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始(二)
「季臨川!」
「季臨川!」
聽到自己的名字,季臨川睜開眼睛。
涼氣悄無聲息蔓延,因著長久的休息,他的胳膊微微發麻,停隔一陣後,才緩過來。
喧鬧的人聲漸漸地湧入耳朵,他胳膊肘撐著桌子,直起腰。
又夢到初中時候的事情了。
夢到了當初被惡狗圍攻、他懷抱著小姑娘沖了出來。
夢境太過清晰,以至於季臨川胳膊上、腿上似乎還隱隱藏著痛感。
記憶好就是有這麼點壞處,再恐怖、難過的事依舊記得清清楚楚,想忘也忘不掉。
朋友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調侃幾句,請他過去幫忙查看一段升級版的爬蟲代碼。
炎熱的夏天,季臨川仍舊一絲不苟的穿著長袖襯衫,這麼多年下來,現在早就已經成了習慣,他並不怎麼願意展露自己的胳膊。
哪怕經過治療,上面的疤痕已經淡到幾乎看不出來。
只留下淺淺的痕跡,提醒著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包括當初被狗咬傷留下的牙痕。
這是得到季同光資助的實驗室,在這裡,季臨川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花費了整個假期的時間來編寫新的物理引擎。
之前一起製作的遊戲已經成功開始投入市場,也從各種比賽上獲得了不少的獎項;部分朋友的意思是繼續攻占遊戲市場,研發出更新穎的遊戲來,一直衝擊下去,但季臨川的願望並不僅僅在此。
他想要做出機器人。
或許人都有某種執念,季臨川在計算機上的執念,就是要做出具有某種意義上生命力的東西。
但大部分朋友們並不能理解他的想法,甚至認為他在痴人說夢。
有些人調侃他:「難道你想做第二個圖靈嗎?」
如今目標不同,季臨川並不勉強。
上午正式開了會議,明天過後,隊伍就該解散了。
一部分想要繼續在遊戲行業拼搏的留下來,而有些想要同他一起繼續研究的將在下周前往矽谷。
季臨川揉揉酸疼的手腕。
長時間的工作,手腕還是有些受不了。
車子就停在外面,季臨川解決完實驗室的事務,開回季家。
如今他在外求學,仍舊居住在季家,沒有搬出去。
時間能沖刷掉不少東西,至少周昭影現在看到他後,不會再氣急敗壞地發癲發狂,甚至還會溫和笑著詢問他近況。
老狐狸。
季臨川對這哥繼母依舊敬而遠之,他從這裡吃過一次苦頭,絕不會再犯第二次。
周昭影卻笑盈盈地和他搭話:「聽說你感冒了,要不要緊?
需不需要去看醫生啊?」
「不需要,謝謝。」
季臨川沒什麼耐心和周昭影說話,轉身就走;冷不丁季扶風跑出來,步子匆匆,撞了他一下。
季臨川及時扶住,叮囑:「小心點。」
自從當年的事情發生之後,他和這個弟弟的關係便一直不怎麼好;但也算得上是勉強。
畢竟都是季家人,季臨川不願看著這個弟弟被養廢,該幫的時候都會幫一把,能多提點也好。
季扶風依舊會隔三差五地找些事情來挑釁,季臨川並不在意,畢竟他還小;忍無可忍的時候就吊起來打一頓,季同光不阻攔,周昭影也沒什麼話說。
這一撞,季扶風藏在懷裡面的東西掉出來不少,多是一些信件,乾乾淨淨的信封,香氣濃郁,粉紅淺藍,也不知道是他從哪裡弄來的。
季扶風蹲下來,把掉落在地上的信一一拾撿起來,依舊是一張臭臉。
這孩子看多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也或許是青春叛逆期,總是覺著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天天拽著一張臉,像是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怨恨。
季臨川想要幫他撿起來,結果季扶風一把推開他的手,惡狠狠地說:「這些都是我的仰慕者寄來的,你別碰。」
餓狼護食一樣。
季臨川收回手。
他想勸一聲季扶風現在不要早戀,但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畢竟季扶風現在年紀大了,也不是二三歲的小孩子。
應該懂得分寸。
況且都是這個階段過來的,知好色而慕少艾。
干涉青春少男少女感情,他不就成了老古董麼?
季扶風撿起了信,飛快地抱著跑開,並沒有理會季臨川。
季臨川搖搖頭。
他真覺著自己和季扶風之間存在著某種代溝。
至少,現在看來,還是不太好跨越的那一種。
季臨川回到房間,再一次訂了前往松林鎮的車票。
一直到了晚飯期間,季扶風才趾高氣昂地下樓。
季家人的習慣,還是聚在一起吃晚飯。
季老爺子照例問了季扶風的學習、季臨川的身體情況,末尾,又輕飄飄地問:「臨川啊,你在學校里可遇到了喜歡的姑娘?」
季臨川還沒說話,季扶風自己倒是先嚷嚷開了:「話說在前面,哥,你可別帶回來一個金髮藍眼的妹子啊。」
季老爺子不悅了,放下筷子:「怎麼?
你還歧視人家?
只要喜歡,種族什麼的都不是問題。」
季扶風嗆:「那性別也不是問題嘍?」
季老爺子毫不猶豫:「嗯。」
這下輪到季扶風瞠目結舌了,他真的沒想到老爺子會這樣開明。
季臨川說:「暫時我還不想考慮這些。」
周昭影古怪地看他一眼,覺著季臨川又在做戲。
季扶風哼一聲,也沒繼續槓下去。
倒是季同光,讚許地說:「的確該等成業之後再立家,男人該有擔當。」
季臨川是真的沒有想法。
他對所謂的感情羈絆並沒有太大的感觸,換句話而言,一台大型計算機都比異性對他的吸引力更強。
高中時期,男生們聚在一起聊這些敏感話題的時候,季臨川巍然不動地做著數學題,從來都不會參與這種討論。
季同光問:「你明天有事嗎?」
「有,我要去松林鎮。」
這個詞語一出,頓時安靜了。
季臨川平靜:「就是想過去住住。」
周昭影的臉色瞬間變了,她張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來掩蓋自己的失態,最終只是喝了口粥。
季同光盯著他。
季扶風瞧出氣氛不對勁,說起了自己期末考的事情,趁機把話題岔開。
飯桌上這才重新熱鬧了起來。
周昭影心虛,覺著季臨川又在怨恨當初把他送到松林鎮上的那件事;當初也的確不該撕破臉,導致一直到了現在,季臨川對她仍舊不親近。
而季同光也起了防備,甚至開始調查當年火災的真實原因。
這讓周昭影恐慌。
季臨川已經不想對當年的那場火災發表什麼意見。
那場錯並不在他,這點,季同光和季老爺子心知肚明。
但為了維護周昭影,他們只能暫且把這事壓下去。
也正因為如此,季同光才會對季臨川愧疚,才想著從其他地方補償他。
不過,季臨川已經不需要這些了。
他已經過了需要接受父愛的年齡。
季臨川閉上眼睛,又想起了那個小姑娘。
當初松林鎮上,他被狗咬傷,拼著全力把小姑娘帶到醫院,接到消息的阿姨匆匆趕來,看到他一身傷後,嚇到幾乎昏厥。
還是那小女孩的家人,什麼也沒和季臨川說,抱了林藤急匆匆離開。
等到季臨川包紮好傷口出院,才發現隔壁家已經走了。
連夜帶著林藤離開,不知所蹤。
阿姨平時和那戶人家交際不深,也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只能就此作罷。
如今季臨川有了積蓄和獨立的能力,想要去補償她,說聲對不起,卻也找不到人。
他亦不再抱有太大想法,只是想著有朝一日遇見,定會贈予重金,好好補償。
而季臨川這次重返松林鎮,果真一無所獲,倒是在街上,遇見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當年曾經欺辱過他的那些男同學。
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季臨川從來都沒有想過,孩子的心思竟然能夠惡毒成這樣,實在出乎他意料;他不是多麼寬容大量的性格,直接報了警,把那些孩子都關起來了一陣子,任憑家長怎麼喊「他還只是個孩子啊」也不曾留情,個個都因此背負了案底,今後升學就業都擺脫不掉這污點。
可能那些孩子也升不了學。
那些人,在出了看守所之後,亦遭受到了流浪狗的圍攻,重新嘗到了當初的滋味。
沒有人知道那些狗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除了已經離開松林鎮的季臨川。
而現在站在季臨川面前的,就是當初那些孩子中的一個,在路邊開了家小店,右褲筒中空蕩蕩的,右臉頰上亦是一道深深的刀疤,曬得黝黑。
明明還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這人瞧上去卻像是提前步入了中年。
季臨川下車買了一瓶水,對方顯然已經認不出他來了,顫巍巍地叫著先生,恭恭敬敬的,生怕惹惱了這位大人物。
只是看他衣著和身後的車時,滿眼的羨慕和貪婪。
那瓶水季臨川也沒喝,瓶口也沒開,直接轉送給了路旁的乞丐。
乞丐拿到水的時候沒什麼反應,倒是在拿到錢之後,感激涕零,甚至想要給季臨川磕頭,被他制止住了。
這松林鎮處處如舊,當初那些人大部分也都是混混,現在更是成為了社會上的渣滓,蟑螂老鼠一樣的活著。
季臨川先前以為自己還會對這些人心存怨懟,而見了之後,才發現,這些人連讓他生氣的資格都沒有。
人為什麼要生一隻老鼠的氣呢?
哪裡有那麼多的時間。
季臨川在松林鎮住了兩天便離開了。
隔壁的庭院中,植物沒人打理,早就瘋狂的生長起來,雜草蓊蓊鬱郁。
當初漆了彩虹糖果色彩的兒童樂園早就成了一片荒地,設備也都褪去顏色,只有紅色還倔強地留著。
季臨川想起了那時候聽到的笛聲,想起了那個小女孩噠噠噠地跑過來,朝他伸出的那隻手。
全部消散掉了。
第三日,他返回梁京,組織成員,前往矽谷。
而季臨川離開的那天,季扶風從信箱中得到了一封帶著照片的信。
說是照片其實也不太對,是一張大頭貼,那時候蠻流行的東西。
照片上的女孩胖乎乎的,笑的很可愛,皮膚很白,白到讓季扶風懷疑這張照片經過了處理,一眼看過去就像是剝了皮的荔枝,仿佛咬一口就是甜美的汁水。
只是這小姑娘明顯看上去年紀還小吧?
季扶風心裡嘀咕著。
嘖嘖嘖,年紀小小就知道寫這些信給他哥哥了。
翻開地址,從苑城寄過來的。
呦呵,他哥哥的名氣已經到達那裡了麼?
竟然在苑城也有小迷妹了。
季扶風毫不客氣地拆開信讀,幾乎滿篇都是對季臨川的讚賞與崇拜,末尾小心翼翼地寫:「我能和你做朋友嗎」
季扶風白天剛剛遭受了季同光的訓斥,現在心裏面正不對味呢,這封信恰好就撞到槍頭上了。
毫不客氣地拿起筆來,季扶風刷刷刷地寫著,極其惡毒地回信。
「你做什麼春秋大夢呢?
長成這樣還好意思來找我交朋友,你是覺著我眼瞎還是腦殘啊……」
洋洋灑灑寫完,季扶風捏著信紙,吹了吹,滿意地笑了。
—
季臨川按部就班地學習,畢業,回國拒絕了季同光的暗示,直接開設了屬於自己的科技公司。
先前留在國內研究遊戲的朋友重新招募過來組隊,科研也需要金錢資助,他並不想事事都要依靠季同光。
起初總是艱難的,在沒有亮出季家繼承人這個身份之前,季臨川遭受的為難一點兒也不少;但他一一心平氣和解決掉,直到站穩腳步,才繼續開展下一項目。
期間季同光沒少關心他的終身大事。
先是多次暗示他該找女朋友了,後來又旁敲側擊他的性取向,沒少花了心思在這上面。
季臨川哭笑不得:「您不用這樣操心,我心裡有數。」
他只是習慣了一個人,暫時沒精力也不想再花時間在其他事情上面而已。
戀愛是件麻煩事。
先前開發組那邊的一個主力隊員,因為失戀整整頹廢了一個星期,別說編寫程序了,他簡直就是個移動的bug製造機器。
還有他的秘書,一直做的好好的,工作認真,從不出錯;結果某天開始,魂不守舍,大錯沒有,小錯不斷。
一問,單相思,追求女神中。
還有上學時期,一好朋友和女友分手,半夜裡不睡覺拎著瓶啤酒,把季臨川也叫醒,拉到江邊吹冷風,一邊哭一邊念叨著「問世間情為何物」。
季臨川聽他足足念了一小時,又回顧了一小時和女友的甜蜜過往,再懊惱懺悔一小時自己的罪行……天亮了。
季臨川因此覺著,戀愛這種情感行為很可怕。
它能摧毀人的理智,占據人的大腦,讓一個人的行為變得不可理喻。
他並不想被這麼恐怖的情緒所左右。
有朋友拉他出來吃飯喝酒,聊天間,一人提到了某某某養了個小明星的事,說那小明星乖乖巧巧的,不惹事不生事,真是一汪水甜到人心口窩子裡去,想直接轉正,又怕家裡人不同意。
聊到頭上,有人興致勃勃地說:「我近期還看上一個,叫蘇蘿,剛剛出道沒多久,長的沒話說,就一個字,美。」
「我可不信你審美,有照片沒?」
很快傳看著這個剛出道小明星的照片,驚嘆連連。
傳到季臨川這邊的時候,他沒看,喝多了酒,人也有點懶懶散散的:「不用給我看。」
小甲笑了:「咱們季哥不好這口,人家修身養性著呢。」
手機傳給下一位的時候,季臨川瞥了眼屏幕,看不清晰,只能瞧出來是個妹子,身材的確不錯。
一想到這裡,季臨川失笑。
看來真是喝多了,竟然會考慮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傳看了一遍,就有人慫恿了:「那你怎麼不上呢?」
「這不是沒法得手麼?
人家就是一空谷幽蘭,我這邊連獻殷勤的機會都沒有。
嗨,說來也奇怪,這小姑娘什麼背景也查不出來,平時不顯山漏水的,但那天我瞧見她戴的一對鐲子,少說也得八位數……」
「別是走眼了吧?」
「要節制啊兄弟。」
笑鬧聲中,季臨川點了支煙,也沒往口中送,思考明天的併購會。
那時候他尚不知,那些兄弟口中神秘莫測的姑娘,會叫他念念不能忘。
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季臨川回到梁京後,公司越做越大,季同光看中了他的能力,最終決定分一部分權給他。
周昭影恨得幾乎要咬碎一口牙,季臨川坦然接受。
季臨川善於規劃,包括自己以後的路。
他對婚姻並不抱有太大期待,畢竟不曾嘗過情愛滋味,他自己也無意在這種事情上花費太多時間。
但當季老爺子提出聯姻的時候,他直接拒絕了。
像什麼話,他難道連自己的婚姻都不能做主了麼?
如果必須要結婚,季臨川也希望對方是一位能夠叫他願意攜手共度一生的人。
無論家世高低,亦或者其他。
季老爺子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你要是再不上心,那蘇家小丫頭可就被江家那混帳給娶走了!我這裡剛剛得到點消息,說蘇海華準備把他女兒嫁給江賢……」
季臨川認得蘇海華,畢竟是生意場上,多少都有些交際。
也知道他那個神秘女兒,幾乎不露面,十分低調,被當做寶貝一樣護起來。
季臨川說:「那看來是蘇先生早就挑好了,我不想摻和。」
只是心裡也有點遺憾,他也知道江賢的某些癖好。
無意間聽朋友提起過一句,托他這好記性,一直記到現在。
看他這滿不在乎的模樣,季老爺子不住嘆氣,最終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兒孫自有兒孫的道理,他也左右不了,說不上什麼話。
他再次見到蘇蘿,是影視經紀公司的年會上。
季臨川握著一部分股份,自然也被邀請過去參加;酒會上,衣香鬢影,香氣也帶著能叫人沉醉的欲望。
季臨川本意是露露面就離開,卻猝不及防看到人群中,一個淺啡色的影子。
明艷動人,笑起來像是開了桃花。
季臨川下意識想到上次微醺中,看到屏幕上的那個模糊影子。
蘇蘿。
還真的是美。
讚賞過後,季臨川繼續應酬,那抹緋色卻留在了腦海中。
當季老爺子再次提出聯姻之事時,季臨川依舊興趣缺缺,打趣:「現在我們家都需要兒孫賣身來延續了麼?」
氣的季老爺子笑著打他一巴掌,搖頭嘆:「你不懂啊,臨川。
我這不是從季家角度出發,而是在擔心你的終身大事啊。
那個小姑娘我見過,人漂亮,性格也好,我打包票,你見到後肯定喜歡……」
季臨川隨口說:「不是說人家已經決定嫁給江賢了麼?」
「說起來也是那江賢自己作孽,好好的一段姻緣,結果他轉身去糾纏了人家表姐,你說說,這也忒有點不像話了……」
季臨川握住書卷的手一頓。
的確不像話,畜生。
「只可惜那蘇蘿小丫頭——」
「等等,」,季臨川抬臉,問他,「您剛剛說誰?」
「蘇蘿啊,蘇海華家那姑娘。」
猝不及防從季老爺子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季臨川些許失神,繼而掩蓋下去,若無其事地又翻了一頁,「怎麼去當明星了?」
「姑娘愛好唄,現在也不同以往了,反正她爸能護住她。
怎麼,你見過?
動心了?」
「沒有。」
動心倒不至於。
季臨川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認為自己的念念不忘,不過是對美好的一種欣賞。
依靠外表的感情並不能夠長久。
未來的妻子貌美固然是好,但這並不是婚姻幸福和諧的必要條件,更非決定性因素。
然而季老爺子仍舊是瞞著他,偷偷地去和蘇海華那邊訂好了條約;等到季臨川從國外折返梁京,哭笑不得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要和這位蘇小姐「相親」了。
意外的是,他並不怎麼排斥。
這或許是個好兆頭。
在正式見蘇蘿之前,季臨川同蘇海華有過短暫的會面。
他對蘇海華早有耳聞,寵妻如命,並不是那種只是嘴巴上說說而已;潔身自好的人有,但如同蘇海華這樣從一而終、參加酒局都不要女伴作陪的,蘇海華還是他見過的第二個。
季臨川是一個。
工作上的事情談完之後,蘇海華才聊起自己的女兒,聊起這個即將到來的相親。
蘇海華說:「我們對蘿蘿的期望只有一個,希望她永遠開開心心的,想做自己所做的事情。」
季臨川下意識地回答:「我會照顧好她。」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晃了晃神。
瞧瞧,這心急的,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他竟然就開始想這樣的事情了。
蘇海華明顯沒有在意這點,他笑著說:「但我們對未來女婿的期望很高。」
沒有多餘的彎彎繞繞,大家都是生意人,蘇海華並沒有在季臨川面前藏藏掖掖,聊了很長時間,
季臨川明白蘇海華的意思,蘇海華唯有蘇蘿這麼一個女兒,雖然現在還年輕,但早就想好了如何安排蘇蘿以後的生活。
蘇海華想要的女婿,不僅僅是能寵著蘇蘿、照顧好她的人,還要有一定的能力,能夠撐得起整個蘇家。
蘇海華並不避諱江賢這個名字,直言自己當初看走了眼。
季臨川思考了下,自己倒是能符合蘇海華的名字。
如果真的和蘇蘿結婚,他自然不會讓自己的妻子遭受委屈。
臨行之前,蘇海華狀若無意地詢問了季臨川,請他幫忙推薦一套靜水灣的房子,他預備送給蘇蘿做生日禮物。
靜水灣是季家的開發項目,也是季臨川如今住的地方。
蘇海華在暗示季臨川,要徐徐圖之,才能打動小公主的心。
但季臨川並未想到,在正式相親之前,他就撞上了這個蘇小姐。
地下停車場的燈壞掉了,蘇蘿打著電話,沒有留意到四周,而準備上電梯的季臨川卻把她看的清清楚楚。
近距離看,女孩的皮膚真的白,毫無瑕疵,烏黑濃密的發,漂亮的像是從畫裡走出來一樣。
季臨川忽然覺著,上個月公司出的那款遊戲中被大讚盛世美顏的那個建模,也不及她美色的十分之一。
她在同好友講電話,聲音也清亮,像是晚風,夾雜著杜鵑花香。
走進黑暗時,她視力並不好,不慎崴了下腳;恰好季臨川走近,不忍心看她就這樣摔倒,鬼使神差的,伸手扶了一把。
肢體接觸間,很軟,很弱。
驀然令他腦海中想起小白兔。
同樣的乖巧文靜,柔柔弱弱,溫和的第二層含義,乖到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上一摸。
一個詭異的想法升起——這麼細的胳膊,恐怕一下就能掰斷吧?
親密的話,男人的力氣都不敢用大,只怕會造成傷害。
真是玻璃一樣脆弱的美人啊。
她輕聲道謝,才止住了季臨川的胡思亂想。
快步離開,季臨川神經緊繃,握緊了手。
他忍不住小小自我唾棄了一下。
真是下流,怎麼能有這樣的想法。
兩人這天的交際不僅僅與此,晚上再次見到,她依舊是那副乖巧漂亮的模樣。
不對,乖巧這個詞是假的,她更像是那種暫時安靜下來的小貓咪,其實毛絨絨下面,不止粉紅色的肉墊,還有銳利的爪子。
晚上酒桌應酬,季臨川頭一次發現,有些人的邪念真是令人作嘔。
而且,他竟然也有。
頭一次產生邪念,雖然瞬間被壓制下去,仍舊叫季臨川驚詫不已。
似乎,自從見了她之後,胡思亂想就沒有停止過。
像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隱藏在裡面的東西全部都跑了出來。
季臨川飲了杯酒,再也不看她。
等到晚上,回到清水灣,不期想再次遇見。
離開酒局後的蘇蘿,美麗且招搖,一改酒局上的文靜做派,和朋友聊天更是百無禁忌。
瞧瞧,這話,說出去都得叫人覺著粗俗,但從她口中說出來,卻帶著點嬌俏的可愛。
季臨川忍不住笑了。
梁京沒有哪個千金能像她這樣,但也沒有哪個千金能夠抵的上她的鮮活。
像是怒放的花朵。
到此為止,季臨川開始不再排斥季老爺子安排的這場相親。
甚至還有些隱隱約約的期待。
他很期待,同這個小姑娘的正面交鋒,她會再說出些什麼話來。
季臨川的心像是深山老林里的一汪靜潭死水,而她像是野蠻生長的花朵,強勢侵入,爛漫而乾淨地怒放。
相親的地點和時間就這麼順利地確認下來了。
季同光說:「你不用勉強自己,還是以個人偏好為先。
不管怎麼說,這都不會影響我們和蘇家的感情,也沒必要拿婚姻來親近……你懂我說的話嗎?
臨川?」
季臨川笑:「您放心。」
他只是想要看看,蘇蘿對待相親的態度又是怎樣。
是起初和他一樣充滿排斥?
還是淡然接受?
季臨川從來不打無準備的仗,他特意花費了兩個小時的時間來提前了解了這位「未婚妻」。
蘇海華把她保護的很好,本來覺著是朵溫室中的花朵,但現在季臨川認為她更像是一株野蠻生長的薔薇。
果不其然,初次見面,面對著這場明顯不符合她心意的「相親」,蘇蘿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小爪子。
拿八字不合來做拒絕理由,這姑娘的尖利爪牙下還藏著一點點叫季臨川哭笑不得的天真。
至此,蘇蘿在他心中,仍舊是個牙尖嘴利的小貓咪樣的姑娘。
季臨川認真考慮了下同她繼續下去的生活,意外地發現竟然也不錯。
可惜小公主似乎並不怎麼樂意。
各種奇怪的理由都扯了出來,相親結束,她仍舊沒有表現出多麼開心的模樣來,反而和閨蜜吐槽他的所作所為。
真可愛。
交換微信後,季臨川認真思考了一段時間,感覺自己可以約小姑娘出來重新吃個飯,聊聊天。
畢竟他是男人,在這種事情上也應該主動一些,免得她那樣羞澀。
季臨川破天荒地開始追女孩,沒有絲毫經驗,詢問助理,助理給出了一條很具有可行性的建議。
「想追女孩子,首先要引起她們的注意力。」
季臨川認為這點自己已經做到了,只是稍微有點……過火了。
同蘇蘿打趣沒兩句,自己就被她拉黑了。
人兒挺小,脾氣倒是大。
季臨川愈發對這個蘇蘿感興趣。
在小姑娘對他產生興趣之前,他自己倒是毫不猶豫地一頭栽了進去,沒有絲毫怨悔。
有個重要的合作夥伴需要接洽,在選擇休閒去處的時候,季臨川在助理給出的幾個選擇中挑了藤湖度假村。
那是蘇蘿的個人資產,他了解。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註定,天也想叫他和這個小姑娘糾纏到一起,又遇見了。
只穿著睡衣,頭髮還沒有干,臉上蓋一張面膜,這小姑娘還真是肆無忌憚啊。
季臨川起先並不想嚇著她,但忍不住,調侃一句。
她果真也是惱羞成怒,又誤會了他的舉動,拉拉扯扯之下,被人拍了下來。
看到人之後的她明顯被嚇到了,季臨川當機立斷,抱了她回去,先把人帶走再說。
她果真很瘦,很輕。
玻璃樣的美人,現在季臨川只想還好的捧在手心,別不小心打碎了。
這麼珍貴。
季臨川也說不出自己對蘇蘿是個什麼感覺來。
這小姑娘伶牙俐齒,惹得人想逗她玩。
初高中階段,班上的男孩子遇到心儀的女孩,都會故意招惹,拽一下頭髮,拉一下衣服,故意碰落橡皮,等等等等。
季臨川對此種行為嗤之以鼻,直到現在,他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竟然也開始了這種近乎幼稚的小把戲。
把她故意惹鬧,或者逗一逗,看著她氣鼓鼓的模樣。
好可愛。
這究竟是不是愛情,季臨川本人也說不清楚。
他只知道的是,某天夜晚,夢中風光旖,旎,少女趴在他慣用的書桌上,支著臉頰看書,赫然是蘇蘿的臉龐。
季臨川驚醒後,去浴室清洗,換好衣服之後,抽了兩支煙。
他並不是菸癮重的人,然而這時候卻再也忍耐不住。
追求小姑娘的過程並不容易,季臨川甚至耍了一點小小的手段,才能叫她願意心平氣和地暫時給他一個機會。
也不知道這小姑娘的心是不是鐵做出來的,怎麼這麼硬呢?
季臨川想不明白自己可是在哪些地方得罪過她,怎麼當初她肯答應江賢那傢伙,現在卻依舊避自己如蛇蠍呢?
想到江賢,季臨川心裡不爽,取消了準備和江家合作的一批訂單。
這小子,真是有眼無珠。
他是瞎了眼睛還是被什麼東西糊了腦子?
這麼好的蘿蘿,他竟然都不知道珍惜?
蠢到沒救了。
迄今為止,季臨川仍舊沒有把全部的心神都放在蘇蘿身上,對他而言,這是一個想要娶回來做妻子的姑娘,稍微帶點小俏皮,他也挺喜歡。
但這個喜歡的程度,仍舊不能和工作相提並論。
季臨川理所當然的這樣想。
他的努力也收到成效,小姑娘開始會笑著和他分享一些日常;甚至連同床共枕,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排斥。
蘇蘿的思想並非多麼傳統,季臨川很欣賞這一點。
但難受的是他自己。
那天晚上,季臨川完全沒辦法入睡。
饒是離的這麼遠,仍舊能清晰地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向來清心寡欲的他被這股子香氣惹得無法安眠。
他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蘇蘿對小動物毛過敏這件事,令季臨川下意識想到小時候遇到的那個小傢伙。
季臨川並沒有多問——畢竟過敏體質的人多了,兩個人姓名不同,他壓根沒有想過,會是同一個人。
更不知曉,小時候曾滿懷善意對待他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成長為了讓他動了邪念的人兒。
晚上有酒局,朋友也在,喝到微醺時候,笑著問季臨川見沒見過自己的未婚妻,那個傳聞中醜陋不堪的蘇家千金,相貌如何,有沒有把他嚇跑。
季臨川說:「你們什麼時候開始信這些亂七八糟的謠言了?
談論女生相貌可不是什麼好事。」
有人笑著搖頭:「嘖嘖嘖,我都說季哥開不了玩笑吧?
他這么正經,開他老婆的玩笑,你真是活膩歪了。」
辯解本來是最無用的一件事情,然而今天季臨川卻為了蘇蘿說了話:「她很漂亮,別再傳這些沒根由的謠言。」
他就是看不慣別人說這些話,把那些不好的詞彙加諸到妻子身上。
畢竟那是他的妻子。
晚上歸家,季臨川酒勁上頭,借著酒意問她,可否去過松林鎮。
蘇蘿搖頭。
是了,她怎麼可能會去過。
季臨川酒醒後,避重就輕解釋了林藤的事情,使她消了火氣。
小公主出乎意料的單純,容易相信人,這點令季臨川不免生出些愧疚感。
真正確認小公主就是林藤,還是那天晚上,衝進拍攝現場,看到了她肩膀上的紅色胎記。
同林藤一模一樣。
小時候,教導她學習的時候,林藤就指著那裡,一本正經地告訴他,這是仙女的印記。
註定她生來就是與眾不同的。
季臨川想,當自己把她從片場帶走的時候,一定失態了。
手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先前的一個猜測竟然成了真,季臨川心中除卻開心,更多的驚異和茫然。
先前於他有恩,現在卻要「哄騙」,季臨川在道德上譴責了自己一陣子,最終還是決定繼續追求下去。
蘇海華並未隱瞞林斐的事情,他是一位開明的父親,不會對這種事情遮遮掩掩;早在後來聊天時候,把林斐對蘇蘿心存妄念的事情告訴了季臨川。
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讓季臨川對林斐提高警惕,嚴格看管好蘇蘿,千萬別叫她與林斐單獨見面。
季臨川試圖從其他的角度出發,發現自己娶蘇蘿的話,就能保護她不受到林斐損害。
他自信自己的能力。
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他捨不得蘇蘿。
想像不出來她同旁人結婚的模樣。
為了印證自己的揣測,季臨川前往苑城,拿到了蘇蘿幼時的照片。
果真是記憶中的模樣,天真單純。
嘗試著向蘇海華求證的時候,季臨川第一次瞧著這男人失態——蘇海華失手碰落了咖啡杯,杯子墜落在地,清脆的破碎聲;他的褲子被咖啡弄髒,滴滴答答的落下來,顧不得接過來紙巾擦拭,蘇海華問:「你怎麼知道?」
季臨川猶豫了一陣,回答:「我曾經與她有過交集。」
蘇海華慢慢地坐回沙發,沉吟片刻,才開口:「我並不想叫她想起那一段事情,早就和旁邊人說好了,誰都不許提這些事。」
蘇蘿的記憶有些問題,她忘東西很快;經過長時間的服藥和訓練,現在已經和正常人沒有區別。
但蘇蘿沒有八歲前的所有記憶。
「當初我生意忙,為了避禍,才靜悄悄把她送走,防止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下手;想著等忙過那一陣,喘過來氣之後再接回來……但沒想到蘿蘿遭受了意外。」
「當初保護她的那個人,是你吧?」
「那孩子原本很親近小動物,最喜歡看電視上的萌寵節目,但那天受到的驚嚇太大,家裡面不能出現一點點和狗有關係的東西,那怕是說這個字也不行。
她那段時間睡眠也淺,天天在夢裡哭著喊爸爸媽媽……」
「好不容易忘掉,她不做噩夢了,慢慢地恢復過來。
她想不起來,我和她媽媽也不希望她能夠想起來。」
回程的車上,這些話還在季臨川腦海中迴蕩。
他會隱瞞住這些。
季臨川把年少時候的那些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訴了蘇海華,那些事情本來就因他而起,蘇蘿不過是無妄之災。
蘇海華並未怪罪他。
只是讓他好好地待蘇蘿。
這是蘇海華唯一的要求。
季臨川從未對自己會照顧好蘇蘿有過異議。
他只覺著,在這個小姑娘身上越陷越深。
開始只是單純的想逗逗她,後來想叫她開心,又想……狠狠的欺負她,把她弄哭。
真是個糟糕的念頭。
卻在他夢中出現多次。
在他發現自己越陷越深難以自拔的時候,在他理所當然以為自己會和蘇蘿好好地繼續下去的時候。
蘇蘿留了張紙條,乾淨利索地走了。
季臨川懷疑人生。
他回想著自己這幾天的所作所為,想破頭也沒弄清楚到底是哪裡做的不對,才叫小公主氣成這個樣子,直接毫不留情地走人。
真是個無情的小傢伙呢。
沒等季臨川想好怎麼把小公主接回來之時,機會自動送上門來。
她喝醉了酒,讓他接回家。
這個突然的電話令季臨川心生警惕,尤其是在看到林斐之後,季臨川忍了許久,才沒有拿拳頭砸上他的臉。
小公主早就醉到不省人事,身體更是燙到嚇人。
季臨川第一個念頭是送她去醫院。
也不知道林斐餵她吃了什麼東西,只有畜生才會想到在這個時候欺負她一個小姑娘;季臨川自持冷靜理智,在這種事情上更是堅持原則。
不想讓她後悔,不想就這樣欺負了小姑娘。
顯然蘇蘿並不這麼想,正如蘇海華所說,她的這個女兒倔強到了極點,認定的事情不會更改。
她覺著被人看到醜態是種羞辱,堅決不肯去醫院,反而引誘他,讓他幫忙。
季臨川象徵性地掙扎了一下,便屈從了。
蘇蘿對他的誘惑力遠遠超過季臨川本身的想像,這讓他一遍又一遍的,食髓知味,不肯丟舍。
把整個夢中,自己想做不敢做的事情,完完整整做了個遍,甚至變本加厲。
等到小公主累到睡下,季臨川多多少少也明白了,自己的一些狐朋狗友為什麼在這種方面津津樂道。
的確很考驗一個人的自制力。
至少季臨川嘗過一次,再也不想放開她。
況且,看小公主反應,她應該也是極其喜歡的。
季臨川無比樂觀地想。
他接觸到的某些知識並不多,但這些也足夠使他去觀察女孩子的反應,從而了解到自己該朝著哪些方向用力。
季臨川的學習能力一直很好。
小公主的所有小問題在他眼中都不是問題,小姑娘家就該被嬌養著,想工作也沒問題,季臨川理解並支持她的所有決定。
荒唐之後,季臨川斜斜倚著床,在黑暗中凝視小公主許久,最終笑著摸了摸她的臉頰。
受到藥效影響,再加上剛剛耗費了不少體力;蘇蘿睡的很沉,哪怕是季臨川這樣捏,她也沒有給出任何回應,眼睛閉的嚴嚴實實,只是不舒服地輕輕哼了一聲。
季臨川俯下身體,輕輕地親了下她的頭髮。
很香。
柔軟如花瓣。
內心是難得的平靜,如果可以的話,季臨川甚至產生了荒謬的念頭。
希望時間在此刻停止,萬物不再更改,讓他永遠都守護著她安靜的睡顏。
這是他唯一的期許。
也是在這個時候,季臨川才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對蘇蘿的那種不可言說的異樣感情。
原來,這就是喜歡啊。
時時刻刻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力,想要她眼中心中都是自己,想要得到,克制著毀滅的欲望小心翼翼的對待;抓住後不想丟手,讓她永遠的留在自己身邊。
季臨川終於察覺了自己的心動,在他不經意間,已經再也放不開這個小姑娘。
關上燈,季臨川輕輕抱住小公主;她仍舊沉浸在美夢之中,感受到熱源,小倉鼠一樣,自動地滾入他的懷中。
溫香軟玉。
乖巧睡吧,我的公主。
我會為你衝鋒陷陣,為你披荊斬棘,盡我所能,護你終生無憂無慮。
(全書完)