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②章—5
顏福瑞不敢說自己已經得到了沈銀燈她們的全盤信任,但至少,不會像之前那樣總被生硬地排斥在秘密之外了。
原因在於,他執拗地把瓦房的死歸咎於司藤,每天都要或咬牙切齒或嗚嗚咽咽地重複:
——「司藤那個妖怪,害死了我們瓦房。」
——「瓦房這么小,死的好慘啊。」
——「各位道長,你們不是降妖除魔的嗎,你們想想辦法,把她給殺了啊。」
——「哪怕要我賠上一條命呢……」
每個人都會勸他,連沈銀燈都虛真虛假地同他說你想多了,說不定不是妖怪,只是人販子拐賣呢,就算真的是妖怪,也不一定是司藤啊。
這個時候,顏福瑞通常就會漲紅了臉圓瞪了眼,聲嘶力竭地大叫說你們這些人眼睛都瞎了嗎,明明就是她!
不知道是心理原因還是真的看見了,每次這麼說的時候,他覺得沈銀燈的臉上,都會掠過不易察覺的一抹得色。
這樣反覆了沒幾次之後,有一天,沈銀燈跟他說:「顏道長跟我們一起去黑背山吧,時間太緊,需要人手。」
現在,算是為司藤辦事,對她言聽計從嗎?
不不不,顏福瑞不這麼覺得,兩個都是妖怪,談不上站在哪一邊,他只是為了自己,為了瓦房,做了一個最好的選擇。
就像那天司藤對他說的:「這世上,現在也只有我,能對付得了沈銀燈了,所以你不要覺得你是在幫我,你只是借用我的力量去為瓦房報仇,而我,也想藉由你,讓事情更加順暢,大家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接到秦放的電話,顏福瑞一刻都沒耽誤,披著雨披摸黑出門,深一腳淺一腳出山寨,直到離的寨門遠了,才敢擰亮手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手電光那麼一晃,晃到車頭沒開的車燈,才知道車是停在這了,地上的水漫到腳脖子,他趟著水過去,到近前時也不上車,扒著車窗,雨滴子砸在水亮的黑色雨披帽檐上,噼啪噼啪的。
——「到時候,沈銀燈她們會跟司藤小姐說,可能發現了赤傘的巢穴了。」
——「那個洞在黑背山上,路不好走,根本不會有人去。
洞很大,像幾進的房子,曲曲繞繞的,裡頭有很多動物屍骨,最裡頭是個很大的洞,很多石筍石鐘乳,還有一個漚的爛臭的小水潭子。」
——「各位道長的法器都不進洞,在外洞的各個方向選擇好了方位排列,我聽蒼鴻道長提過一次,說是一定要定好時辰,正午的時候,司藤小姐進洞之後法器同啟,藉助正午最盛的陽氣施困,但這陣仗的威力持續最多三刻鐘,所以沈銀燈要對付你,必須在三刻鐘內完事。」
——「沈銀燈在最裡頭的洞穴里是做了機關的,但是機關到底是什麼我看不出,我進洞的時候,已經完成一大部分了,寨子裡的工匠做的都是零碎部件,到底最後組裝完成是個什麼東西,誰都不知道。
道門的人也問過,沈銀燈只說是她們麻姑洞傳下來的,一定可以對付司藤小姐。」
說完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司藤:「我大概標了一下那個洞的位置和主要的方向,如果有必要,司藤小姐可以去看一下。
我就不一起去了,我要在沒人察覺之前趕回去,免得惹人懷疑。」
司藤問了句:「沈銀燈晚上,不會去黑背山的嗎?」
顏福瑞遲疑了一下:「應該……不會的。」
道門一行,就住在沈銀燈家隔壁的旅館,沈銀燈和央波的臥房窗戶正對著顏福瑞的房間,他曾經連續觀察過兩個晚上,夫妻倆的作息時間都很規律,晚上十點多關燈,一直到天明。
秦放把車子繞到黑背山的另一面,這邊的山勢更陡,黑魆魆怪石嶙峋的輪廓平地而上,秦放頭痛地看了一眼司藤的高跟鞋:「這樣你可怎麼爬啊,不是要我拖著扶著才能上去吧。」
司藤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的蹬掉鞋子:「要比嗎?」
秦放頓時心生警惕:「不比!」
事實證明,不比是個明智的選擇,司藤的善攀援,甚至並不因為她的妖力殘存,完全出於藤條的本性,她可以抓住普通人手臂長度根本觸碰不到的枝幹助攀,輕微借力就連上好幾個身位,秦放緊趕慢趕,還是落後好多,司藤幾次停下來等他,最後一次停的時候,問:「要我拖你或者扶你嗎?」
真是……
秦放昂著一股勁,抬頭狠狠回了句:「不用,我能行……」
話還沒說完,腳下濘泥一阻,仰頭摔了下去,泥漿里滾下好長一段,好不容易爬起來,司藤還在高處,說:「既然這樣,我就不拉你了。」
秦放眼睜睜看她繼續前行,又看自己一身泥一身水的模樣,腸子都悔青了,想著:就讓她拉自己一下又怎麼了,男人當然不好向女人示弱,但她是個妖怪啊,他就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修得十八般武藝,到她面前也是一招ko,何必死要面子呢。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吭哧吭哧往上爬,死要面子活受罪,前輩們真是一點都沒騙他。
好不容易爬到頂上,卻傻了眼。
起初,研究完顏福瑞畫的圖之後,他們自作聰明從另一面上山,就是希望不要在沈銀燈她們慣常走得路上留下可察的痕跡,沒想到犯了一個大錯誤。
這條路雖然也通往山頂,但是不通往那個洞,這邊的山頂和那個洞之間,隔了十來米寬深不見底的……懸崖。
秦放泄氣地一屁股坐到山石上:「我跳不過去。」
司藤豎起手指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再然後走到一棵樹下,雙手環住樹身,額頭抵住樹幹,口唇翕動,喃喃說著什麼。
秦放看著看著,忽然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不止那棵樹,周圍的樹,還有藤蔓,都在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向著一個方向彎斜、抽長、延伸,幾分鐘的功夫,那十米懸崖之上,搭出了一座不到半米寬、由藤蔓和枝條雜錯編織成的小橋,雨稍微大一些,小橋就四下晃動。
司藤回過頭向秦放招手。
秦放傻眼了,結結巴巴說了句:「那個……司藤,這個不好開玩笑的……」
這一陣子,央波在做一塊八仙過海的銀版,匾額大小,每個人物都是立體透雕,過幾個月,會有一個自治州的苗銀工藝品大賽,聽說前三名的作品還會送到北京展示,他是挺想琢磨出點用心的好作品的,臨睡的時候,還在問沈銀燈:「何仙姑的飄帶,如果做出誇張的細長效果會不會更好,那樣會顯得腰身更纖細些,形象上會更漂亮。」
等了半天不見沈銀燈回答,他翻了個身,撐起手臂看沈銀燈:「剛熄燈就睡著了嗎?」
沈銀燈沒有睡,點漆一樣的眸子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央波和她對視了一會,問她:「你為什麼要騙那些道長說你懷孕了?」
沈銀燈愣了一下,旋即想到應該是在黑背山幫忙的工匠告訴央波的:「你知道了?」
又問:「你說什麼了嗎?」
央波搖搖頭:「我對他說,阿銀這麼說,肯定是有原因的,就當作不知道,不要對外講了吧。」
沈銀燈心裡一暖,她欠起身子,手臂環住央波的脖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央波一時情動,身子都熱起來了:「阿銀,我們也該要個孩子了,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
阿媽說,金阿尼寨有個巫醫很靈驗的,我們可以……」
話還沒完,他已經察覺到沈銀燈的情緒瞬間冷了下來,連帶著身體都硬邦邦的好像木頭一樣,她說:「太累了,休息吧。」
央波還想堅持,沈銀燈定定看向他的眼睛,聲音忽然說不出的柔和:「太累了,休息吧。」
濃重的困意漸漸襲來,眼皮沉的像是掀也掀不開,央波腦袋一歪,跌趴在沈銀燈身上,沈銀燈的眼睛裡有一瞬間詭異的紅光迸射,再然後,嫌惡地推開央波的身體,翻身坐了起來。
如果不是百年前被麻姑洞的掌門人傷的太重,至今也沒有完全痊癒,誰要畏首畏尾地藏在道門,為了掩飾真相同莫名奇妙的男人卿卿我我?
人類中的雄性被衝動驅使的欲望太多,親密的歡好已經讓她極為反感,又得寸進尺要生什麼孩子:妖是不能跟人生孩子的,除非為情犧牲,盡棄妖力化歸肉胎——這種蠢到極致的事,有誰會做?
白素貞嗎?
還不是生子之後永鎮雷峰塔,再無出頭之日。
不對不對,她想起什麼,心裡一個咯噔。
聽蒼鴻觀主所說,司藤是生過孩子的,非但如此,她還曾經被鎮殺過。
她是如何做到化歸肉胎之後重新為妖,而且死而復生的呢?
她是不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術?
不行,機關的設置要改,不能一上來就殺了她,得從她的嘴裡問出這個法門來。
沈銀燈翻身下床。
顏福瑞剛剛走進寨門,無意間抬頭,覺得高處有什麼東西一晃,他警覺的很,迅速趴到牆根處的石板下,把黑色雨披罩了全身,乍一看,真像一塊不規則形狀的石頭。
雨沒有變小的意思,他屏住呼吸,把兜帽輕輕掀開一條縫。
是沈銀燈,真的是沈銀燈,她走的好快,像是電影裡的幻影特技,明明前一秒還在高處,眼一花,下一秒已到了眼前,再一晃神,只剩下了寨門處的背影。
儘管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真的見到,還是一口氣堵在胸口半天上不上也下不下:沈銀燈真的是妖怪,真的是赤傘!
而這妖怪,似乎也沒有人類故事或者傳說里編排的那樣無所不能,她要去什麼地方,還是要靠走的,只是這速度,快多了罷了。
深更半夜,大雨瓢潑,她是要去哪呢?
顏福瑞忽然想到什麼,臉色一變,趕緊掏出手機給秦放撥電話。
通了,但是沒人接,顏福瑞也是心急如焚,一次次摁了之後又重新撥號,心裡默念著:你倒是接電話啊……
秦放笑的比哭還難看,說:「司藤,你不要開玩笑。」
真的是在開國際玩笑,這是橋嗎,連左右護欄都沒有,風雨中晃晃悠悠像是走鋼絲,而且如果編織的嚴絲合縫也就算了,湊近一看,枝條和枝條之間的孔縫有碗口大,這萬一他下腳的方向偏一偏,一條腿直接漏下去了有沒有?
司藤催他:「走啊。」
秦放結結巴巴:「我……我真不行,恐高……」
司藤看了他一會,頓了頓臉上露出譏誚的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不知道你能派上什麼用場。」
說完了逕自走上懸橋,她是真的如履平地,都不用雙臂展開保持平衡,走台一樣穩穩過去,秦放讓她先前那句話激的臉上火辣辣的,狠狠心走到橋頭,深吸一口氣之後,心驚肉跳的正想邁出第一步,忽然一陣雨水兜頭澆面橫打過來,那些先前搭橋的枝條藤蔓,已經折彈回來恢復原樣。
司藤連看都沒看他,一矮身進了洞。
一瞬間,整顆心像是被雨澆透了一樣涼,秦放愣愣站了一會,也不去找遮風擋雨的地方,退回到山石處倚壁坐下,心裡想著:你自己是妖怪,那麼能耐,普通人當然做不到跟你一樣,我恐高就是恐高,與生俱來,就像有人天生怕水一樣,沒有什麼好自卑自賤的。
雖然這麼安慰自己,可是想到她之前看廢物一樣看他的眼神,心裡還是說不出的失落:雖然一直以來,都不怎麼被她瞧得起,但相處的日子久了,總還是希望力所能及幫到她的,只是一件小事,她就甩過一句「真不知道你能派上什麼用場」,真是讓人心寒……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反應過來,才發覺身上的手機一直在震動。
看來電顯是顏福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雷雨天氣信號不好,接通之後,一直是滋滋滋的干擾音,有時候突然一下子信號格又全無,秦放心裡著急,往下走了一段試方位,徒勞地想找到一個信號好些的地方:「餵……餵……聽見嗎……」
他突然不說話了,迅速退到樹後,目光死死盯住對面山腰處,一股子毛骨悚然的感覺瞬間蔓延全身。
那個快速往上移動的白色身影,是……沈銀燈?
!
只是片刻怔愣,沈銀燈已經到了崖前山洞,陡然定住的飄忽身影如同鬼魅,在山洞前略停了停,突然抖動全身,貓狗一樣甩落渾身的水,側身就要進洞。
「沈小姐!」
沈銀燈身子一僵,頓了一頓,像是影視劇里的慢動作,緩緩回過頭來。
雨好像突然大起來,密密打在山石樹梢還有頭頂,在耳膜處激起極其不真實的緊密回聲。
秦放硬著頭皮,迎受沈銀燈錐子一樣的目光。
剛才那一聲是自己喊的嗎?
好像是,念頭都沒經過大腦,血衝上頂,就這麼大聲喊出來了。
沈銀燈看了他很久,終於開口了。
「秦放,你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