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①章—9

  第①章—9

  顏福瑞覺得,秦放一定是死了。

  從那麼高的,那麼高的樓上摔下來,他親眼看到秦放躺在那麼一大灘暗紅色的血泊里了,甚至嘴裡都一直往外漾著血沫,顏福瑞擠進圍觀的人堆里的時候,腦子裡一片雜音,噠噠噠像是打字機一直打字,他聽到有人說,這人說不定骨頭都摔碎了。

  怎麼會這樣呢,秦放怎麼會摔下來呢,顏福瑞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混亂中,有人去探秦放的呼吸,很快撥打急救電話,也有撥110的,還有人問了好多遍「誰認識這人」,不知道重複到第幾次時,顏福瑞才大夢初醒一樣反應過來,帶著哭音回答我我我。

  救護車來了,聲音一高一平的,像是在磨人的神經,顏福瑞無意間抬頭,看到司藤站在大樓的頂層,似乎是在搜尋什麼,身形一晃就不見了,跟著擔架上車的時候,忽然看見一樓樓道的角落裡怯生生地露出一個小女孩的腦袋,扎著羊角小辮,眼神像是被驚擾了的小鹿,撲閃撲閃的。

  小孩子怎麼能看這麼血腥的場面呢,顏福瑞隔著老遠揮手攆她,又豎起手去擋,好像這樣就能遮住她的視線似的,再然後,車後門就關上了。

  救護車的聲音又響起來,嗶……啵……嗶……啵,一高一平的,像是要把人的神經都殺斷了。

  所有人都覺得秦放會死,連醫生都說這種情況急救是沒意義的,但是同樣的,所有人都說不清楚,為什麼秦放一直有一口氣。

  真的是遊絲一樣的氣,卻又韌的有些可怕,一路都沒有斷絕。

  醫生過來催顏福瑞繳費的時候,知道他是「朋友」而不是「至親」,說話也就相對放開:「你也別嫌我說話難聽,這個時候,特護病房沒什麼意思,你這朋友,骨頭大面積粉碎,臟器也損壞嚴重,說句大白話,跟摔死的人幾乎也沒什麼兩樣了,但就是還有口氣,可能還有什麼未了的心事吧,要麼就是撐著要見什麼人……」

  顏福瑞沒帶錢,秦放錢包里現金不多,身上也沒找到手機,也許是摔下來的時候掉在哪了——好在錢包里有名片,打到他公司之後,那頭一陣驚慌失措,最後是財務的人帶錢來了,怕不是把顏福瑞當成什麼重要人物,還跟他商量問要不要聯繫在國外的單總,末了唏噓感慨地說公司今年流年不利,兩位老闆先後出事,也不知是得罪哪方土地,得好好拜一拜才是。

  終於能喘口氣,已經是半夜了,特護病房24小時都有護士在,顏福瑞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頭的座椅上盯著牆壁發呆,就這麼大病初癒般虛脫地呆愣著,直到突然之間,聽到了手機的震響。

  顏福瑞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偏頭往右看,座椅是一排三格的,手機就在最右邊的座椅上震動。

  誰的手機?

  看起來像是秦放的,不過現在太多人用這個款了,實在也不敢確定。

  顏福瑞茫然的四下去看,剛剛還偶爾有人走動的,現在的走廊里卻靜悄悄的,兩邊盡頭處的燈也關了,幽幽暗暗像是看不到邊的黑洞。

  顏福瑞心頭有些發瘮,盯了那個手機一會之後,謹慎地沒有挪手去拿,手機過了一會之後停了,但是幾秒鐘之後,又執拗地響了。

  顏福瑞只好拿過來,手機湊到耳邊時,他腹稿都想好了,他就說你好,這可能是你朋友不小心落下的手機,我待會會交到醫生值班室去……

  接通了,顏福瑞清了清嗓子,依照著之前想好的:「你好,這可能是你朋友不小心……」

  他忽然哆嗦了一下,不說話了,壓抑的感覺排山倒海——那頭有人在笑,明明是小女孩稚嫩的笑聲,卻又陰騭風塵地叫人渾身寒毛直豎。

  顏福瑞覺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才聽到她開口:「你去跟司藤講……」

  去跟司藤講?

  難道她是……白英?

  可是,為什麼聽起來,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聲音?

  顏福瑞的後背涼颼颼的,攥著手機的手心開始微微出汗。

  白英講的很慢,聽起來很平靜:「今天的事,只是一個教訓。

  我做了那麼多,她說不合體就不合體,沒有這種好事的。」

  教訓?

  把秦放從那麼高的地方扔下來,只是為了給司藤一記耳光,一個教訓?

  想到秦放現在僵直的慘相,顏福瑞覺得渾身的血直往腦子上涌:「你知不知道,秦放他是……」

  電話掛斷了。

  顏福瑞後面的話沒能說出來,他攥著電話僵在當地,身子一忽兒冷一忽兒熱的,白英知道秦放是她的後代嗎?

  如果她知道,會做何反應?

  身後傳來高跟鞋的足音,蹬,蹬,蹬,在寂靜的走廊里居然有了回音了。

  顏福瑞轉過頭,看到司藤的剎那,他幾乎有想哭的衝動,喉嚨里滾著好多話:

  ——司藤小姐,你去哪了?

  你知不知道,秦放馬上就要死了。

  ——司藤小姐,秦放是被白英從樓頂上扔下來的,就是那個白英!

  ——司藤小姐,白英剛剛打電話來了,她說這只是她給你的一個教訓……

  司藤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秦放怎麼樣了?」

  司藤自始至終都沒有進病房,她透過探視窗看秦放,靜靜聽著顏福瑞轉述的白英的來電,末了居然沒有任何對白英的回應或者切齒,只是淡淡說了句:「只要我不死,秦放就不會死的。」

  這話在顏福瑞聽來,簡直是要狂喜了:「司藤小姐,你的意思是,秦放會……活過來?」

  司藤搖頭:「只是有口氣,不會死。

  可是,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就這麼躺著,只會吸氣,呼氣,又有什麼意思?」

  顏福瑞聽懂了,他呆呆地看司藤,只覺得有一股涼意沿著小腿慢慢地往上走,走到心口附近時,整個人都止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去樓下坐一坐,顏福瑞,給我找根煙。」

  顏福瑞是不抽菸的,他關照了病房裡的護士之後,跑到醫院附近的商店買了煙和打火機,又在醫院後頭的花壇邊找到了司藤,時值半夜,這頭的燈都已經關了,放眼看去,影影憧憧地幽暗,顏福瑞咔噠一聲幫司藤點菸的時候,眼前晃出一小片微弱的光明,但是瞬間就暗下去,只能看到菸頭猩紅的一點。

  司藤示意顏福瑞:「坐啊。」

  顏福瑞不坐,就那樣站在司藤身邊:「司藤小姐,秦放會永遠這樣嗎?」

  司藤沒有說話,她緩緩吐出一口煙氣,顏福瑞愣愣看著她,直到忽然發現,她鬢角的頭髮,驀地泛起火光。

  顏福瑞失聲叫了句:「司藤小姐,你著火了!」

  他手忙腳亂,又不敢上去四下扑打,司藤鬢角的頭髮一根接著一根,忽而泛起小小的火苗,忽而又迅速泛著暗紅色的燒透光澤黯下去,甚至有頭髮燒過的焦灰落在她的睫毛上。

  「顏福瑞,你覺得,我比白英,差在哪裡?」

  差?

  顏福瑞承認,很多時候,他是覺得白英要比司藤厲害,但是「厲害」就是好嗎?

  他囁嚅著說了句:「司藤小姐,當時你們分體,真的是因為你想做妖而白英想做人嗎?

  我怎麼覺得,她才更像妖怪呢……」

  司藤輕輕笑起來。

  「在你們人的故事裡,妖是害人的,狼是吃人的,小貓小狗就是可愛的,力量強於你們的都是威脅,力量弱於你們的就冠以溫順易馴,白英害了人,你就覺得她像妖怪,她害的人,可遠沒有人害的人多,自古以來,妖害的人,也遠沒有人害的人多。」

  怎麼還為妖怪辯護了呢?

  顏福瑞張口結舌。

  「妖能依山林丘澤而活,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去害人?

  生而為藤,你以為我喜歡化作人形,把自己塞進這些奇奇怪怪的衣服鞋子裡?

  我長在西南密林,抬首是天,低頭是地,風霜雨露,日月精華,想開花就開花,想不開花就不開花,想愛誰就去愛,不愛我我就走,若不是丘山多事,誰想一頭扎進人間道,活也活不成,愛也愛不到?」

  說完了看顏福瑞:「你不懂。」

  顏福瑞確實不大懂,只是指她的頭髮:「司藤小姐,這樣一直燒,沒關係嗎?」

  司藤答非所問:「白英從前,不會這樣的。

  我今天想了很久,白英在人間,比我多待了九年,這九年時間,她要應付多少人,承受多少事,才會變成現在這樣真正的妖魔鬼怪?

  她心思縝密到找到了宿體都不放心,都要放一個幌子去掩護真正的自己——我比白英差在哪裡?

  差在這九年她去忍去謀劃的時候,我卻在地下安然躺著。」

  「我之前覺得,既然分體了,我是我她是她,彼此沒有關係。

  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源出一體,任何時候,白英都跟我有關,就好像她造了孽,我也要親手來收拾。」

  說完了,伸手狠狠掐滅菸頭,顏福瑞聽的似懂非懂,卻並不太在意,他只關心一個問題:「司藤小姐,秦放還有救嗎?」

  司藤笑起來:「你知道秦放最初為什麼跟著我嗎?」

  「為什麼?」

  「因為我告訴他,我可以讓他重新成為人,我說的這個人字,可不是現在這樣只會呼吸的一具屍體。」

  她轉身離開,順手將手裡的菸頭高高彈起,顏福瑞的視線隨著那個一頭焦黑的菸頭一直落到地上,忽然抬起頭,看著司藤的背影問了句:「司藤小姐,那你要怎麼做呢?」

  「殺了白英。」

  殺了……白英?

  顏福瑞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他又想起先前和白英的通話:白英給人的感覺,怎麼像是個……小女孩呢?

  丁婆子盯著街角那個小女孩有一段路了。

  她確信這個女孩子沒大人跟著,白襪子、小皮鞋、花裙子、羊角辮,長的白白淨淨,漂亮討喜,年紀也不算大,應該好脫手,能賣個不錯的價錢。

  不過,這小女孩在前一道街邊時,進了公共電話亭,拼命踮起腳尖在裡頭打了個電話,這個電話沒準是打給家裡的大人的,看來,得儘早下手,要是有大人來接的話,就麻煩了。

  丁婆子不緊不慢地綴在她後頭,儘量低著頭,把領子拉了又拉,之前同行給過她提醒:大的街道上有林林總總的攝像頭,拍到了臉會很麻煩的。

  天公作美,半天上開始掉雨星子了,漸漸地變成了密簇簇的雨線,那個小女孩雙手抱著腦袋往旁邊的巷子裡跑,丁婆子心中暗喜,她總在這一帶活動,知道那是條死巷子,盡頭處是個垃圾堆,臭氣熏天的,連流浪漢都不願在那待。

  她緊走兩步,跟了進去。

  ……

  約莫一刻鐘之後,丁婆子又出來了,她臉上帶著詭異的笑,邁出巷子口時,不舒服似的扭了扭腦袋,頓了頓伸手穩住自己的頭,用力往後那麼一扳。

  咔噠一聲。

  很好,骨頭對正了,這樣就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