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農民十字軍
亞平寧半島南方,西西里島,墨西拿。
這座地中海港口城鎮的歷史極為悠久,最早由渡海前來的希臘殖民者所建立,是北非與亞平寧,東地中海和西地中海之間的重要樞紐。
後來,東羅馬帝國衰退,丟失了南義大利的掌控權,兩西西里陷入無休止的動亂之中,來自歐洲各大家族的王室為了這頂王冠大打出手。
在東羅馬帝國巴列奧略王朝的初代君主米海爾八世的推波助瀾下,西西里晚禱戰爭爆發,來自法蘭西的安茹家族在隨後的數場戰爭中被來自阿拉貢的特拉斯塔馬拉家族擊敗,阿拉貢國王阿豐索五世就此戴上了兩西西里的王冠,西班牙勢力開始進入南義大利。
話雖如此,敗北的勒內一世並沒有就此罷休,仍舊對自己的王位念念不忘,靜待時機,時刻準備著重回南義大利。
阿豐索五世非常喜愛那不勒斯的環境和氣候,將阿拉貢的宮廷搬遷到那波利城,以寬厚仁德的執政手段壓制住羅馬公教和希臘正教,安茹派貴族和特拉斯塔馬拉派貴族之間的矛盾,將那波利建設成南義大利少有的文藝之都。
已近年末,墨西拿港濕潤溫和的冬季悄悄到來,淅淅瀝瀝的冬雨帶走夏日的炎熱和乾燥,使乾涸的大地重新煥出蓬勃生機。
繁華的碼頭區,工人們喊著口號搬運貨物,水手們唱著歌謠吸引姑娘們的注意,衛士們手持利刃,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碼頭邊緣,一名灰衣教士帶著幾名侍衛走下帆船的甲板,驚異地看著擁擠的人群。
碼頭附近的廣場中央,人群圍作一團,一個貴族模樣的男人站在高台上,舉著一張破爛的通告,向圍觀的群眾講著什麼。
「亞歷山大,這裡!」
人群之中,衣著華貴的中年人大聲沖灰衣教士喊著,肥胖的手上戴滿戒指,戒指上鑲嵌的寶石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分外耀眼。
中年人快步向灰衣教士走去,熱情地拍拍他的肩,在樸素的教袍上留下一層香粉。
「彼得,好久不見,我……」
「這裡人多眼雜,我給你安排了馬車,先去我的住處,到那裡再說。」
彼得小聲說道,笑嘻嘻地將灰衣教士摁進華麗張揚的馬車。
馬車穿行在墨西拿擁擠的道路上,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幢豪宅前。
門口的護衛和侍從鞠躬行禮,彼得大聲吆喝著,命他們好生招待幾名遠道而來的貴客。
彼得拉著灰衣教士,來到自己的餐廳,二人分賓主落座,僕人將飯菜和酒水端上桌,琳琅滿目的珍貴食材使得灰衣教士直皺眉頭。
在繁華而奢靡的義大利,他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簡單吃了些水果,喝了幾杯淡酒後,灰衣教士猶豫片刻,再度開口。
「彼得,你看了我的信,相信已經知道了我的來意。」
彼得含糊不清地答應了一聲,繼續對付著自己盤中的醬汁燒牛裡脊。
「匈雅提閣下和杜拉德大公的盟約再度破裂,奧斯曼蘇丹穆罕默德已經基本平定了南塞爾維亞的局勢,占據了新布爾多金銀礦,又拿著開採出來的金子大肆招募軍隊,正在向北進軍。」
「我離開的時候,杜拉德大公已經完全喪失了對於國內貴族的掌控,臥病在床,本地貴族們選邊站隊,情況已經萬分火急!」
彼得點點頭。
「哈布斯堡家族與匈雅提家族之間的關係已經近乎決裂,白騎士幾乎沒能從匈牙利國內得到一絲一毫的幫助。」
還是點頭。
「卡皮特斯拉諾主教正在呼籲聖戰,召集十字軍,他派我前往義大利,招募願意參加聖戰的傭兵和農民。」
見彼得仍舊無動於衷,灰衣教士終於忍不住了,提高了聲音。
「如果你覺得眼前的第三盤燒肉比發生在塞爾維亞的聖戰更加緊迫,那就請繼續吧。」
見灰衣教士喪失了耐心,彼得只好戀戀不捨地將餐盤推開,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命人收拾餐桌,端上兩杯咖啡。
「哎呀,別急嘛……為聖父而戰和填飽我咕咕直叫的肚子又不衝突……」
彼得打了個飽嗝,笑吟吟地欣賞著灰衣教士冷冰冰的神色。
「話說,亞歷山大,伱什麼時候和白騎士攪和在一起了?」
「要知道,他對正教會可是一直不冷不熱,脾氣又差,對下屬堪稱吝嗇,可不是一個好主子。」
灰衣教士冷哼一聲。
「要我說,伊薩克皇帝最大的敗筆,就是太過信任你們這群眼裡只有利益的蒼蠅。」
「唉,此言差矣。」
彼得沒有生氣,不慌不忙地搖動著自己短粗的手指。
「如果不是我們,陛下靠什麼來支撐無休止的戰爭,又靠什麼來餵飽他為數眾多的軍隊?」
「你是指販賣奴隸,將活生生的人變作商品?」
「我以為在你的家鄉被奧斯曼蘇丹占據之後,會更加憎恨那些薩拉森人。」
彼得沒有發怒,他清楚自己到底幹得是什麼勾當,也清楚這種行徑必然會遭到不少人的指點,並對此泰然處之。
「好了,讓我們回到正題吧。」
灰衣教士不願繼續深究,眉頭緊蹙,揮了揮手。
「在此之前,卡皮特斯拉諾主教曾向伊薩克皇帝寫去好幾封信,請求他抽兵北上,支援塞爾維亞的聖戰,但一直沒能得到什麼篤定的回答。」
「我此次前來,除了招募十字軍之外,主要就是想知道,你和你們背後的君士坦丁堡皇帝,對於這場聖戰到底持一種怎樣的態度?」
「難道他真的不清楚,如果匈雅提倒下,穆罕默德二世全占塞爾維亞,下一個遭到進攻的,必將是君士坦丁堡!」
彼得沉默一會兒,話風一轉。
「你來的時候,看沒看到廣場和碼頭上的場景?」
「是,很繁華,這座城市在阿豐索五世的治理下重新煥發了光輝,這又怎麼了?」
灰衣教士感覺自己要被氣笑了。
彼得沒有管他,自顧自說道。
「這座城市上一次如此繁華,還是在兩百年多前,十字軍運動高潮之時。」
「那時,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朝聖者,聖戰士,失去土地的騎士和農民聚集在此,坐上大船,前往聖地耶路撒冷。」
「他們相信,一切罪孽都能夠在耶路撒冷得到原諒,一切繁雜的問題都能夠在聖墓邊得到解答。」
「他們相信,對薩拉森人進行的屠殺不算殺戮,搶奪他們的財物和土地也理所應當。」
「他們相信,一個在法蘭西一文不名的鄉村小子,也可能在聖地坐擁一城之地。」
「我知道你信仰崇高,恥談利益,希望以純粹的信仰團結民眾,對抗奧斯曼人的大軍。」
「但事實是,包括我和皇帝在內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利益驅動的生物。」
彼得取出一份文件,正是廣場上宣讀的那份。
「前不久,陛下在新都迦太基城接連發布幾道開拓令,邀請全歐洲的失地騎士和農民前往阿非利加,向陛下宣布效忠後,可以獲得低價的土地和農奴。」
「除此之外,陛下還號召傭兵組織和捕奴團進駐阿非利加,前往阿特拉斯山脈深處開拓土地,捕捉奴隸。」
「開拓出來的土地中,四分之三將歸開拓者所有,捕捉到的奴隸也可以就近賣給當地行政機構,直接送到各個農莊之中。」
「皇帝在地中海的三大商會,蒙費拉托貿易公司,昔蘭尼加聯合商會和新建立的迦太基商團,都行動了起來,通過商路將開拓令傳播到歐洲各地,商會將為他們提供低價的交通工具。」
見灰衣教士愣神,彼得繼續說道。
「由於兩西西里與迦太基鄰近,且當地仍然存在著不少希臘正教徒,這裡就成了我們工作的重點。」
「你所見的繁榮,並非阿豐索五世的功績,而是一群逐利的生物所造就的幻影。」
「他們之中,有些是單純的野心勃勃,希望在利益洗牌之時讓自己的腰包變得更鼓,有些則是失意之人,在人煙輻輳的義大利待不下去,希望開始新的生活。」
一席話畢,雙方都沒有急著開口,彼得輕啜著咖啡,等待灰衣教士將大量的信息一一消化。
「所以說,你們在搪塞了一年之後,準備繼續搪塞下去,對巴爾幹半島上同宗兄弟的苦難不聞不問?」
「我不是這個意思。」
彼得輕嘆一聲。
「我的意思是,你來錯了地方。」
「這裡屬於商販,傭兵和投機者,如果你能拿出足夠的利益,能夠拉到一大批援兵,但僅僅憑藉著一句空洞的口號,絕無可能牽動他們貪婪的心。」
「在義大利,就連梵蒂岡里高高在上的教宗冕下也不得不向威尼斯的商人借錢養兵,何況是初來乍到的你。」
彼得看著這位老友鬢間斑白的華發,心中感嘆。
灰衣教士名叫亞歷山大·佩特羅夫,出生於南塞爾維亞的科索沃山區,祖祖輩輩都是老實本分而信仰虔誠的農民。
他從小便展現出過人的聰慧,得到了當地教士的讚賞,將他培養為自己的接班人,在山區里向農民們傳播著耶穌基督的福音,憑藉著自己的才幹逐漸揚名。
他的出生地鄰近新布爾多金銀礦,年少時親眼目睹著大貴族和大礦主對底層百姓的壓迫和剝削,對這些吸血鬼和助紂為虐的傳統教會產生了嚴重的逆反心理。
後來,亞歷山大接觸到一些鮑格米勒派的思想,當即奉為圭臬,主張改革教會,沒收教產分給平民,反對世俗統治者和地主官僚,希望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和諧社會。
這種思想當然為大多數統治階級所不容,但也因此得到了底層百姓的擁護,亞歷山大更是由於其簡樸的生活作風被追隨者們親切地稱為「灰衣主教」。
與此同時,彼得卻是早早離開了巴爾幹的山區,是第一批前往蘇爾特闖蕩的斯拉夫移民,靠著自己的商業頭腦逐漸做大,甚至有資格出入迦太基和比林奇的宮廷,他的兒子也能和皇子一同學習。
雖然立場不同,但彼得一直對亞歷山大這種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抱有敬佩之心。
幾個月前,奧斯曼帝國以一種無可匹敵的姿態占據了他的故鄉,想必這位灰衣主教現在一定非常痛苦。
「你應當像卡皮斯特拉諾主教一樣,將重心放在巴爾幹和匈牙利地區,那裡的生產方式較為原始,農民的信仰更加虔誠,將他們團結起來,也能爆發出強大的力量。」
「至於你們一直以來企盼的職業傭兵,恐怕難以……呃。」
又是一陣沉默,亞歷山大緩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衣,拭去彼得留在他肩上的香粉。
「我明白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也謝謝你讓我認清了自己。」
灰衣主教勉強笑了笑,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
「祝你好運吧,親愛的朋友,尊敬的神父。」
灰衣主教突然感覺憋得慌,拒絕了彼得的擁抱,走出富麗堂皇的房屋,迎著陽光,呼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
「我會派人將你送回港口,大軍的行進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白騎士匈雅提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你們還有時間。」
彼得追出來,站在亞歷山大身邊。
「我們自己走吧,就不用你送了。」
灰衣主教瞥了一眼繪著張揚家徽的馬車,搖搖頭。
彼得無奈,換了一輛簡樸的馬車,執意要將亞歷山大送上船。
港口裡,許許多多的傭兵和失地騎士大聲吆喝,帶著自己招募來的人手登上繪有雙頭鷹徽章的艦船,臉上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對利益的渴求,前往未知的遠方。
「就到這裡吧,願聖父眷顧你。」
彼得將亞歷山大送上船,站在岸邊沖他揮手。
「彼得!」
「你說。」
「那位伊薩克皇帝,他自稱是基督徒的保護者,奧斯曼的宿敵,難道真的準備坐視不理嗎?」
看著越來越遠的墨西拿,灰衣主教大聲喊著。
「在我臨行前,陛下曾說,他絕不會放任奧斯曼的侵略行為,會以自己的方式懲戒主的敵人。」
「始終記住,皇帝從未遠去,你們並不孤單!」
彼得也大聲回答,在胸前畫上一個十字。
目送著艦船消失在海天一線,彼得回到自己的馬車。
其實,他沒有告訴亞歷山大,皇帝的話還有一半。
在迦太基的王宮裡,年輕的皇帝背著雙手,緩緩踱步。
無論貝爾格勒的戰爭誰勝誰負,無論白騎士是死是活,與我的大計都並不相干。
……
艦船上,亞歷山大心神不寧地坐在艙內,門卻忽然開了,他的追隨者匆匆跑進來,手上拎著一個灰黑的皮袋。
「什麼事?」
灰衣主教如是問道。
「主教大人,這是彼得先生在臨行前轉交給我的,要我交給您……」
亞歷山大打開灰色的皮袋,卻只見滿眼黃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