不敢吱聲的百姓們忽然就紛紛跪倒,涕淚潸然,雜亂的喊著「救命之恩銘感五內」「活菩薩長命百歲」……

  薛遙一瞬間好像知道了自己在等什麼。

  他驚喜地看著滿街看不到盡頭的老百姓。

  一張臉一張臉的看過去,老老少少的臉色都泛著健康的紅潤。

  每看一眼,薛遙心裡的牽掛就被填補上一分。

  太子和大夫們也陸續下車,看著滿大街浩浩蕩蕩的「百姓大軍」。

  一個提著竹簍的壯碩少年從人群里硬擠出來,衝到薛遙面前,求他收下自家微薄的謝禮。

  薛遙一眼認出這是隔離區里痊癒的病人,頓時驚喜地捏了捏少年的臉:「半個月不見,你這小腮幫子圓潤了一圈,胃口不錯啊?」

  少年「噗通」跪倒在他面前,舉起籃子,大吼道:「我娘說大恩無以為報,求您收下這點醃肉。」

  薛遙咧嘴一笑,逗他道:「究竟是你娘要謝我,還是你要謝我?」

  少年被問得一愣,仔細一琢磨,想到娘那天看見他痊癒回家後,開心的哭了一整夜,決定把這個機會讓給娘,就說:「謝您要一個一個挨著來嗎?那就讓我娘先謝!」

  「噗……」薛遙笑開了,笑著笑著,眼眶卻開始發燙。

  身為「活菩薩」,當著老百姓的面哭鼻子可不好。

  薛遙趕忙接過少年的謝禮,對百姓們說:「這一份謝禮,就足以代表大家對薛某的心意,戰勝疫鬼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也多虧大家的是非變通和對我的信任。回京之後,我會將聖石的製作配方公諸於眾,希望大家能將滅瘟的習慣發揚下去,以保平榕世代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

  謹以【平榕縣控疫篇】向晚清鼠疫鬥士伍連德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