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⑨章—9

  第⑨章—9

  顏福瑞不懂,這佛前香,道觀土,聽起來都舒心適意,怎麼會是要人命的東西呢?

  司藤卻悚然色變,僵了一兩秒之後,伸手拔掉那根肋骨,指尖的藤條交替圍匝著去填堵傷口,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她的長髮就垂了下來,顏福瑞先還以為她變回了原形,下一秒反應過來:這是她的幻術失去功效了。

  回頭去看,果然,那個坐在地上失魂落魄著的王乾坤,又是個綰著髻的道士了,不再復司藤的模樣。

  白英咯咯地笑:「還記不記得上一次我們中了觀音水的招,是什麼時候?」

  當然記得,那還是在青城山,被邵琰寬半哄半騙著,意亂情迷間飲下那杯觀音水,腹痛如絞,瞬間就現了藤身,再後來,沈銀燈想對付她,也塞給秦放一粒類似的藥丸——道門用來對付妖怪的,妖怪們又自己拿來互相算計。

  「那一次,我們只是喝下去,這一次,我直接插了你的咽喉,直接溶了你的血,司藤,是不是覺得這血,奇怪的止都止不住啊?

  你我都是妖怪,我們都知道,如果這血都流幹了,意味著什麼。」

  說著又看了看秦放:「這一次,他的血也救不了你了,他當然還可以給你,但是他給多少,你就會……流多少。」

  顏福瑞聽著聽著,憤怒就超過了膽顫,不過咬牙切齒指著白英的時候,還是下意識躲到了司藤身後:「你這個……妖怪,怎麼這麼毒呢。」

  白英嘿嘿乾笑了兩聲,聲音里充滿了怨毒:「我毒?

  是誰背叛我在先的?

  我辛辛苦苦把她救活,她說她要做她自己……」

  說到這,她突然憤怒,頭顱咯吱咯吱晃動著轉向司藤:「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你從來就沒有自己,從來沒有!」

  她沒有說完,因為司藤忽然笑起來,她喉嚨受傷,笑得斷斷續續的,笑的白英有些發怔。

  她說:「你說的對啊,從頭到尾,我哪有我自己啊。」

  她居然會直認白英的話,這一下大出意料,非但是顏福瑞,連王乾坤都抬起了頭。

  「起初,在囊謙復活,我什麼都不想,只想著重新變成妖,我一門心思覺得,當初在華美紡織廠,我只是一時不察被你偷襲得手。」

  「知道你被丘山鎮殺之後,我反而很高興,覺得事情變得簡單,不需要再看到你,只要尋回你的屍骨合體就是了。」

  「可是後來,我慢慢發現,一切並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你暗地裡安排了所有事情,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說,老天就是選了你,我是在兩個半妖中勢弱的一個,如果正常和你合體,你會反噬過來主宰這具身體,我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

  說到這,司藤輕輕笑起來。

  什麼叫自己呢?

  也許當她的腦子裡頻繁地出現和考慮「我」這個字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了自己了,不管她是那個叫做「司藤」的妖怪的二分之一,還是四分之一。

  「秦放同我說,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如果我就是以半妖的身份存活了,那麼,就沒有什麼不合理的。

  對,我就是那個時候,有了不想和你合體的心思,或者說,我希望找個兩全其美的,能保全自己的法子。」

  「可惜的是,事情出了岔子,沈銀燈的妖力讓我半妖的骨架倍受煎熬,我必須把一半的妖力引渡出去,所以……」

  她伸手指向白英,像是在引薦什麼人:「所以,我就讓你這個禍根,重見了天日。」

  白英一字一頓:「這叫天可憐見,老天有眼,不叫包藏禍心的人奸計得逞。」

  司藤覺得好笑:「奸計?

  白英,你不要一副委屈的受不了的樣子,口口聲聲是我背叛,說什麼我們從來就是一體,你真的有把我當成過一體嗎?」

  「你嫌我擋了你和邵琰寬比翼雙飛,就眼都不眨把我殺掉,一滴滴放幹了血,可曾有過片刻猶豫?」

  「後來,你發現邵琰寬不是良人,舉目無親走投無路,我突然就變得金貴起來,每日念上幾遍,司藤長司藤短,就好像真的對我諸多情誼。」

  「再然後,你突然發現我居然敢不合你心意,不跟你合體,你惱羞成怒,甚至都不願意跟我談一談,先殺秦放來警告我,接著機關算盡來殺我……」

  「我是什麼東西?

  擋路了就殺,需要了就招來,白英,說到底,你跟丘山沒什麼分別,分體之後,你就知道你強過我,我對你來說,就應該是言聽計從的工具,就應該配合你亦步亦趨,最不該的就是把你拋在一邊,痴心妄想什麼『自己』去跟你分庭抗禮。」

  「在你看來,當初半妖險象,我們從來就沒有分成兩個一半,你才是主體,我只不過是一個部件,一隻手,遲早要接回來的,是吧?

  所以一旦我反客為主,居然取了你的妖力,還要拿走你的妖骨,你就受不了了,甚至不惜拿觀音水來對付我,是吧?」

  她一邊說,一邊俯身撿起那根插喉的肋骨細看。

  原來白英當時,只是情急掰斷了肋骨,事實上,她的安排還要更多些。

  那根肋骨的底部,有個略細的楔體,也就是說,對應的另一端,有插入的凹槽,她之所以敢在自己的身體上塗抹觀音水,是因為那一截,早就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了。

  如果事情順利,這一截肋骨可以成為攻擊她的利器,即便事情不順利,自己同她合體時,也勢必會把這一截塗抹了觀音水的骨頭同時融入。

  也就是說,不管怎樣,她都一定會中觀音水的毒。

  司藤覺得好笑,卻又止不住心灰意冷,喉部的細藤纏匝暫時起了作用,卻仍然止不住血從藤縫處外溢,她抬眼去看白英,白英說:「怎麼了,想殺我嗎,你也不用費這個事了,妖力都被你抽走了,你以為還能撐多久?」

  倒也是,被抽走了妖力的白英,也撐不了多久,也許再過片刻,她又會變成西湖水底無聲無息的骨架,不過……

  果然。

  白英又開口了:「你既然要做自己,那你有骨氣一點,不要用我的骨頭,不要用我這一半。

  反正你的妖身也保不住了,你就老老實實打回你的藤形,也許再過個百八十年,你以半藤之身,再修成個妖怪也說不定呢。

  又或者……」

  她看向秦放,聲音詭異而又玩味:「又或者,你的血已經中毒了,皮肉也腐蝕了,但你的骨頭暫時還沒有被毒浸入,那裡就有一具身體,甚至還有剛剛轉移過去的妖力,趁著你妖力未絕,你還可以去穿上這件新衣服的。」

  「但是我的,你一分一毫都別想用,我不會留給你的。」

  白英嗬嗬地笑起來,她全身的骨架開始發出吱呀吱呀的散架聲,再然後,焦黑的骨架開始撲簌簌往下散落灰塵,又像是偏白的灰燼。

  半妖不會被殺死,除非被另一半殺死合體,或者是,她自己想死。

  這或許是白英覺得的最好的選擇,連一片骨碴都不留給她。

  她就這樣,嗬嗬冷笑著,在司藤的面前,坍塌成灰。

  司藤很久都沒再說話,直到顏福瑞忽然指著她尖叫了一聲:「司藤小姐!」

  她循向低頭去看,原本烏黑油亮的發梢處,已經蜷曲泛起了蒼色,中國古代有一句話,「發為血之餘」,她的血越流越多,妖力慢慢失去,變化先從頭髮開始,再過一些時候,她就維持不住她的人身了,姣妍光滑的皮膚會開始發黑髮干,整個人會像樹皮包裹著骨頭一樣難看,再再後來,這具人身會像白英死時那樣,轟然化作片片灰燼,風一吹就散了。

  倒也沒什麼可惜的,她本來,也不是人。

  顏福瑞結結巴巴問她:「那,埋到地里去,會好嗎?」

  「這次不行。」

  顏福瑞張了張嘴,話又咽回去了,臉上的表情像要哭一樣難看,司藤覺得好笑:「你難過什麼?

  我跟你很熟嗎,我對你又不好。」

  說完了,目光落到邊上的王乾坤身上,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步步走到床邊,低頭看著蒼鴻觀主,王乾坤從方才的驚懼中反應過來,再一次悲從中來,哽咽著抽泣了兩聲之後,聽到司藤吩咐顏福瑞:「給我火。」

  王乾坤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眼,他看到密集燃燒著的藤條裹住了蒼鴻觀主的屍體,火頭忽然很大,但周圍的床品布帳並沒有被殃及,王乾坤忽然反應過來,衝上去抓起枕頭扑打著火苗:「你要把我師父就這樣燒掉嗎?」

  「不然呢,這樣一具屍體,你們兩個人,怎麼處理?」

  王乾坤被她一句話噎的說不出話來,也是,師父的死狀這麼離奇恐怖,怎麼樣處理都很難瞞人耳目,搬弄顛簸似乎對死者不尊,這樣燒掉是最好了吧。

  他僵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扔掉手裡的枕頭跪下,撲通撲通拼命向著床邊嗑頭,聽到司藤說:「你回去要是不好交待,就說是我做的,反正你們道門都知道有我這個妖怪,也都知道蒼鴻觀主是被我逼來的。」

  末了,她停在秦放身邊,半跪下身子,伸手去拭他額頭,將觸而未觸到時,顏福瑞緊張地咳嗽了一聲。

  司藤抬頭看他:「怎麼,你怕我害了他?」

  顏福瑞尷尬地說不出話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那麼鬼使神差地咳嗽了一聲,也許確實是有些緊張吧,白英把話說的那麼明白,他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秦放的,畢竟……畢竟司藤小姐還是妖不是嗎?

  司藤的手在秦放額上停了好一會兒,然後站起身,向著門口走去,顏福瑞不知道她要幹什麼,眼睜睜看她擰開門,看著她走了出去,才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拔腿追了上去:「司藤小姐,哎,司藤小姐……」

  剛剛追到門口,一股大力湧來,像是之前白英撞開通往後院花園的門一樣,顏福瑞整個身子都飛了進來,黑暗中,他聽到司藤厲聲的一句:「不准跟來!」

  夜色融融,餘音裊裊,再出去看時,人早已經不見了。

  顏福瑞的一生跟普通人一樣,勞勞碌碌忙進忙出,談不上特別,唯一有些不尋常的,是經歷過一段聽來離奇實則也的確離奇的故事。

  那個離奇的故事,以他看守了很多天的天皇閣小廟突然爆炸拉開序幕,以他抱著一部鋥亮電鋸追趕武當山的小道士王乾坤為正式開始,以這個驚心動魄而又歸於沉寂的晚上安然落幕。

  從此之後,顏福瑞再也沒有見過司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