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二章 大喜之日

  對先祖為人,梁辛只有欽佩拜服的份,打從心底深處也無比仰慕。(手打小說)

  但是自始至終,梁辛對先祖的『搬山』,都有著自己的想法,起初還一直模糊著,只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妥,直到他從仙界歸來後,這份想法才算真正清晰了起來。

  魯執『搬山』,無論他在中土如何小心行事,如何不願傷害人間,但歸根結底他是為了仙界中人,才回到故鄉搬山。

  仙界天殘地缺、寂寥無聲,卻是真正的完美世界,人人內心平靜,他們目光里的每一個『同類』,都是自己的親人,所有人都默默付出,卻從不以為自己在付出,如果不被打擾,他們根本不需要『力量』這兩個字……無爭天地,要力量何用。

  梁一二『搬山』,是為了還中土一個清靜,可是中土不是仙界,此間凡人不是仙界眾生。

  也許是天道使然,在中土世界,每個人從出生開始,就有一個巨大的『爭』字壓在了頭頂。先祖的搬山,是要徹底把修真道za個稀爛……可之後呢,殺盡天下修士,燒掉所有典籍,甚至所有人都相信『仙界還不如中土』,又會怎樣,就沒人去修煉了麼?

  照樣還會有人去修行,因為此間凡人要『爭』,修行能得大力,而力之所在,榮華富貴;力之所在,萬人俯首……說穿了,修煉事,在本質上與鑄刀養馬擁兵自重也沒太多的區別。

  當飛仙夢在時,斷滅凡情,修天望道,以求一朝渡劫而去,從此永生逍遙;當飛仙不成,還能退而求其次吧……像南陽那樣,強行給弟子『斷滅凡情』固然可恨,可天下也不全是有情有義之人,薄情郎、不孝子、狠心爹娘數不勝數,有的是人不用強迫,就已經斷滅凡情了。

  中土世界,以爭為本,放眼望去,人人都是山!

  要真正去搬中土的山?除非殺光天下。

  至少,梁辛現在想來,在中土世界中,不可能『絕對的搬山』,最完美的結局也僅僅是:約束、制衡。可是約束修士、讓他們不敢越界、不敢恣意妄為、不敢不拿凡人性命當回事的制裁之力又在哪裡,梁辛想不好。

  梁一二的搬山,很有些不管不顧、只求摧毀修真道的味道。由此梁辛不明白,『在中土,殺光修士和搬山是兩回事』這個並不算太難理解的道理,為什麼先祖會不聞不問……或許是自己想得不對?

  見梁辛低頭沉思,臉se一時一變久久不語,大司巫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冷冷地哼了一聲。

  梁辛也一驚而醒,自嘲地笑了笑,對大司巫歉意道:「一時走神,還請前輩恕罪……不過,晚輩不明白,大司巫為何突然提到我家先祖?」

  大司巫忽然露出了個古怪的笑容,搖了搖頭:「沒事,隨便問問。」

  梁辛也不敢再追問,就此岔開話題,指了指不遠處的天地歲:「拓穆他老人家還好吧?我聽青墨說,他的封印很不容易開解,大司巫多費心了。」

  大司巫的笑容卻更加古怪了:「我自有分寸,你也不用著急,幾天之後他就能和你說話了。」

  梁辛大喜,忙不迭又是一連串道謝,大司巫眯起了雙眼,不再去看梁辛,等把那一番『歌功頌德』聽過了癮,才揮了揮手,把梁辛轟走了。

  從帳篷中出來,梁辛一眼就看到,長春天正在『擺弄』羊角脆……

  梁辛嚇了一跳,還道羊角脆不聽話,被長春天教訓了,趕忙搶上兩步,先把小猴子搶到懷裡,這才笑呵呵地問道:「怎麼了?」

  長春天平攤雙手,示意自己沒對小猴子不利,跟著反問道:「琅琊是不是和羊角脆關係不錯?」

  要算起來,琅琊和小猴子倒也是熟人,混得挺好,梁辛愣愣點頭:「怎了?」

  長春天笑了起來:「猴子身上,有『耳目』。」

  『耳目』,也是長春天的獨門法術,與當初那根『銘心刺』頗有幾分相近之處,一顆妖種種下去之後,相距五里之內,受禁制者眼中所見、耳中所聽,便能為施術者所知。此術對人毫無傷害,而且勝在隱蔽,除非刻意探查,否則絕難發現。

  不過這份法術本來就是長春天的,自然瞞不過他,抱了小猴子一會,很快就發現了。

  當初在鎮山的時候,梁辛曾看破琅琊給小猴子種邪術,只是沒想到琅琊種下的妖種不止一枚,如此算來,自己每次回到苦乃山,與親友、師父說過的話,小妖女全都能知道。

  「聰明的人大都沒長性;有韌勁的人又都不怎麼開竅。可我這個徒弟,機靈得很,性子更執拗得很,她想做的事情,總是要做到底的。」說著,長春天隨手解掉了羊角脆身上的法術,淡淡笑道:「天下人間。」

  梁辛明白長春天的意思,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

  幾天時間彈指而過,轉眼就到了正日子,阿巫錦這場喜事,規模盛大無比,場面更混亂無比。

  草原上只要有些身份的人全部趕到,再加上隨從、護衛,人多到沒法去算,但是北荒人,從巫士到牧民,心思簡單行事潑辣而直接,喜事上全不像中土人家那樣有司儀、有知客、有迎賓,大批的賓客都沒人招呼,也不用招呼,找地方隨便坐……

  破曉時分,大司巫登台,拜神、賜福,簡單主持過一個儀式之後,就算禮成了,再之後就是只有無數的美酒與烤肉,和徹底亂了套的盛大狂歡。

  到處都載歌載舞,可跳舞的人有幾百伙,伴奏的曲子自然也有幾百支,歌聲琴聲同時響起來,每一家都不管別人,自顧自的玩命彈唱,生怕聲音太小自家的舞娘會聽不到,再加上喝酒鬨笑、大吵大鬧,幾乎連天都要塌了。

  梁辛傻眼了,曲青石傻眼了,中土過來觀禮的人全都傻眼了,一對新人早找不到了,不知被那一家圍住喝酒……

  眼看著一夥又一夥全不認識的大漢,抱著酒罈扛著烤羊跑過來找他們喝酒,長春天有點膽戰心驚,也不知道跟誰說話,小聲道:「要不…我給咱們這施個守護法陣?」

  開始被草原的氣勢懵住,可過不多久,諸位大宗師們就回過神來,吵鬧到駭人聽聞,但是也歡喜到無以復加,偏偏就是這份讓人驚駭無比的大亂,襯出了那份讓人開心無比的大喜。

  曲青石眯起了眼睛,聲音低沉:「守,怕是守不住。」

  鄭小道沉吟片刻,緩緩開口:「既無可守,倒不如沖將出去!」

  宋紅袍冷冷一笑:「老子打仗的時候,從來不知道守,只有我沖別人的份。」

  換了張臉的老蝙蝠攤開手掌,伸出了五個手指頭,森然道:「每個人,最少撂倒五個,否則別回來見我。」說著,突然伸手抓過一隻酒罈,往地上重重一頓,大笑道:「還等個屁,給我出去喝!」

  一群日饞怪物哈哈大笑,轟然應諾,學著草原人的樣子,扛上肥羊抱起酒罈,呼啦啦地散了出去,也不管哪家跟哪家,看著順眼就跳進去敬酒,看著不順眼更要衝進去猛灌……

  酒越喝,人越瘋,可不發瘋,又哪來的快活!

  整整一天,都是混亂無邊歡慶,梁辛和小汐不知喝了多少家,到了黃昏時分,終於遇到了柳亦和青墨。

  青墨穿著一身紅se的小禮袍,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因為晚霞映襯,白皙的臉蛋上顯出幾分酡紅,圓溜溜的眸子裡儘是開心快樂。梁辛卻使勁眨了眨眼睛,直到此刻,他才恍然發覺,那個咬牙發狠為了哥哥打師父的小丫頭,居然真的變成了一個大姑娘,變成了一個新娘子!

  青墨和梁辛一起長大,才不會避諱什麼,在喝過酒之後,一手抓住梁辛,一手拉著小汐,笑嘻嘻地說:「先喊聲嫂子來聽聽!」

  梁辛和小汐異口同聲,笑道:「嫂子!」

  喊過一聲之後,新娘子神情古怪,好像老大的不得勁,又問梁辛:「這麼喊彆扭不?」

  梁辛點了點頭,實話實說:「不是一般的彆扭。」

  「我聽著也怪刺耳,」青墨一邊嘀咕著,一邊皺眉,片刻後把身邊的柳亦拉上前幾步,又對梁辛道:「要不…你喊他聲妹夫試試?」

  反正新娘子說啥就是啥,梁辛痛快無比地對著柳亦喊了個『妹夫』,結果人人額頭都竄起來一溜雞皮疙瘩,柳亦本人更打了個哆嗦。

  青墨著實有些煩惱了,用小手拍著額頭,躊躇道:「這一來,可沒法論了……」

  柳亦咳了一聲,笑道:「論個…論個石頭!以前怎麼叫,以後還怎麼叫吧,辦正經事,趕緊的!」說著,從懷裡摸出一根金黃se的草芽,不由分說直接塞進了梁辛的手中。

  青墨也忙不迭從袍子裡取出一根銀se草芽,交給了小汐。

  金銀草,和合仙,由新人交給一對情侶,祝福之意不言而喻,小汐接過來,臉蛋紅了……

  梁辛呵呵笑著,一時也不知道該說點啥,憋了半晌,才吶吶說道:「老大和青墨的這兩根草,貴重的緊!」

  「恩,這禮不輕!」柳亦一點沒客氣,說完又把獨手一揮:「成了,不墨跡了,還有得忙。」跟著又從懷中掏出那一大把金草芽,挽起青墨:「趕緊,天黑之前都得發出去。」

  小兩口轉眼消失,只剩下樑辛和小汐面面相覷……

  又過了一陣,天邊最後一抹餘輝消散,草原徹底陷入黑夜,無數賓客幾乎同時爆發出一陣歡呼,所有人都來來回回,大吼著幾個古怪發音。

  梁辛找來鄭小道一問,才知道喊的是『入洞房』。

  幾個禮袍巫士分開人群,接上兩位新人,一路催動著諸般眼花繚亂的喜慶法術,一邊引著阿巫錦小兩口去新房了。眾人里只要還能動的,都扔下酒罈子,呼啦啦地跟了過去。

  新人的帳篷,就在大司巫的黃金帳篷以東三里處,極盡奢華喜慶,北荒巫家大業大,阿巫錦的新房,便只有四個字能配得上:天下無雙!

  草原上沒有『鬧洞房』的習俗,就連引路的禮袍巫士,也是送到門口便止步,這一天中只有一對新人能夠踏足新房,其他人則圍著新房結做一個巨大的圓陣,繼而所有人都同聲高歌,唱起草原的喜慶調,祝福調。數萬人的歌聲,嘹亮到驚天動地。

  而歌聲下,圓陣也緩緩轉動,一支歌,一支舞,雖然毫無整齊可言,但是濃濃的喜氣歡樂氣,足以衝破蒼穹,把夜空里的星星都洗得閃閃發亮!

  一曲終了,又是一場齊聲歡呼,至此,阿巫錦的大喜事,也終於落下帷幕,眾人從新房處退回到先前酒宴的所在,有的就此告辭散去,有的則留在原地,或休息,或喝酒。

  梁辛等人先服侍著幾個凡人長輩,進入早就準備好的帳篷中安歇下來,跟著又湊到一起

  到了二更時分,草原上已經基本安靜了下來,梁辛這群人幾乎都不用睡覺,仍圍攏篝火低聲說笑。

  身體雖然毫不覺勞累,但是在一場大歡樂之後,精神卻有些疲憊了,這一天裡都鬧得太瘋太開心,此刻喧譁退散,心中也隱隱生出了些空落落的倦怠,由此,梁辛又有些走神了。

  曲青石見他心不在焉,略顯意外地笑問:「老三怎麼了?」

  不等梁辛開口,瓊環就搶著回答:「梁磨刀最近在悟道,他要悟自己的天下人間嘞!」

  「哦?」曲青石的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坐到梁辛身邊,饒有興致地問道:「說來聽聽,在想什麼。」

  「我在想『想不到』。」

  曲青石有點傻眼,小活佛則嗅到了『打機鋒』的味道,如臨大敵,眯縫著眼睛瞅梁辛。

  梁辛咳了一聲,把自己在猴兒谷中的所感所悟大概說了說,不過那些事情玄虛的很,憑著梁辛的口才根本就說不明白,旁人都聽了個一頭霧水。

  見同伴不解,梁辛也不著急,乾脆舉了個例子:「要不是當初黎黃藤一句無心戲言,我也不會有今天的修為。」

  曲青石更懵了,他知道黎黃藤是機關黎的大家長,但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他和自家老三的修為能扯上什麼關係。

  「黎黃藤在家裡閒聊時,說他想見識見識『長舌』寶石,這句話被娃娃幫聽見來,由此娃娃幫到乾山盜寶,我下山時正遇到他們,若非如此,我不會再折返回描金峰,沒了後面那些事情,也不會救下禿腦殼……」梁辛仍是以禿腦殼做例子,把小蟒蛇『這條線』上的因果起落對自己的影響,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最後才把手一揮,長出了一口悶氣:「所以說,要沒有黎黃藤那句話,就沒有現在的我了。」

  黎黃藤那一句『我做夢都想看看長舌寶石』,不能成全現在的梁辛;但是他要是沒說過這句話,就肯定沒有嫦娥境梁辛。

  梁辛想到還不止如此,繼續道:「他這一句話又何止影響了我一個人。沒有禿腦殼,軲轆島的胖海豹也不會和咱們淪落凶島,見不到天地歲,他的天賜神力便無從覺醒。那樣的話,他現在還在島上當個小嘍囉,不會來到中土惹是生非,也不會有那麼多青衣、士兵被他所殺……」

  事情越說越大,連串的因果反應之後,竟又『扯』上了千百差官的性命,而這些被胖海豹所殺之人,也都有妻兒老小,家中的頂樑柱塌了,這些人的生活也會隨之改變,『舊的果變作新的因』,影響繼續蔓延……黎黃藤的一句戲言!

  這個道理,實實在在把周圍所有人全都說得傻眼了。

  「想不到,這就是想不到了!」梁辛隨手舉一碗酒,仰頭灌進了肚子裡。

  也許是一碗酒讓梁辛又來了新的興致,也許是這幾天裡,他對『想不到』、對『命運因果』想得太多不吐不快,他又繼續道:「我剛說的那些,都是黎黃藤那一句話之後引出的事情,可在此之前呢?要是在從這句話向上追溯呢?」

  黎黃藤想看『長舌』寶石,是無心之言,但不是空穴來風,『聲光之術』是黎家鑽研機關奇術的重點之一。先有提出『聲光』能入機關的那位黎家大才前輩,才有了後世黎家弟子鑽研此術,才有了黎黃藤這句『闖了大禍』的妄語。

  可始作俑者也不是那位黎家前輩,畢竟,黎家要不是以機關術立家,那位前輩也不會去琢磨聲光與機關的關係。

  由此,這一條因果線上的事情也就更加驚人了!

  機關黎家以前雖也強,但真正讓家族實力大振的,是因為那張『千須河圖』,破解了這張圖,不僅得到了無數前人留下的精巧機關,更讓黎家開始接觸風為引、水為媒的奇妙領域。

  在千須河圖之前,黎家只是以人力、機械力作為機關的基礎;而河圖之後,他們正式跨入了引自然力入機關的境界,再之後才有了聲光入術之說。

  可以說,沒有千須河圖,就沒有黎黃藤的『我要看石頭』。

  而這張『千須河圖』,在已經產生了連串的影響之後,又另起了一道新的『因果』——梁辛等人破解絲帕,就是從千須河圖上尋來的靈感……

  梁辛終於把『這條線』上自己想到的,能夠向上推、向下追的所有事情全都說完了。

  人人靜寂,誰都不知該怎麼去接口,只剩篝火搖曳,偶爾爆出一團火星,發出串串噼啪輕響……

  過了一陣,曲青石才再度開口:「你的『想不到』,要是領悟出來,會有怎樣的天下人間?」

  幾乎同時,跨兩也接口道:「謝甲兒的天上人間,有輪迴時間和乾坤挪移兩重惡力,估計梁辛悟出來的也會差不多……」

  不等他說完,老蝙蝠就罵道:「狗屁!他的那個天上人間,脫變自將岸的魔功,哪是自己悟出來的,兩回事,別扯到一起。」

  老蝙蝠對功法事看得極准,謝甲兒的天上人間,能夠時間輪轉、乾坤挪移,由此讓魔功威力大幅提升,但它的根基,還是老魔君的『來不及』,並不是謝甲兒自己的悟道。

  而梁辛的『想不到』,一旦能夠領悟、突破,就會得到自己的天下人間,到時魔功之內,究竟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這個可不好說,多、多半和『因果』有關吧。」梁辛苦笑搖頭:「再說,能不能真正領悟還未可知。」

  說完,梁辛活動了活動肩膀,大大伸了個懶腰,笑道:「先不說這些了,一提起來就覺得心裡發慌。」

  老蝙蝠從旁邊突然笑了起來,語氣古怪,目光卻興奮得緊,接了句:「心慌?恩,今天晚上,還有得心慌!」

  他的話莫名其妙,可任憑別人怎麼追問,他都怪笑搖頭,遇不理睬……

  曲青石呵呵一笑,就此換過話題,篝火旁又從新熱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