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⑧章—6

  第⑧章—6

  秦放先是怔愣,旋即反應過來,下意識就攔她:「司藤,你不行……」

  司藤聽到「不行」這兩個字的反應,可比大多數男人都來的強烈,看向秦放的目光幾乎是帶了冷笑了:「不行?

  有什麼是我不行的?」

  秦放無奈,看了單志剛一眼之後壓低了聲音:「你跟沈銀燈還沒有完全相合,只要動了妖力就會有反應,沈銀燈的窺探之術,你從來沒有用過,還是……謹慎些吧。」

  司藤猶豫了一下,老實說,這所謂的副作用的確不大好受,但是就因為這個打退堂鼓也未免太小題大做,她提醒秦放:「想清楚了,我是無所謂的,大不了難受一陣子,你就不一樣了,你心裡這個結,可是一輩子的事。」

  秦放的心緊收了一下,恍惚中覺得眼前有個天平在晃晃蕩盪,碼盤上一邊是一陣子,一邊是一輩子。

  一輩子,一陣子。

  一輩子。

  攔在司藤面前的手,終於慢慢垂了下去。

  司藤笑眯眯地繞過了秦放,一陣子一輩子的對比固然是個理由,但是還有一個原因她沒提:當年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她也實在是好奇的很的,再怎麼坐實單志剛的罪,那都只是懷疑,真相,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妖怪的好奇心,並不比人少多少,普天之下,也只有佛才真的做得到哈哈一笑置之不理,不惹一物不染塵埃吧。

  單志剛是真嚇住了,抖抖縮縮往床頭縮,想離開又礙於還在輸液:人有時候,真會鑽了牛角尖,這種時刻,反而被一拔即掉的輸液管給將在死局裡了。

  「你你……你,你想幹什麼?」

  司藤的笑真是溫柔到要把人融在蜜糖里:「別怕啊,也就是加深一下對你的了解。」

  她的手豎起來,五指微微內屈,單志剛說不出那一剎那的感覺:似乎那裡,是個躲不開也避不了的吸盤,他一頭就栽了過去,腦子裡轟轟轟轟,像是山崩地裂天地重組。

  司藤的臉色沒有任何的起伏變化,只是向著秦放豎起另一隻手,沒有片言隻語的交代,秦放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一顆心跳的厲害,右手張開了又攥緊,最終還是與她掌心相對著,緊貼過去。

  掌心相觸的那一刻,秦放忽然有些後悔,想著,或許真相,並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樣,又或者真相,會帶出一些他不想接受的東西。

  他問司藤:「是不是我們只能看到單志剛當時看到的?」

  「不止,只要是在那個時空里的,我們都能看到。」

  鴻蒙初辟一般安靜,完全沒有聲音的世界,鋪天蓋地,垂上直下,都像是空空一張白紙。

  慢慢的顏色暈染,天地分界,遠近分層,有了房屋邊沿,綠樹輪廓,柵欄、泳池,甚至背景音的嬉笑打鬧。

  秦放的呼吸急促起來,這是七年多前,單志剛家的別墅。

  聽說每一場記憶都是一層布景,經歷的歲月和場景多了,布景就會一層一層摞起,遮蓋,落灰,重疊,但永遠都在,所以人會選擇性遺忘,但永遠都不可能真的忘記。

  他看見陳宛坐在游泳池邊掉眼淚,抽抽嗒嗒,好不傷心,年輕的女孩子,受了男朋友一句重話就覺得愛情有了裂縫,全天下都是居心叵測的敵人。

  單志剛從屋裡出來了,低著頭邊走邊接電話,當時是這樣嗎?

  哦,對了,是有這齣,秦放慢慢想起來,大伙兒鬧到一半的時候單志剛的老爸打電話過來,單志剛是偷拿他爸的別墅鑰匙待客的,怕不是以為東窗事發,接到電話時臉色都變了,百般作揖示意他們別出聲。

  大家一開始還挺配合,後來對單志剛在他爸面前的狗腿作派嘆為觀止,一個個做鬼臉學動作揶揄他,單志剛受不了,跑外頭打電話去了,他們這群損友還打了勝仗一樣擊掌,吆五喝六地嚷嚷:「來來來,繼續打牌。」

  還有人出餿主意:「音響打開,大傢伙嗨起來,幫助志剛被老頭子趕出去,青春就是要綻放不一樣的真我光彩!」

  所有人怪笑,真有人過去擰開了音響,咚咚咚咚的重金屬音樂,樓上樓下都像是要地震。

  所以,事情就出在這段時間?

  單志剛捂著手機避在游泳池邊的樹下打電話,終於搞定太上皇,吹著口哨準備回去,沒走幾步就撞見了陳宛。

  他似乎有些心虛,繞開陳宛想走,陳宛在身後恨恨來了句:「不要臉!」

  這句話把單志剛的火給撩起來了,他停下腳步:「我怎麼就不要臉了我?」

  「也不知道是誰,明知道我跟秦放在一起,還給我寫情書,在裡頭寫那種不要臉的話!」

  音響咚咚咚的好吵,單志剛氣的幾乎是喊的了:「我跟你解釋過了,那封信是之前寫的,塞在你馬哲的書里,你那課都逃了多久了?

  知道秦放對你有意思之後,我就沒惦記過你,我們院比你漂亮的多了去了,你真以為你天仙啊。」

  「那在他面前說我壞話又怎麼解釋?

  別以為我沒聽見,你們攛掇他,讓他對我不好,破壞我們感情。」

  單志剛更氣了:「媽蛋的開玩笑知不知道,你丫小說看多了被害妄想症啊,你們感情值幾個錢啊,花錢請我去破壞我都不去!」

  他推開陳宛就走,使的力大了些,陳宛一個踉蹌摔在水池子邊上,單志剛怒氣沖沖,邊走邊罵:「神經病。」

  陳宛摔的好疼,起身時沒站住,興許是酒勁上來,興許是腿上乏力,忽然腳下一滑,前腳掌在池子邊滑出一道淺痕,整個人失去重心,翻進了水池子裡。

  就是那道淺的幾乎看不出的痕跡,成為了陳宛酒後「失足落水」的重要佐證。

  水花在罵罵咧咧的單志剛身後翻起,他回頭看了一眼,罵了句「活該」,繼續往屋子邊走,走到樓下時,還對著窗口吼了句:「丫都是不是人?

  是不是想我被我爸削死!開這麼大聲!」

  說完了,臉色有些不對,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僵硬地回頭去看。

  水面上翻起了一連串的泡泡,還有一隻徒勞地伸出來,但是很快又沉下去的……手。

  單志剛的臉色瞬間煞白,他往水池邊上跑,驀地又張惶止步,慌亂地看向房子的方向,腿一直打顫,不住地咽唾沫,再然後,忽然向後退縮……

  秦放急的五臟六腑都像是有火在燒,他覺得自己是發狂一樣沖了上去,想狠推單志剛一把:你救人啊,快救人啊,這個時候,陳宛說不定還有救啊……

  但是場景突然間就變了。

  秦放看見自己,跪在游泳池邊拼命的磕頭,額頭磕破了,嗓子也哭啞了,單志剛和幾個朋友似乎是想把他拉起來,拉著拉著,忽然瑟縮地避開,秦放一抬頭,猛地就挨了陳宛父親一個重重的耳光,那個鬢角似乎一夜之間斑白的中年男人對著他拳打腳踢,嘶啞著嗓子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他……

  天旋地轉,紛紛擾擾,一明一暗間,忽然就安靜下來。

  方圓不大的斗室,背牆上供著元始天尊,兩枚香頭,裊裊青煙,一個著舊式馬褂的老頭舉著陳宛的照片搖頭嘆氣,對面的單志剛面如菜色,眼圈青黑,像是已然呆傻,單志剛的母親抹著眼淚一直把銀行里取的沓子錢往老頭身邊推,說:「孩子每天晚上都做噩夢,盜汗,吃不下東西……先生想想辦法,我問過孩子,絕不是他殺的人,也就是一時糊塗見死不救,而且當時也未必能救起來……」

  老頭把照片往桌面上一擱,食指中指摁住了照片上陳宛的臉:「這樣吧,我結個鏈陣,把人鎖在裡頭,走不出這囫圇之地,再請關老爺看守,也就不會再驚擾到人了。

  不過我不敢打包票,這是心病,心病還需心來醫……最後吩咐一句,老天終究有報應,如果這中間有別人替你受過或者當了替罪羊,一定要想方設法彌補……」

  剩下的,或許在單志剛的記憶中不是那麼重要了,漸漸的什麼都聽不清了,背景慢慢隱去,最後消失的,是那個人不斷開開合合的嘴。

  原來,這就是真相嗎?

  跟想像的並不一樣,想像中,很多陰謀、詭詐、複雜人心、見不得人的秘密,加上自己怒氣的發酵,吹出一個膨脹的肥皂泡,與這些相比,真相顯得簡單、晦暗而又粗糙,但是不管你喜不喜歡,接不接受,這就是真相了,冷冰冰橫亘在這裡,袒露著讓你來看。

  原來,有些時候,錯誤的釀成,只是緣於不經意、慌亂、失措,還有那一瞬間鬼使神差的念頭。

  秦放近乎木然地看著眼前的單志剛,問他:「為什麼當時,你不救她?」

  單志剛嘴唇翕動著,再開口時,忽然帶了哭音:「我不知道,秦放,我也不知道。

  她落水的時候,我真的以為她會游泳,後來……後來我又害怕,我腦子裡一團亂,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跑了……之後我就後悔了,但是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再後來,你被她爸爸打,你很長時間沒去學校,我覺得對不起你,我很對不起你,我想方設法彌補……」

  原來是想方設法彌補,對,之前跟單志剛是玩得來的好哥們,但沒那麼鐵,陳宛出事之後,傳聞很多,自己也一度消沉,很多朋友就此疏遠,但是單志剛格外照應他,經常開解他,畢業之後,他有創業的想法,隨口一提,單志剛無比熱絡,拍著胸脯說,錢不是問題,秦放,咱們放手去做,有錢大家分!

  甚至對他的個人問題都格外上心,幾次要給他介紹女朋友,那次在酒吧遇到安蔓,秦放自己是漫不經心,帶頭起鬨的反而是單志剛:「願賭服輸啊秦放,別忘了,約會至少兩次,至少!」

  所以,這都是他所謂的彌補?

  司藤在身後叫他:「秦放。」

  秦放聽見了,但沒有在意,他盯著單志剛,奇怪的,沒有憎恨,甚至沒有被欺騙的憤懣,他說:「志剛,你不覺得你從一開始就錯了嗎?」

  單志剛木然地喃喃:「是的,我一早後悔了,當時,我應該救她的……」

  秦放搖頭:「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資格去代替陳宛原諒。

  你覺得對不起她,卻鎖了她七年,不去補償她真正的親人,轉而拼命來彌補我,不是很荒唐嗎?」

  又說:「不是我的東西,尤其還是陳宛的命換的,我接的燙手。

  以後公司,你自己多費心吧。」

  還想再說什麼,司藤第二次說話了:「秦放,我不行了。」

  秦放心頭一緊,趕緊回頭,司藤站在原地,臉色倒還如常,身子已經開始搖搖晃晃,說:「我現在,真的有點不行了。」

  她扶住病床的一角,慢慢矮下身子,這確實也是她的風格,即便支撐不住,也絕無可能直挺挺硬生生摔倒,不過由她嘴裡說出「真的不行」,事態恐怕已經十分嚴重,秦放急忙趨身過去扶她,聽到她說:「馬上回去,秦放,馬上送我回去。」

  她臉色不好,嘴唇開始發黯,指尖微微痙攣,身體有些癱軟,卻還強撐著意識不滅,情況出的突然,秦放顧不上單志剛,俯身抱起司藤,衝出門外時,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司藤好輕。

  以前沒有注意過這一點,認識以來,他和司藤一直保持著身體距離,最多不過路難走時扶她一把,並未覺得異樣……她是真的好輕,她的體重,應該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吧……

  把她扶進車后座平躺時,秦放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其它,總覺得連呼吸都沒了,秦放緊張地心都要跳停了,她卻忽然微微蹙了一下眉頭,問了句:「就這樣算了?」

  秦放沒反應過來:「什麼算了?」

  「單志剛啊。」

  單志剛?

  對了,單志剛,自己從醫院樓上跑下來,到打開車門,前後不過幾分鐘的當兒,但是再想起單志剛,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秦放說:「不是的,我準備打他一拳的。

  台詞都想好了……」

  他沒處理過這種場合,但是電影電視裡看過很多,當時,他想著要走上去,狠狠地沖單志剛的下巴打上一拳,然後說:「這一拳,是我替陳宛還給你的。」

  司藤笑起來,她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輕聲說了句:「那不打了啊?」

  秦放下意識答了句:「你出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